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明月離開鹿鳴行館的時候,花玲瓏已至未央宮城門處,與其同行的還有執金吾盧書玉。宮內前來的衛尉下了盧書玉的佩刀與甲冑,並收走了他們所帶的一輛緇車,裡面裝著從九思花圃中挖出的萬斤黃金。該黃金形制與尋常不同,正是一年前都城發往青州的賑災金。

裴不了隱身於昏暗的夜色之中,見小女娘被衛士綁住時回了回頭。他能感受到花玲瓏的張皇失措,可這關鍵時機自己什麼都不能做,也不該做。

***

宋言於九思挖出賑災金後,第一時間除了向盧書玉稟告,同時也讓裴不了前往鹿鳴行館帶走花玲瓏。裴不了剛至行館,便看見胥姲君兇悍叩門,而後他從行館側門進入,尋到陸九瑩的屋舍。

彼時形勢緊迫,裴不了也不清楚宋言究竟有何用意。

陸九瑩聽著外面的喧囂之聲,同蕭明月說道:“若真是尋到了闞吉貪汙的證據,只怕此事要驚動聖上。”

“難道阿兄之意,是要讓玲瓏面聖?”

裴不了雖然受了宋言的委派,但他並不認同將花玲瓏送至宮內的舉措。他說道:“若是面聖只有死路一條,闞吉可是丞相的親外孫,即便青州賑災行事有差,也定會想法子糊弄過去。欸,我還是先帶她出館避開胥姲君,再同宋言說道罷。”而後他想去拽花玲瓏的手腕,卻被嫌棄地避開。

花玲瓏不聽旁人的話,只是看著蕭明月,等著她的決策。

蕭明月略有思量,此時有一女婢前來叩門,甚是急促:“翁主,您快些到館門前瞧一瞧罷。”

陸九瑩只得應聲。她輕聲又說:“我去門前拖延些時間,先讓裴君將人帶走。”說完便往外走,門口女婢心急如焚,尋上人便引路前往。

蕭明月也知此事緊迫,眼下胥姲君前來拿人,宋言亦搜出闞吉罪證,想來這不僅僅是花玲瓏尋仇那般簡單了。少女依然懵懂,殊不知一石激起千層浪,已然讓自己處於漩渦之中。

“玲瓏,我知你一路受了很多苦,定是要為親人尋求公道的,但無論如何,我只願你平安地活下來。”蕭明月不再猶豫,索性告知心中所想,“這場苦旅是時候結束了。面聖是你難得的機會,接下來我說的話,一定要牢牢記住。”

花玲瓏睜著瀅瀅水眸,點了點頭。

***

花玲瓏一事與當時宋家一案略有不同。

孝帝與傅相之間,是恩師、是君臣亦是忘年之交。青州防洪工程巨大,發生崩塌一事孝帝怎會不知,可眾人皆想傅相厚祿高官,天子之師,任憑外孫如何作賤也能恣意妄行。青州事後,大小官者再瞧闞吉轉身便高登威赫將軍,不正是如此?妄想與猛虎相鬥,只怕屍骨無存,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

盧書玉帶著花玲瓏面聖,心中想得也是這般。

倒是裴不了看著孤苦的小女娘,認為她定能遇難成祥,萬事大吉。

孝帝知悉此事,心如明鏡,他也不需多問盧書玉前因後果,因為事實已經擺在眼前。大抵想了會,孝帝問盧書玉那孩子多大,盧書玉回道:“剛滿十三歲。”

“十三歲……”孝帝彼時於案旁鬆了鬆腰身,欲要往後倚靠,候在一側的黃門郎默不吭聲地取過隱囊墊在陛下的腰處。孝帝以指揉了揉眉間說道:“那便見一眼吧。”

於是花玲瓏入宣室,踏青玉,叩聖上。

***

宣室殿一片沉寂,青銅燈上的火燭燃得很旺。

孝帝問花玲瓏:“你到此所謂何求?”

這一問將決定孝帝的選擇,也關係花玲瓏的生死。

花玲瓏頓默片刻,看著光滑的青玉石模糊了自己的影子,她到此能為何?失家之後一路逃命,起初悲憤填膺要來長安城討公道,為女娘模樣時多次遭人騷擾,脫下女服為郎君卻又處處受阻,一路輾轉流浪終至食不果腹的境地。

從為親人正名再到後來只為稻粱謀,她衣弊履穿的模樣便是無能妥協的最顯要證明。此刻她想痛喊:殺了闞吉,殺了那年所有前去青州賑災的袞袞諸公。

可花玲瓏吞下悲傷,淚水於眼眶中打轉,她現在只想活著。

花玲瓏輕聲反問眼前這位至高之主,天下君王:“敢問陛下要如何判處威赫將軍?”

孝帝回她:“下死獄,誅三代。”

“也包括丞相大人嗎?”花玲瓏突然抬起頭來,屈辱的淚水撲簌而下。她直著身子骨望向孝帝,聲音哽咽:“我阿父終身未離郡縣,一個小小的亭長不知四海多遼闊,亦不識人心深淺,整日捧著大父留下的書簡,念著‘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力行‘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有日我問他,阿父當官好嗎?他說好,若能如當朝傅相那般為社稷生民,便更好。”

“那是我阿父最遙不可及也是痴心妄想的一個念頭。我一直以為他接過大夫父衣缽是不想離開家鄉,直到他死後我才明白,他是想走得更遠。”

“可走遠好嗎?當大官好嗎?”花玲瓏突然哭出聲來,少女捂住眉眼,孤獨地跪坐冰冷的青玉石上,“當然好啊,有了無上權力便可隨心所欲,鐵騎不需保家護國,只為踐踏螻蟻蚍蜉,若有人妄想登高摘星,便將她揉碎了骨焚入泥中,永世不得見光。”

說到此處,孝帝斂著暗眸,只見花玲瓏用力將頭磕在地上,嘶聲吶喊:“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

此驚駭之言一出,盧書玉厲聲制止:“放肆!”

孝帝抬手禁言,遂而凝視臺下少女:“你要求死。”

“民女不求死。”花玲瓏的淚水已將衣衽浸溼,她啞然說道:“求陛下赦免威赫將軍,更不要為難傅相,以全我阿父拳拳之心,我阿姊一家孝悌之心,亦有我微不足道的赤忱之心。”

好一場以死求生,盧書玉突然就鬆了口氣。他看向書案前的孝帝,孝帝未語,但溫和的神情已然說明一切。

孝帝緩緩起了身走至花玲瓏面前,今日為朝事所積壓的鬱結竟因一個十三歲的少女而掃滌,天子負手而立仰望火燭之上,念著那句:“一正君而國定矣。”末了,火燭被殿外吹來的一陣寒風熄滅了,孝帝發出一聲嘆息,“盧書玉,將人帶走吧。”

花玲瓏話已言盡,任憑發落。

***

黃門郎侍奉完孝帝后出了未央宮,馬車一直往北,直至東闕門丞相府。他未進府內,而是等來丞相長史,在其耳畔私語片刻便轉身離去。丞相長史剛送了人,便隱隱聽著府內有聲響,陡然面露急切之色。

丞相府巍然而立,於夜色中一派肅穆之感。

當朝相府如同皇族宮室一般佈局,採用“四出門”建制,以府門、中門、閤及所屬垣牆分為三個區域,府門有闕、署,中門內為相舍,設有正堂、庭、後園與諸曹吏舍,黃閤之內為丞相燕居聽事之地。整體建構便是前堂後寢。

七十歲的傅相撐著孱弱的身子骨,揪著闞吉一路從閒居小院途徑相舍,又過府門內的秋明署,快至樓闕之時老翁摔倒了。傅相身後跟著諸多仕官還有家監,最後頭的則是胥姲君夫婦。可憐老翁擒不住外孫的臂膀,即便闞吉右手受了重傷,年輕男子也終是要比七旬老翁要有力得多。

丞相長史不忍闞吉公子受罪,但更不敢忤逆丞相。他跪在地上攙扶傅相,且在其耳畔將黃門郎帶來的話悉數告知。傅相半臥著身子,發出沉沉一嘆。

闞吉見自己將外大父累倒,顧不得手腕的傷勢,跪在旁側磕首泣聲道:“大父!大父!孫兒錯了!您別趕我走好不好!”說罷又痛哭流涕地去尋胥姲君,“阿母,你快些求求大父,我真的知道錯了。”

胥姲君也隨之跪於傅相腳下,抓住其衣袍不松:“阿父,孩子真的知道錯了,您便原諒他吧!”

傅相顫顫巍巍地立起身子,得家監們一道攙扶方才能落穩腳跟。他的嗓音乾涸如枯渠,十分沙啞地說道:“慈母敗子,我還未尋你驕縱過錯,竟敢為這孺子說話!晚秋,你又是如何做的阿父!”

胥姲君的夫婿闞晚秋是個入贅上門的賢良文學之士,肚子裡有些文墨卻少了些氣魄。這個家裡向來就沒有他能說話的份,闞吉更從心底瞧不上阿父,如此軟弱沒有威信的人,此時也是半個字都講不出來,只知道垂袖頷首抽搭搭地立在一旁。

胥姲君泣聲說道:“我為人母,難道眼睜睜看著旁人欺辱我兒不成?阿父,醫官說吉兒右手筋脈已斷,再無癒合的可能,好端端的人落了個終身殘疾,我怎能不恨!今日我未能將惡徒抓來,明日我還要去!”

“你當真糊塗!”傅相咳嗽幾聲,喘著粗氣,即便年歲已高可那雙歷經沉浮的眸子洞悉一切,他道,“如此魯莽行事,不怪遭人反攻。你可知射中孺子的那根箭簇是青州箭,但凡事起時你多一分謹慎,也不會任人拿捏至此,你前去鹿鳴行館取鬧,那九思便被挖出賑災金,怎麼就不想想前因後果?家中孺子貪汙受賄,沽名釣譽,傅姲,你怎可長他歪風,助其欺瞞於我!”

闞吉單臂撐地往前爬了爬:“不怪阿母,都是那些官宦之錯!去年青州同行個個巴結與我想要與大父親近,我頭次賑災不懂門道,是他們慫恿我那般做的,一個兩個我都記著名字呢!”

“他們叫你以茅草替換砂石,你便聽了,那你可有與他們共分賑災金?”

闞吉用力搖頭,鼻涕橫撒,還頗為憤然說道:“他們休想從我身上得到一兩金!我要把這些錢都給大父留著用!”

“孺子……”傅相猛地一咳,竟唾液含血,丞相長史正欲上前被他揮袖制止,他沉沉說道,“取虎頭金刀來。”

闞吉一聽要請家族鎮寶,頓時嘶喊出聲。

胥姲君慌了,她苦苦哀求著:“阿父,您總說六子一女,就數我最著疼,最讓你有福,兄長們走的走,傷的傷,都沒有人給您添個孫子,吉兒可是您唯一的親外孫子啊,我傅家孫輩唯一的男丁!他就算貪汙了賑災金又如何呢,您總歸有辦法護著他的,我們去求陛下,陛下定會看在您的面上保住吉兒!”

傅相不為所動,而是看著胥姲君問:“那金子可是你替他埋入九思之中?”

“是……”

“東市如九思這般的榻所,有多少實際歸於你名下?”

胥姲君略有頓歇,眨著淚眼不敢隱瞞:“一,一百三十戶。”

“傅姲啊,我就是對你溺愛,才養成了你今日狷急猖狂之性,我說你慈母敗兒,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傅相抬起小女兒的手臂,將她扶起身來,他難掩對女兒的疼愛之情,“你生來喪母,我多想補償些親情於你,陛下更是待你不薄,素來將你當做親妹妹,你此番辜負於我,更是辜負了陛下。”

胥姲君未解深意,但是可以感知到傅相的相護之心。

可闞吉呢……

***

丞相長史取來虎頭金刀,所有仕官及家監屏退一側,相跪於地。

傅相雙手握柄也才能堪堪提起金刀,他凝視虎頭緩緩說道:“這是太上皇贈予我的金刀,那時我剛入仕不久,太上皇賞賜之時說道:願君此生心有猛虎,威武不屈,中正無邪,死而不悔。”

傅相閉眼回憶,頓感沉重:“吾有愧。”

胥姲君這才知曉傅相要如何,她顧不得什麼禮節,起了身去奪傅相的金刀:“阿父難道要殺了吉兒不成!我只有這一個孩子,阿父也只有我這一個女兒!我們母子一心為相府,一心為阿父您啊!”

“姲兒,孝在於質實,不在於飾貌,我教不好你,你自然便教不好闞吉。事已至此,我不能讓陛下為難。”

“陛下有何難的!我傅家為陛下,為大漢盡瘁至此,難道護一人也不可為嗎?還是陛下心中根本就沒此意,知其衰弱,遂而除之!”

跪於兩側的諸人慌忙將頭磕在地上。

傅相聽聞胥姲君所言只感痛心疾首:“大逆不道,你怎敢……將胥姲君帶下去!”

“誰敢!我看誰敢!闞晚秋你是死了嗎?我不準任何人傷害我兒,皇帝不行丞相不行,誰都不行!”胥姲君已然癲狂,她被家監和女婢們擒制住雙臂往後舍拖去,她奮力掙脫著,開始口不擇言,辱罵眾人。

“阿母,阿母救我……”

闞吉欲要逃竄卻被署外的守衛小吏上前攔住,他跌倒在地試圖攀爬,卻見一道月下陰影朝自己劈來。胥姲君未能救下愛子,親眼看著那顆圓滾滾的頭顱一路滾向自己,她啞口無聲,再無情緒。

眼見孩子突然這般沒了,一旁的闞晚秋突感此生無奈,索性轉身撞向石柱子,隨之而去。

胥姲君見狀觸目驚心,當即昏厥。

無人敢發出哀鳴之聲,傅相以刀柄撐著身子,滿目悲愴。他踏出秋明署的扇門,金刀劃地之聲猶如裂錦,老翁抬頭瞧見天上的那輪圓月,兩行清淚緩緩流下。

***

長安城的今夜,丞相府擊鼓報喪,月下哀聲,震懾鄰里。

傅相前往未央宮,於巍峨的北闕之下足足立了兩個時辰,天光熹微,他終得孝帝召見。

孝帝亦是一臉悲痛,攙扶住傅相道了句:“受累了。”

傅相老淚縱橫,捧著孝帝的手緩緩跪下。

這便是一朝天子與廟堂重臣的弈棋之術。聖上的仁慈需要臣子保全,而臣子的地位亦需聖上去維繫,孝帝壁上觀,傅相誅親孫,都只是這泱泱皇朝中最尋常的一幕。若說花玲瓏守得雲開,倒不如說是欲迎陰霾的先兆,只是無論如何,於道於己,是非不過一念矣。

亦如蕭明月說得那句,要平安地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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