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瑩離開飛星殿時,手中緊握那朵菡萏。

蕭明月察覺出陸九瑩神情有變,在途徑無人巷口時剛想探問,便見儒生打扮的金少儀捧著書簡走了過來,她及時將花玲瓏領至旁側,空出那片安寧之地。

花玲瓏想回頭去瞧卻被蕭明月按住了腦袋,她二人一南一北守著巷口。

金少儀走近陸九瑩,徑直問道:“霍家選了她人為婦,你要如何做?眼看出嫁在即,要不我……”

“少儀君,你離家將有四年了吧?”陸九瑩突然打斷了他的話,看著男兒那雙清澈的眉眼,“你走時少淑靈智未開,如今《急就篇》《凡將篇》已然倒背如流,少君經過一些事情後變得成熟,家中已經給她定了極好的親事,我還見過三叔家的金姝與金瑤,她們都生活的很好。少儀君,秦叔母很想你,叔父的妾室生了男孩,她日子過的並不舒坦,還有大母,她走時格外牽掛於你,這些事情你都不知道……”

金少儀默然,靜靜地望著她。

“憉城的人還在等你,你要做的事情也有很多,長安終究不是久留之地。”

“九瑩,長安不是我的久留之地,亦不是你的。”金少儀沉聲說道,“只要你願意,我就帶你走,天涯海角任你自由。”

“天涯雖大,實則咫尺,你我身份特殊走到何處都逃離不了非議,知我罪我,不可終日,這就是我們最終的道路。”

“你還沒有走,怎知結果?”

“我一直在走,從未停下過。”

金少儀平靜地說道:“你怕了。”

陸九瑩眸光一暗:“我是怕了,但我怕的是你出生入死,不知為誰而活,你在外多年該是經過風雨見過世面,有想過自己真正想要什麼嗎?是功成名就衣錦還鄉,還是解甲歸田日月為伴,若沒有我,你會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人生該怎麼過活嗎?”

他從未想過該如何去渡過這平凡又不得志的一生,金少儀想的,從始至終都是她。

“三郎,去過一生的前提是要好好活下去。”

金少儀已然感知到陸九瑩的深意,她自己做出了決定,而那個決定裡並沒有他。

二人如此靜默相看,仿若回到初見之時,少年的肩膀水遠山高,流光不息,他們在命運中相知,卻也恨相知晚。

蕭明月也正為他二人間的羈絆憂思,本是隨意抬頭一望,赫然瞧見樓闕之上站著一人!

李遂憑欄而望,目光所留之處正是陸九瑩與金少儀,雙方距離不過三丈。

蕭明月頓時脊背發涼,下意識握緊了拳頭,她竟沒有察覺到有人靠近,李遂究竟是何時站到了高處又聽到了些什麼?花玲瓏發現李遂時也是一驚,連忙出聲提醒,同時蕭明月上前附耳告知陸九瑩,此人乃玉照的駙馬。

金少儀看見李遂緩緩走下臺階,朝著眾人而來。他倒是不慌不忙,頷首喚了聲:“李大人。”

李遂瞧著儒雅斯文,正人君子,不像是會聽牆角的小人。

他問金少儀:“遊子不在閣中校書,怎麼會出現在此處?”

遊子是金少儀的化名。

金少儀回說:“先前長寧殿派人來尋《尚書》中《周書·大誥》篇,我整理好後卻遲遲不見人來取,今日校書完成的早,想著順道給九公主送過來。”

“《大誥》所書,周公占卜吉運,欲率軍東征平叛動亂,朝中對於武力平叛多有反對,認為此戰牽扯王室權貴,災難亦會讓百姓無所依歸,人心散亂,九公主以為周公為何執意討伐?”

陸九瑩沒有想到李遂會這般直白與她對話,她平心定氣的回話:“李大人與我都是歷史後者,知曉周朝彼時內憂外患,事業未竟,周公平定三監之亂,統一週朝,攝政還政,制禮作樂,其一生聖德,我一介女流才得不盛,虛談不得國家大事,想來答不了李大人的話。”

李遂要問的何止有關周公,陸九瑩是戴罪宗親,對於李遂這般冒昧逼問十分不悅,在不失禮節的情況下便以冷言待之。李遂聞言一笑,並不惱陸九瑩的所為。

李遂說:“如此看來,九公主要讀《大誥》,卻是有心有意。”而後話鋒一轉,問道金少儀,“只是長寧殿在西,你怎會尋到東處來送書簡呢。”

蕭明月暗道不好,這個李遂必然是聽到了什麼。

李遂繼續逼問金少儀:“九公主居內宮待嫁,你貿然尋見就不怕衝撞貴人,惹出閒話,還是說你與九公主之間本就相識呢?”

陸九瑩當即說道:“我與他並不相識,李大人莫要多心。”

“我亦不是多心,只是聽聞尚林苑選妃之際有過賊人出沒,而後苑中多有變故,還是謹慎為好。”

曾為“賊人”的花玲瓏此刻正狠狠地盯著李遂。

陸九瑩還欲辯解,蕭明月急忙出聲道:“公主,李大人所言有理,我們還是莫要沾惹是非,雖說奴婢先前在天祿閣見過遊子,但並不識宮中諸事人等,李大人若覺有異,不如我們同回飛星殿尋求大公主做主,藺相師不是也在嗎?”

提到藺儀,李遂果然望了蕭明月一眼。

蕭明月識不得天下萬事,但練就了一雙能分辨多情人的眼睛,那日巷中與藺儀偶遇,相師看向李遂的目光算不得多清白。真是說人人到,剛提到藺儀,藺儀恰經此道走至眾人身後。

藺儀與李遂相見,二者皆無過多神色,但她聽到了蕭明月說的話,故而走上前來應和:“先前天祿閣有兩位校書郎辭任,而後補了五名刊錄小官,我見過小官們的籍冊,照看你的年歲身形,可是來自洛陽的遊子。”

金少儀頷首:“遊子見過藺相師。”

藺儀點了點頭。

藺儀出面印證金少儀身份,李遂自然不能反駁,故而金少儀將竹簡交在蕭明月的手上,抽身退去。危機一解除,蕭明月當下也想離去,怎奈天不遂人願,她轉眼便看見一來勢洶洶,滿身戾氣的攔路者截道於路中。

玉照公主帶著一眾侍衛冷眼瞧著眾人,她原意是想來尋蕭明月的錯處,豈料撞見了她的好駙馬和舊情人不期而會,故此蔑然笑道:“人人都說李家郎君和藺家女郎緣慳分淺,可在我看來,你們便是家破人離還能同入朝中為官,朝夕相處,這哪是絕緣,我看分明是天賜宿緣。”

李遂道:“公主,請慎言。”

“你給我閉嘴!”玉照瞠目而視,只覺臉面丟盡,“我就一時走了眼,你便巴巴地來找這個賤人,這裡可是皇宮,她是父皇的女人!你怎敢對天子的後宮有覬覦之心!你是想再死一次嗎!”

“二公主口出妄語,可見陛下給你的懲罰不夠深刻。”說話是藺儀,她泰然自若地緩步上前,“大公主有疾在身還要出面為你求情,你不陪同身側以表情分,卻這般辜負她的好意。”

玉照恨的便是藺儀這般傲睨的神態,她回說:“如何?你儘管去父皇面前賣弄風騷,叫父皇將我抓起來治罪,屆時看我阿母和太子阿兄能不能饒你。”

李遂聽著玉照刁鑽言語頓時臉色陰沉,他說道:“藺相師是聖上親封的明曜臺女官,不是後宮妻妾,你身為公主言行無德,不知寡廉鮮恥,還不速速讓去。”

“你說誰不要臉?你一個姦夫也好意思在這裡指摘本公主!”玉照大步走至藺儀跟前,惱的臉頰發紅,她唾棄道,“什麼女官,不過是淫婦罷了!”

藺儀冷眼瞧著,突然甩手一個巴掌掌摑過去。

這一巴掌不僅將玉照打傻了,連蕭明月一眾都愣怔不已。

“你一個下嫁而出的公主,也敢對本官無禮。”

“你,你……”玉照怒不可揭地抬臂揮了過去,卻被藺儀躲開,她轉身就去拔走侍衛的佩刀,指向藺儀,“你敢打我,信不信我殺了你!”

藺儀絲毫不畏對方所迫,抬了抬清冷的眸子:“你若殺我,我亦叫你活不成。”

玉照確實是不敢,她握著刀柄再是惱怒也沒有落刃。

這三人之間的愛恨情仇讓人越瞧越複雜,蕭明月無心觀看,玉照既然不敢傷藺儀,若再不遠離是非,那把刀尖或許就要轉移方向。蕭明月給花玲瓏使了個眼色,她們輕手輕腳地想要繞道而行,可轉而一瞬,玉照手中的刀徑直斜劈過來。

藺儀攔阻未成,倒是李遂迎身上前替陸九瑩擋下攻擊,蕭明月手中的竹簡被撞落在地,她與花玲瓏皆是下意識地擋臂將陸九瑩護住。眾人看去,李遂的右臂被劃出一道傷口,鮮血頓時汩汩而出,殷紅滿袖。

玉照身後的侍衛將幾人團團圍住,她提著刀在石磚上劃出刺耳的聲響,走到居中處看著陸九瑩與蕭明月:“你的奴婢可真有意思,不僅愛看人親熱,還相助人苟且,我是該說你這主子調教的好,還是那奴婢本就輕賤。”

花玲瓏性急難改,她不滿出聲:“公主怎能這般說話?你們的恩怨與我們何干!”

玉照疾視於她,已然咬牙切齒:“什麼東西都敢同本公主頂嘴,給我拿下!”

“慢著!”陸九瑩反手將花玲瓏護住,“她是大鴻臚裴大人的義女,亦是侍奉皇后身側的女婢,二公主,你不得無禮。”

玉照氣極反笑,滿髻釵環抖簌著,芙蓉口脂洇染的紅唇此刻大張:“好啊,我不能奈女官如何,就連奴婢也敢給我顏色瞧,藺相師,李駙馬,九公主,我是不能拿你三人如何,但這兩個奴婢見我不拜,如此不識尊卑以下犯上,我既為公主當有權問罪。”

隨著玉照示意,侍衛上前欲要擒拿蕭明月與花玲瓏,陸九瑩遂而傾身相互,拉扯之間陸九瑩被推搡倒地,藺儀幾聲呵斥未能嚇退侍衛,李遂一個文官就更無話權,於此花玲瓏撿起堅固的竹簡便撲打上去,蕭明月被迫動手與人抗爭,場面一時有些混亂。

事情的轉機來自途徑巷口的若世夫人。

彼時若世夫人與四皇子陸蠻剛從宣室殿回來,巷中看到女娘們竟與侍衛扭打,不由臉色一沉。陸蠻知悉母親心思,上前將人呵斥開來,眼看陸九瑩腳步不穩便抬臂扶了扶。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拉扯,成何體統。”

眾人見著若世夫人,皆行禮作揖。

玉照憑著若世夫人與魏後的情誼,素來得到對方特有的愛護,此時她見著夫人一改厲色多有乖巧,連忙上前說道:“夫人,適才這兩個奴婢對我不敬,我正在教訓她們。”

若世夫人看著眼前,不消多問便知其情,她端著清冷之色看向蕭明月:“跪下。”

玉照見著夫人為自己撐腰,頓顯一副猖狂之色。

藺儀與李遂並未開口說話,陸九瑩剛要求情,只聽若世夫人又說:“旁側的可是裴大人的義女?皇后如此細心調教,你卻頑劣難馴,如此便與蕭明月一道跪在這裡,靜思悔過。”

玉照一聽此言覺得哪裡不對,剛要說話,若世夫人便牽起她的手來,關愛說道:“聽聞你閉門幾日都沒有好好吃東西,今日一瞧瘦了很多。”

“不是,夫人……”

“玉照,你且聽我一言。”若世夫人看了眼身側,輕聲與她咬耳,“莫要當著藺儀與李遂的面治罪他人,一個是女官,一個是諫臣,你這不是上趕子給人拿捏麼。”

玉照撒起嬌來,搖晃著若世夫人的手臂:“可是她們都欺負我,夫人要為我做主。”

“傻孩子,今日不宜動戈,我剛從宣室殿回來,得知陛下正為邊境軍事頭痛,你也知陸九瑩是和親公主,牽扯國之大事當要小心為上,懲罰奴婢而已,有的是法子。”若世夫人替玉照做主,對跪下的二人說道,“去給她們找鐵索,墊在膝下跪上兩個時辰。”

若世夫人已做懲罰倒讓玉照不好再說話,她頗為怨恨地掃向藺儀,突然腦海裡生出一計,眼下事情作罷便作罷,她有的是機會。於是玉照對若世夫人說道:“多謝夫人,那我便先回去了,其實父皇罰我閉門反思還差一日,夫人可不能去跟皇后說在外見過我哦。”

若世夫人捏了捏她的臉頰:“當然了。”

如此玉照方才心甘情願領著一眾侍衛離去。隨後若世夫人看向藺儀與李遂,二人皆不多言自行離開,獨剩陸九瑩的時候,若世夫人說道:“你隨我回去。”

陸九瑩起初不動,若世夫人回頭看她:“怎麼,你想要她們在這裡跪死嗎?”

陸九瑩只得先隨若世夫人回殿。

喧鬧過後,偌大的空巷中留下蕭明月與花玲瓏在跪鐵索。

蕭明月雙臂撐地刻意不貼冰冷的鐵索,她說道:“宮中折磨人的東西還真多。”

花玲瓏亦不是受人拿捏的泥人,一屁股坐在地上還從懷中掏出兩塊甜餅,她遞給姊姊其中一塊:“晚飯,吃吧。”

這兩塊甜餅是適才從飛星殿離開時大公主賞賜的,花玲瓏捧在手心溫和地念叨:“大公主真好,大公主長命百歲,二公主也好,二公主早日仙升。”

蕭明月望她:“……”

陸九瑩陪著若世夫人走到鴛鸞殿,若世夫人依然是那副冷若冰霜的臉龐。直到分離,陸九瑩也沒有對此事有任何辯駁,若世夫人原本已入高臺,又回身問她:“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喜歡你嗎?”

陸九瑩站在低處如風中楊柳,瞧著十分羸弱可憐。

“我最不喜的就是你這副任人欺凌的軟弱模樣,以前是,現在是。你得帝后恩赦,親朋相助,所行之路雖有驚無險,卻千迴百折,你有想過為什麼嗎?我現在站在高處看你,你除了這張美貌之顏,已然兩手空空,別無他物。你身在低處,不知頂峰之險境,之至尊,權利,可以讓你這一輩子都直不起身來,亦可讓你此途通透,無拘無礙。權與利,人之莫離,你所有的劫難和遺憾都來源於此。”

陸九瑩問:“夫人想讓我攀附權利嗎?”

“論起攀附,你心不在此。”

“那夫人以為我要如何?”

“你為何要問我如何?難道這一路走來,你還感受不到身不由己,任人宰割的痛感嗎?”

陸九瑩靜默不語,她不停地退步抽身,從沒有爭權奪利的心思。如若一開始離開掖庭時去選擇親王庇佑,亦或躲避鄉野後與陸姩共同籌謀,或許今日之行會有不同的結局。

若世夫人說:“開弓沒有回頭箭,但是下一支箭該如何射發,終究看你自己。”

二人交談至此,各自分離。

待陸九瑩獨行回殿的路上,很快有一人追了上來,來者是陸蠻。

先前陸九瑩刻意不去理視陸蠻,眼下對面相看,男兒束冠深袍,腰繫長珏,與其他幾位皇子相比要更高更壯,他的相貌並無出彩之處,曬黑的雙頰甚至與鄉間田舍郎如出一轍。

陸蠻拱手作揖,輕聲問候:“九公主安好。”

陸九瑩回了一禮,轉身便走。

陸蠻上前將人攔住,忙說:“九公主近些年過得如何?”

彼時陸九瑩垂著眼瞼,看到陸蠻的手背盡是皸裂的紋路,粗糙不已,她隱在袖中的指尖緊了緊,還是不答。

“妹妹……”

陸蠻突然這樣叫她,陸九瑩只覺脊背發涼,以冷目視之:“四皇子還有事嗎?”

陸蠻卻是一愣,隨即收回手臂搖了搖頭。

“四皇子,我已是待嫁之身,現不便與外男多言,望四皇子見諒。”

“好……”

陸九瑩徑直與陸蠻擦肩而過,微風拂起她肩上的一縷長髮,若有若無的清香襲擾了陸蠻的心間。

陸蠻沒有回頭,而是問她:“你還怨我嗎?”

陸九瑩背身相對,默然不動。

“我被遣蜀地日日煎熬,縱然有心懺悔也無法挽回那日對你的傷害,九瑩,是我喪倫敗行,禽獸不如,我對不起你,希望這一聲道歉不會太晚。”

此時二人之間的空氣似被凝固,聲止風息,一片死寂。

片刻後,陸九瑩緩緩開口:“堂兄,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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