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暮澤跪坐在竹墊上,淚水朦朧了視線,一道又一道尚未乾涸的淚痕疊在一起,重重疊疊,疊成春日裡漫天飛舞的愁緒,疊成夏日裡層層綻放的芙蓉。他像個鵪鶉似的低著腦袋,不敢說話,也不敢抬頭看她,袖子下的手不斷搓著,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誰都沒錯,錯的這個兵荒馬亂的世道!

誰都無辜,他們都在亂世中負重前行!

“難不成你還天真地以為,蘇憶桃曾經還是那個天真爛漫,追著你喊暮哥哥的夭夭嗎?!”

徐鏡眼裡閃過一抹決絕,但更多了是與故友分道揚鑣的悲傷。

然——

家恨國仇在上,昔日總角之誼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千帆歷盡,我們皆非少時模樣……”

“我……可,戰亂若起,遭殃是天下百姓!蘇憶桃或許是對不起我們,但她卻是一位心繫天下的好皇帝!”

“祝、蘇兩家本是實交……天下黎明百姓不在乎誰做皇帝,念及祝氏舊情的,也只有我們這幾輩人!這芸芸眾生,更在乎的,是自然變化,是風雷雨電,是田畝間莊稼的收成,是哪個皇帝上位能讓她們吃飽穿暖,免遭戰亂征伐之苦!”

“殿下!你似乎忘了,這燕國的國姓是祝,不是蘇!”

“你才是燕國正統,她蘇憶桃不過是亂臣賊子之後!”

祝暮澤哭著搖頭,聲音哽咽無比,眼眶早已紅了一片,“上位者窮兵黷武,中位者中飽私囊,下位者窮困潦倒!”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四方虎視眈眈,外患未平,我有什麼資格引發內亂!”

“徐將軍……”

縱他泣不成聲,無論如何也壓不下哽咽的淚水,但他還是執拗地跟徐鏡理論。

“……”

臣不煥放下茶盞,拱手一拜,語氣平穩無波,“殿下,燕國的確還在,但燕國改朝換代了……”

“家仇易消,國恨難解。”

“但既然這一切都是殿下的選擇,不煥想,即使是徐將軍,也會尊重殿下的選擇。”

“因為……無論是我,還是徐鏡,亦或者前朝數萬舊臣,都不能因為你是祝氏皇子而道德綁架您。”

“我們沒辦法決定自己的出生,但可以決定走什麼路。”

作為臣不煥自己,他是不希望祝暮澤放棄復國的,畢竟這會讓他滿盤皆輸。但作為為祝暮澤傳業授道的師父,他希望徒弟可以走他心裡的那一條路。

“殿下手握重兵,權傾朝野,雙鯉山上的心願也算是另類地達成了。殿下選擇就此止步,不煥不會干涉,過兩日便江南。”

“先生……”祝暮澤聞言,再也坐不住了,噌地一下站起來,用糾結而不知所措的眼神看著兩人。

徐鏡手腳無力地跌坐在地,單手杵著手裡的寬刀,一身落寞,她低頭望著擺在眼前的冰盆,許久沒有言語。

“殿下,我沒有資格逼你做什麼……今日的話,是臣說的太重了。”

“我知道你喜歡她,當年是,現在是,以後,或許也是,這些我都管不著。”

“我!不是……我只是在想,能不能換一種懷柔的方式?”

“冤冤相報,何時能了?”

“蘇勝這一輩的罪魁禍首已經死在了我們手裡,蘇碎月、蘇安然等一眾蘇氏子嗣也都被我們用各種手段殺了——”

“殿下!”

三十四歲的徐鏡第一次用這種冰冷的語氣強硬打斷了他的話。她抬頭看著祝暮澤,在這一瞬間,她彷彿蒼老了許多,昔日裡凌厲的雙眸此刻只剩下無盡蒼涼,她艱難地撐著暗紋寬刀從地上站起來。

握著刀柄,以祝氏舊禮拱手一拜。

“臣,徐青煙,告辭!”

“青……”祝暮澤用紅彤彤的狐狸眼望著徐鏡遠去的背影,想要挽留,可唇齒間辛酸的味道讓他難以開口,只能求助地看向臣不煥。

臣不煥略顯失望地搖搖頭,“殿下已經出師了,殿下之才,我已經教不了你什麼……不煥,明日就回江南。”

徐鏡與臣不煥相繼離去,留在暗室裡的祝暮澤徹底成了一個孤家寡人,他跌坐在地,燭火不知何時已經熄滅了,無盡的黑暗將他吞噬,淚水不爭氣地從臉頰滴落。

對錯?

誰又分的清?

誰又能說的明白?

立場不同,黑白也沒有了明確的分界線。

祝暮澤孤身一人蜷縮在黑暗裡,雙臂緊緊抱著膝蓋,任由淚水把衣衫潤溼,任由黑暗把他吞沒,任由絕望把他籠罩。

臣不煥教他讀過很多書,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軍政策論,治水理財,很多很多……也教過他很多為君之道。

但有時候,祝暮澤真的很迷茫,彷彿陷在泥潭,越是掙扎,便陷的越深,直到被淹沒為止。

這個世界上,到底什麼是黑,什麼是白?

什麼是正,什麼是邪?

什麼是善,什麼是惡?

什麼是正位君王,什麼是亂臣賊子?

正道不興,邪道昌隆!

善者不得善終,惡人長命百歲!

天災不斷,燕國大亂,祝皇性情溫和,便被蘇勝詆譭成昏庸無道的帝王,不僅被踹下王座,還受後世罵名!

蘇勝揭竿而起,造反逼宮,從亂臣賊子變成堂上君王,固有過錯千千萬,但她也曾為民為國,穩朝局,安邊疆,治水患,剿山匪……

正統?

哪有什麼正統?

皇位是死的,誰都能坐,不是他祝家所獨有的。

蘇憶桃憑能力當上的皇帝,穩定江山,蕩平四方,又做錯了什麼?

國恨家仇?

蘇憶桃自登基之後,便善待前朝故人,那些隱居逃亡的前朝老臣,如果願意,還可以再入官場,如果不願,也可頤享天年。

祝暮澤能感覺到,她真的在努力地去彌補蘇勝犯下的滔天罪孽,雖然這些對死去的人來說或許微不足道,但面對活著的人,她真的在贖罪。

前朝勢力半數重歸朝堂,身負重職,雖然她們大多都隱姓埋名,但她們依舊在為國分憂,為百姓請命!

北涼吞併天元,對燕國圖謀已久,若祝暮澤再次挑起內戰,遭殃的不僅是潛藏在各門各部的前朝官員,還有天下百姓!

稍有不慎,北涼趁虛而入,以燕國微薄的國力根本就不足以與北涼對抗!

屆時北涼鐵騎踏破金陵,那她們這群人就真的滅了國,成了賣國賊!

祝暮澤就這樣在暗室裡渾渾噩噩地坐了一夜,連次日的早朝都沒去,直到宮裡派人詢問,他才滿臉頹廢地從暗室出來,什麼話也不說。

他牽了一匹踏雪白馬,一路狂奔,朝著皇宮而去。

這一舉動,驚動了不少人,就連準備南下的臣不煥都停下了行程,不知道這為情所困的傻小子又在鬧什麼。

徐鏡更是心驚膽戰,生怕他想不開做出什麼傻事來,只要祝暮澤有個三長兩短,她就會毫不猶豫地起兵造反,也不會管祝暮澤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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