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赫赫揚揚的榮寧二府,一條巷子官來宦往、奴僕如雲,如今枯敗肅殺、無人敢近。

看著冷清的街巷和守衛的禁軍,黛玉潸然淚下。

陶行簡雖然最怕她哭,但畢竟差事在身,對賈府諸人也還加著十二萬分的小心,便硬起心腸,只當沒看見孩子落淚。

昂然當先,在禁軍的致禮下,邁步進了賈府。

守門的禁軍看見一身孝服的林黛玉,都驀然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屏住呼吸不敢動。

待一行人都過去,才鬆了口氣,小聲議論著林黛玉的身份、探春的不曾出現和昭明帝對二人的異常寵愛。

一個老成些的看看一行人的背影,過來挨個兒把碎嘴的兵丁踹上一腳:“功高莫過於救駕!

“義敏縣主捨命救過太后,昭慶郡主又幫著平了京城大亂!

“兩位巾幗英雄,陛下怎麼就不能護著了?

“沒有她們倆,咱們這會子怕不得正跟叛軍拼命呢!

“你活膩歪了?還是你?還是你個混賬羔子!?”

門前小小喧囂,不提。

再說黛玉。

一俟進了賈府大門,她便覺一陣恍惚。

時光荏苒,她離開賈府已經一年多了。這一年間,風雲流散,覆地翻天。

去年新春節間,這一條路上,歡聲笑語、翠袖朱顏,梅紅松翠,滿院琳琅。

而今卻是一片悽清。除了守衛巡視的黑臉禁軍,已是空空蕩蕩,樹枯花敗。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黛玉怔怔的,口中下意識吶出這一句。

鴛鴦扶著她的手指頓時一緊,驚訝滿面地看著她,聲音壓低:“這是寶二爺去年念過的……郡主如何得知?”

“他是何時念的?”黛玉回過神來,淡然反問。

鴛鴦略想一想,道:“中秋酒後……”

黛玉沉默下去。

酒後。

所以,神瑛侍者,這是早就醒來,通曉上下,如今只是順應世事、以完此劫了?

黛玉抬起頭來,凝神看向榮國府曾經蓊鬱巍峨的宅院,和越發陰沉下來的天空。

果然是仙殿上人,通透灑脫、滅情絕性。

這一世凡塵歷劫,諸事皆與前緣不同,“賈寶玉”心性大變。

且富貴日子並未享受多少,倒是坎坷艱辛,比上一世經歷得可多多了。

他竟還能安安靜靜地順應時勢走下去,而非利用自已知曉的根節給自已和賈府求一條康莊大道。

實在是……

清冷。

神仙一般的,清冷。

黛玉垂下眸子,閉口不言。

想當初自已墮入凡間、重歷紅樓時,警幻仙子曾經想給自已偷偷渡些神通在身上,被自已放棄了。

她雖然對前一生的經歷不甘,但既然要重活一回,也決定要暗助十二釵爭一爭活路,就不能動用太多世外之力。

否則天道察覺,只怕會降下責罰,說不準還會連累警幻,這是她不願意的……

賈母正院就在眼前。

陶行簡上前,那守門的隊正不由便是一愣,忙上前行禮:“陶大監怎的親自來了?”

“奉旨,陪昭慶郡主來送賈家老太太最後一程。”陶行簡簡單交代一聲,不肯多說。

那隊正低頭聽了,知禮地並不直視黛玉,轉身開了門:“陶監請,郡主請。

“院內用具可能諸般不全,需要什麼請吩咐一聲,標下這就去找。”

陶行簡點了點頭,抬頭往裡。

黛玉則向他叉手欠身,輕聲道謝:“有勞了。”

那隊正還禮不迭:“分內事,不敢當。”

院門響時,麝月和琥珀便各自從正房和靈堂的窗戶都抬頭往外看。

門開處,竟一眼看見了走在一位老內官身後的林黛玉!

兩個人同時亮了眼睛,脫口而出:“林姑娘!”

正跪在靈前的寶玉等,和在正房休息的邢夫人等,都忙地起身往外走去!

其中李紈早就繃不住,張嘴又要出聲。

王熙鳳眼睛一眯,低聲冷笑:“大嫂子,太太還沒發話呢,您又想嚷什麼?”

李紈噎了回去,閉上了嘴。

邢夫人則在惜春的攙扶下,忙忙地出來,看見黛玉,幾步上前,一句:“參見郡主……”

話沒說完,便放聲大哭起來。

黛玉淚落如雨,扶住邢夫人的手,只叫了一聲:“大舅母!”也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寶玉站在靈堂門邊,靜靜地看著幾個女子互相勉強見著禮,接著便是抱頭痛哭,也不上前,也不勸解,只是默默地等著。

待王熙鳳強撐著勸了兩句,眾人哭聲暫停。

陶行簡這才上前一步,平聲道:“口諭,賈府,賈珏,及女眷,跪聽!”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

寶玉忙上前,也沒什麼香案了,便在院子裡的土地上,帶著邢夫人等人,雙膝跪倒:“草民在。”

“案情已明,賈赦、賈政、賈珍等已死,不再追究。

“賈璉流放西北軍前為奴。

“賈珏、賈琮終身不得科考入仕。

“著闔家明日發還原籍為民。

“念賈史氏曾有功於朝廷,準賈珏扶棺還鄉,葬以七品孺人之禮。

“欽此。”

寶玉等忙叩謝天恩。

陶行簡待他們起身,方又和聲道:“昭慶郡主心念外祖,陛下格外開恩,讓她來祭拜。

“我在外頭坐坐。

“有什麼話,趁著今兒,你們都說了罷。

“日後怕是見不著的了。”

眾人忙又道謝。

陶行簡轉腳出去,自有那有眼色的請去暖和地方吃茶暫歇。

邢夫人這才拉著黛玉的手,去了賈母靈前。

黛玉看著屋裡孤零零一口棺槨,加上一個粗糙靈位,地上一個燒紙的炭盆,竟再無別物,不由撲了過去,扶棺大哭!

鴛鴦在後頭早就忍不得了,跟著一邊痛哭,一邊哀求:“郡主還沒見老太太最後一面呢!

“能不能開棺片刻,容我與老太太梳妝一二?”

這要求實在驚世駭俗。

不僅邢夫人懵住,便是王熙鳳也不禁看向寶玉,頓一頓,又轉向黛玉:

“郡主的意思?”

黛玉哭著搖了搖頭,先回到靈前,哭著三跪九叩全了禮,又燒了紙。

這才擦淚,抽泣道:“金絲楠木不合禮制。

“陛下既然已經許了外祖母葬以七品孺人之禮,那就算是過了明路,可以周到安葬。

“若讓人再來挑這棺槨的毛病,實在得不償失。”

邢夫人一愣,又看寶玉。

寶玉依舊不做聲。

倒是王熙鳳,跟著林黛玉的話尾點頭贊同:“有理!

“這壽材本就是剛封了娘娘時,有人孝敬給老太太的。

“那時候二老爺就勸不合禮制,老太太也沒吭聲,只讓好生留著這個。

“如今咱們都這樣了,就別再惹禍了。

“真等回了南再被人挑理、告狀,族裡嫌咱們不省事,還不定怎麼給咱們使絆子呢!

“還是換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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