悉尼機場。
下午三點多，周京霓已經在機場大廳等了一個多小時，她在出口處來回踱步，一遍又一遍的看航班號，確認已經落地了，卻怎麼也沒看見外婆的身影，電話也打不通，看著身邊走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心裡不知是失望還是擔心。
正在她要離開時，一聲熟悉的“杳杳”讓她腳步頓下。
她飛快地轉身。
是外婆。
“姥姥！”她跑上去，撲去擁抱外婆這一刻眼眶紅了，聲腔裡帶著數不清的委屈，“我以為你不來了......”
老太太抬手摩挲著外孫女臉頰，笑容慈愛，“忘了和你說改簽了，今天是除夕，怎麼會不來看我的寶貝杳杳。”
去學生公寓的計程車上，周京霓緊緊地挽著外婆的胳膊，親密地依偎在肩側，偶爾路過熟悉的街道，她便指給外婆看，講那裡是幹嘛的，有什麼餐廳，餐廳裡有什麼好吃的......全程嘴巴沒停過，似是有說不完的話。
到公寓樓下，周京霓又開始介紹。
“這是休息區，樓上有餐廳、洗衣間、自習室……”
外婆不打斷她，一直耐心地側耳傾聽著，偶爾附和一句。
進了屋，老太太仔細環顧了一圈，手撫摸過外孫女擺在桌子上的電腦、化妝品，床上的玩偶、枕頭......
她回頭看向京霓的眼裡滿是心疼，“杳杳，一個人在國外學習生活，累嗎。”
周京霓系垃圾袋的手一頓，怕被察覺到什麼，慌忙笑著繼續動作，“我不累啊姥姥，我學習才不用您操心，期末成績都是HD呢！最高分，嗯......而且我現在可開心了，有新朋友了，叫倪安，還有啊，一個人其實很好的，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從小就巴不得沒人管我呢。”
“你這孩子。”老太太嘆了口氣。
周京霓拉開椅子，摟過外婆的肩扶人坐下，“ 您別想了，我去丟個垃圾就帶您去吃飯。”
“好。”
再回來時，她看見外婆在看那個八音盒，邊拿錢包邊炫耀似的說：“這個是沈逸送我的生日禮物，很好看吧姥姥！”
“他跨年那天親自拿給我的。”
說這話時，她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本以為會有驚訝，但外婆只是合了八音盒，輕輕放回書架最裡端，極輕地嘆了口氣，淺淺問了句，“從英國過來的？”
“是啊。”
“小逸這孩子......”外婆欲言又止幾次，最後拍拍她手，溫慈一笑，“總歸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他對是你有心了的。”
她低頭笑。
那時候，周京霓沉浸在要和外婆去吃年夜飯的喜悅裡，沒覺得這話有什麼不對。
-
外婆在悉尼陪了她近一個月才返程。
臨走前，外婆塞給她一張銀行卡，說是零花錢，但她不傻，知道里面的錢少則也要七位數，而且多半是母親給的。
“杳杳，聽話。”外婆嚴肅了點態度，把銀行卡又放回她口袋裡，“女孩子在外不能沒有錢，尤其你還一個人在這兒，收了姥姥才放心回去。”
周杳杳還是不肯，“姥姥，我真不缺錢。”
“杳杳。”老太太終歸是捨不得兇外孫女，知道她心裡是有道坎，沒再逼她要，而是心平氣地講：“你至今都不理解為什麼你媽媽在你父親最困難的時候，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你們是嗎。”
“我知道爸爸對不起她……”周京霓低下頭，放輕聲音，“我不怨她。”
“等你再長大一點就明白了，杳杳，政治鬥爭下沒有所謂的世交朋友……自古都是，人人為了權力背後的權力而看淡生死，因為權力就像古樹，能屹立數百年，所以人人渴望，但世間難有常青樹啊，你父親……”老太太不再說下去，嘆了聲氣，溫和又平靜地握了握外孫女的手，轉移了話題，“杳杳……你和沈家那個聯絡很多嗎？”
周京霓聽得很明白，但並沒多想，仔細外婆想了想後面的問題，如實說了，轉而好奇地問：“怎麼了姥姥？”
老太太聽在心裡，面上並未露半分情緒，手指從容地輕輕撫過盤起的髮絲，最後溫潤柔和地摸了摸外孫女手，笑眯眯地說：“沒事，關心關心咱們杳杳。”
這樣啊。
周京霓似是而非地點點頭。
她總覺得外婆說的話有些奇怪，可奇怪在哪裡又說不出來。
也可能是外婆一直把她當長不大的孩子，很少講這些道理？嗯……應該是了。
她不再多想了。
-
開學後的一段時間，倪安的買手店開業了，周京霓閒暇時間都會過去幫忙，畢竟曾經的她不缺錢，金錢富養出來審美永遠線上。
大雨連續三天沖刷街道。
拐出咖啡店，雨過天晴陽光刺眼，周京霓抬了下頭，目光在斜對面的馬路邊頓了頓。
警察在給一輛邁凱倫貼罰單。
再看車牌號。
哦，江樾回來了。
她內心沒什麼波瀾，端起咖啡，轉身走向買手店。
老化的木頭樓梯走得咯吱響，推門前，她聽到身後側樓梯上方傳來火機迸發火焰的動靜，回頭，果然是有人在抽菸。
這個人還是江樾。
他兩腿交叉著靠牆站立，鬆鬆垮垮的花襯衫鬆了兩顆扣，露出佛牌的黑鏈子，火機轉在他左手的手心，細長的煙在指尖燃燒。
他直勾勾地看著她，歪唇笑的同時眉梢微動，掛在這張痞氣橫生的臉上，怎麼也看不出面善之意。
“等你好半天了。”他開始下樓。
原味萬寶路的菸草味並不好聞，周京霓抬手在鼻前扇風，“有停車場還亂停車，剛在樓下看到你車被貼單了。”
“對了，你媽媽身體沒事了？”
江樾嗯了聲，熟練掐滅煙，一個拋物線把菸頭彈進垃圾桶，走在她前面推開門走進去，站在裡側拉著門看她，“貼唄，停車場太遠了，懶得走路。”
沒理的話也講得這麼理直氣壯。
周京霓不打算再搭理他，挽起袖子準備工作。
見兩人進來，倪安走過來在她耳邊小聲說：“不是故意告訴他你在我這兒兼職的，他不知道從哪加了我的工作微訊號，朋友圈裡有你幫我拍的衣服上身圖，他看到了。”
“沒事的。”周京霓笑笑。
她放下咖啡，拿起平板過了一眼貨庫單，低著頭問：“有個男生在我這下單了四雙打折款的CL鞋，等會兒來拿……就是前天我發你的那個截圖。”
“但是我怎麼沒查到調貨記錄，沒錄進去嗎？”她抬頭看向倪安。
“完了。”倪安驚呼。
周京霓指尖滑動螢幕的動作一滯，“怎麼了。”
“我這幾天太忙了，忘了和你說墨爾本沒貨了，要一週才能來。”倪安表情有些著急，“你說我怎麼就忘了呢......”
周京霓抿抿唇，深呼了口氣，先安慰倪安別急，然後開始翻聊天記錄，邊說：“我先把錢退回去，然後道個歉，不會有事的。”
只是錢轉過去沒幾分鐘，對面回了個“？”，然後不等她把致歉的話發出去，對面一個語音電話彈過來。
她接下的同時，倪安手快地按了擴音。
“你好王先生——”
“怎麼把錢退回來了。”對面男生不知道什麼情況，還是納悶的詢問語氣，接著說：“我都出門要過去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最終還是周京霓開口解釋，“實在抱歉，因為我們未能及時確認庫存量的原因……所以我這邊先把錢退還給您，貨來了之後，如果您還需要的話，我優先為您免訂金預留，您看可以嗎。”
話畢，對面沉默了不到半秒就開始質問：“沒貨？”
“我女朋友今天生日，你現在跟我說鞋還沒來？！我當初可是全款打給你們的吧？你們怎麼承諾的？你要這樣做生意我可曝光你們了！”
話一出，倪安連忙安撫男生情緒。
“實在抱歉，您看一下......”
大概是看她們理虧，態度也夠低，周京霓話還沒說完，對面藉著由頭囂張起來，不僅說的難聽，話裡話外都是讓她們進行額外賠償。
換作以前，周京霓是不會慣著這人的，可如今換在這個位置，她咬牙忍住了發脾氣的衝動，再次低聲道歉。
不過這些情緒落在江樾眼底，有些刺眼。
當初他被她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傲氣吸引。
如今他欣賞她能屈能伸的勁兒。
不過，他還是更喜歡過去的周京霓。
江樾上前直接拿走手機，周京霓要搶回去，他借身高優勢抬高了胳膊，邊聽對面罵，邊點開男生朋友圈翻了翻，看著炫富成分的照片，他眼中閃過刻薄的譏諷，下一秒開口。
“錢退了，歉道了，不會好好說話是吧？罵什麼呢？給女朋友的生日禮物還買打折款，掉不掉價？”同時，自已手機震動，他抄起看了一眼，低頭敲鍵盤迴訊息，邊說：“錢轉回來，東西照給，把嘴閉上。”
接著，他利索地掛了電話。
周京霓惱火了，一把奪回手機，“江樾！我們這是在做生意，顧客是上帝！還有，我們哪來的東西交貨？！”
顧客是上帝？
還真是今非昔比，她都學會低頭了。
江樾被樂笑了。
“剩下的我來處理，你道的歉。”他說：“我也讓他一一還回來。”
......
約莫二十分鐘後，一個專櫃銷售模樣的西裝男人，拎著四個購物袋子出現在買手店樓下，江樾嘴角叼著煙，俯身從車裡拿出一沓澳幣遞過去，同時說“不用找”。
不用數，錢的厚度一眼超量。
西裝男眉開眼笑的接過，把袋子整齊擺放在江樾腳下。
許是江樾長得就不像好人，又全程冷眼看人，氣場壓得訂貨男憋了火卻不敢吭半聲。
“東西拿走，道歉。”江樾眼皮都懶得抬，手指撣著菸灰，“哦對，聽說你要曝光是嗎，怎麼個曝光法兒，講給我聽聽。”
“那你們違約在先吧？”訂貨男試圖辯理。
江樾最煩有人跟他講理，也不講理，壓根不接話茬，語氣悠悠道：“都買得起大牛了，還會開一個還沒我這一個車輪子貴的車？朋友圈發那車是租的吧？租車、買打折鞋泡妞，真有意思啊。”
“……”
“你女朋友知道嗎？”
“……”
“行了，道歉吧。”
......
很快，訂貨男當眾鞠躬道歉了。
同時一篇推薦倪安店鋪的帖子被髮至男生的各個社交平臺。
周京霓沒話說了。
她看出來了，江樾骨子裡的冷薄造就他看淡人性，壓根不屑於斂鋒芒，畢竟沒什麼人能壓他一頭，連沈逸都威脅不到他。
她也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半個自已的影子，那是屬於過去的她。
“雖說虧了點錢，但不得不說太解氣了，江樾你剛剛花了多少，我轉你。”倪安看著那篇推文，由衷佩服。
“錢不用了。”江樾淡回。
這會兒周京霓手機忽然震了，她看訊息，是沈逸發來的一條語音，她走到一旁聽。
——發燒睡著了沒看到。
發燒了？
他聲音嘶啞到她反覆聽了三遍才聽清這句話，她開始給他撥電話，第一遍沒通她輕了下皺眉，第二遍時她有些著急了，手指掐掉了瓶裡的芍藥花瓣都沒意識到，冷靜下來，她模糊想起件事，上回她考前焦慮，沈逸推了個朋友讓她請教問題。
她開始向上翻記錄。
果然。
她沒有猶豫，點了新增，同時肩膀被拍了一下，她回頭。
“剛剛喊你幾遍都不理，晚上都有空吧。”倪安問：“我請你倆吃飯，去Surry Hills那邊新開的日本燒鳥店怎麼樣？”
江樾不作響，看向周京霓。
周京霓心思不在這上面，胡亂點了頭。
-
餐廳裡，燈光幽暗，冷氣嘶嘶蔓延，落地窗倒映身影。
倪安同江樾在閒聊，從共同愛好問到娛樂圈八卦，周京霓聽了幾句就開始心不在焉，安靜地偏頭看窗外，時不時滑動手機。
江樾注意到了，食指敲敲她面前的桌子，“這窗外有什麼好看的。”
倪安也問：“不好吃？”
周京霓抬頭看向他們的眼神有些懵，又心事重重地搖搖頭表示沒事。
見此，江樾也懶得管她。
飯吃完已經快八點，周京霓總算等到好友申請透過的提醒，邊走路邊低頭髮訊息。
周京霓：【你好】
對面：【哪位？】
周京霓：【沈逸推了你的聯絡方式給我】
對面發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包，接著跟上三句：
【懂了】
【我叫於柏州】
【有問題隨時問我】
周京霓謝過後，直接表示了加他好友的真正緣由。
【沈逸發燒了，好像挺嚴重的，我不在英國，又打不通他電話就只能找你了，你知道他住哪裡嗎，能麻煩你替我去看看他嗎？費用什麼的我都可以報銷。】
聊天框上方反覆顯示了幾次“對方正在輸入”，最後約莫過了半分鐘，周京霓總算收到回覆。
於柏州：【我這兩天不在牛津，我這就找別人去一趟】
又補：【不用擔心，應該就是流感，我們這有不少中招的，不過報銷就不用了，都是朋友】
話至此，周京霓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一半，可還是擔心對方忙忘了，不放心地問他要來了沈逸公寓的地址，想了又想後，她切到了買機票的軟體，認真瀏覽起來。
她注意力都在手機上，路燈又暗，一時沒留意到腳下的路。
咚！
“啊——”
周京霓踩空了臺階，身子瞬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趴在水泥地上，劇烈的疼痛感牽動得視覺都模糊了，只能看見有兩道人影跑過來。
倪安小心地扶她坐起來。
“你不看路啊？！”江樾那也不知道哪來的火，足足瞪了她十幾秒，才緩緩蹲下身去看她，“一整晚都跟沒了魂似的，摔死你吧。”
周京霓稍微動一下腿便痛得倒抽冷氣，沒功夫懟他，低頭檢查自已，結果指腹剛碰到腳踝就微不可察的瑟縮了一下。
“好像扭到腳了……”她咬著嘴唇抬頭看兩人。
倪安還在考慮怎麼辦時，江樾已經呈單膝跪地姿勢，在周京霓的驚呼聲中，直接攔腰橫抱起她。
突然的騰空感讓周京霓下意識揪住了江樾的襯衫領口，走出一段距離，她才反應過來，連忙鬆了手，胳膊又無處安放地來回晃動。
江樾忽然說：“你是不是腳不疼了？”
她沒聽懂話裡的意思，動了動腳，吃痛地悶唔了聲，緩了幾秒後老老實實地回答。
“疼。”
“……”
隔著薄薄兩層衣服，江樾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體傳來的溫度，她又在懷裡亂動，搞得他多少有些心煩意亂。
“疼還一個勁兒的亂動？胳膊摟緊我。”他笑嘻嘻地逗她，“不然我保不準會不會隨時撒手。”
“那你放我下來！”周京霓不吃他這一套，開始扭動身體，“誰要你抱我了。”
“這會兒又不疼了？”
“……”
沒聽見回答，江樾低頭瞥了眼靠在自已懷中的人，居然從容的閉上眼了。
哦……原來打算是裝睡。
真是不乖啊。
下一秒，他故意鬆了點小臂的力量，很快脖子上就多了股溫熱，一雙纖細白嫩的小手勾在他鎖骨上方，周京霓抿抿唇，知道他是故意的，擰著脾氣不吭一聲，他餘光裡瞥見她手指侷促地蜷了蜷。
也是這一眼，江樾發現她又摸出來手機，他不禁好奇她到底有什麼急事，能讓她一直捧著手機看。
他微眯了眯眼，往她手機螢幕看去，同時目光一頓。
機票？
目的地希思羅機場？
他瞬間明白了什麼，扯著嘴角自嘲地笑了一下。
江樾把周京霓安頓在副駕上，開車帶她去醫院檢查，路上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說了句，“你不上課了啊飛英國。”
周京霓連忙把手機捂在懷裡，不滿地瞪了他一眼，略抬高了些聲音，“你怎麼老喜歡偷看別人手機啊！”
“不用藏。”江樾兩指放大導航，看了眼醫院位置，打方向盤拐彎，很欠地來了句，“早看見了。”
“……”
周京霓嘴角抽了抽，也不藏了，邊看手機邊說：“他生病了，好像發燒的挺嚴重，我想去英國看看他。”
“生病了去看醫生，你去有什麼用，等你簽證辦下來人家病也好了。”江樾斜瞥了她一眼，“你這腿能不能下地走路還是一回事呢，怎麼，打算拄拐探望？”
“為愛奔波萬里……跟我一樣啊。”他擰眉嘖了一聲，語氣玩笑道：“你這麼喜歡他啊？他知道嗎？”
話落，他握方向盤的指尖泛了泛白。
周京霓低下了頭，心澀澀的。
原來她對沈逸的喜歡這麼明顯，明顯到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唯獨他不能……可她好像又怕被他知曉。
可能是她不夠勇敢。
比起可以肆無忌憚的暗戀，
比起投機取巧的偏愛，
她更害怕明目張膽表達愛意後的分道揚鑣。
……
見她沉默，江樾成心逗她，“行了，別想了，先養好自已再說吧，別成了小瘸子。”
果不然，周京霓本來憂鬱的心情瞬間化為氣憤，抬手就要打他。
“你才是小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