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愣了一愣,看著黛玉,眼神複雜,片刻,嘆口氣:“寶兄弟那天在園子門口發呆,唸了一串子。我只記得這一句,覺得擱在自己身上,極合適。”

黛玉輕輕閉上了眼。

一年前,寶玉念出了自己前世所做的葬花詞片斷;上個月,寶玉竟說要科考,還說要去經歷風雨,歷劫修煉;到了今天,他竟能誦出探春在警幻那裡的判詞。

所以,神瑛侍者,要醒了?

還是已經醒了?!

還是警幻託夢,告訴了他自己已經知道真實身份了?

“這兩句實在有趣。”黛玉迎上王熙鳳的複雜目光,揚唇一笑,道,“鳳姐姐可還聽見別的了麼?”

王熙鳳搖頭:“沒有。不過,你若是想知道,我回去,替你問問?”

“沒有就算了。這些東西,不過是個消遣。知不知道,什麼關係?”黛玉淡淡撇開。

二人轉開話題,再說幾句,邀了探春過來一起用飯,然後王熙鳳回去。

再幾日,紫鵑趁著值夜,背了眾人,遞了一封信給林黛玉:“換季了,彩雲彩霞給二老爺收拾一回箱籠。”

黛玉一笑,誇一句:“做得好。”

忙接過來,見那封面上,赫然正是母親熟悉的字跡:二兄,面啟。落款唯有二字:小妹。

顯見得是母親的心腹人直接送到賈政手裡,而非託人轉交。

林黛玉深吸一口氣,輕輕拆開,展開看時,不由微微點頭:

“果然不出我所料。母親當時便請二舅舅把我林家這舊宅,賣給陶監。”

紫鵑鬆一口氣:“所以先侯爺和夫人,也是最信得過陶監!”

黛玉嗯了一聲,仔仔細細看著母親的字跡,倉促潦草,且極為簡略。

除了請賈政把舊宅轉賣給陶行簡,銀子寄給自己之外,只敷衍了一句“手頭緊”,卻連討價還價都沒有,顯然是任由賈政開價。

所以,這並不是託二舅舅變賣宅子,這是透過二舅舅的手,把舊宅交給陶監!

可惜,二舅舅辜負了母親所託。

好在繞來繞去,宅子又回到了自己手裡——現在唯一可擔心的,就是這個冊子,在母親之後自己之前,究竟有沒有人動過。

賈雨村,有沒有動過?

黛玉低著頭,一邊默默地收了那信,一邊在心裡翻天覆地地想。

念頭雜亂地往外冒,片刻之間便堵了滿胸。

二舅舅沒把舊宅交給陶監,母親知道了也沒說什麼。後來幼弟夭折,都說母親是因為傷心過度才病勢纏綿,撒手而去。

可自己自幼便體弱多病,自會吃飲食便開始吃藥。這卻是怎麼來的呢?思來想去,只能是母體孱弱造成的。

外祖母康健,大太太二太太也並不多病,大舅舅二舅舅折騰起來更是精氣神十足。那為什麼獨獨自己的母親就身體不好呢?

黛玉放好了信,且問紫鵑:“你家是府裡的老人兒了,可聽說我娘當年在閨中時,身體還好?”

紫鵑微微猶豫片刻,走到門口,看看外頭正跟小丫頭們玩耍的雪雁,含笑喊她:“雪雁,你別忒淘氣了,仔細一會兒姑娘說你!”

雪雁回頭,目光一閃,憨笑著答應:“姐姐放心,我不胡鬧。”招呼了院子裡所有的小丫頭,都必須跟她一起,離房門遠遠的,一處玩耍。

紫鵑這才回去,對林黛玉輕聲道:“奴婢從伺候了姑娘,便央我娘說過不少回先姑太太在家裡時候的事。

“聽說,先姑太太幼年時身子本是極好的。

“後來,二老爺去王家相看,先姑太太被帶去遮眼。誰知就掉進他家花園池子裡了。

“那回原本王家少爺,也就是如今的王家舅老爺王子騰,險些就要下水去救先姑太太,卻被咱們賈家兩個會水的丫頭媳婦給救上來了。

“後來就病了許久,在那之後,身子便沒那麼好了。”

紫鵑往外看了看,又悄聲道,“聽說,那是先廢太子在東宮的最後一年。先姑太太病的時候,恰好在其他幾位皇子選妃。

“若不是那一病,還說不準會成了哪位皇子妃呢!”

也說不定,自己母親,就嫁給了當今?!

黛玉發愣之餘,不由露出了一個微笑。

紫鵑看她笑就知道,嗔怪著推了她一把:“姑娘!你莫胡想!先姑太太比當今大四五歲呢!

“那一陣子嫁了皇子的姑娘們,可沒幾個有好下場的。一場奪嫡大戰,滿京城都是硝煙。

“寧府那邊國公頭一年走了,敬大老爺帶著全家閉門守孝才躲過去。咱們家想躲都躲不開,差一點就捲進去。

“老國公就是那時候修了道,清虛觀的張道士,也是那時候替他老人家出了家。

“反正老太太后來說過,姑太太那次落水,也算得上是因禍得福。”

黛玉扯了嘴角,露出個難看的微笑來。

賈王史薛,那三家都沒有適齡的姑娘,唯有自己母親有可能成了某個皇子妃。四姓那時還是鐵桿的廢太子黨,自然不會允許母親成了分散實力的因由。

所以,王家出手,一邊把女兒嫁進賈氏,一邊想把母親娶回王家。

只是這手段太齷齪,老太太心中不滿,把這道門關了個嚴嚴實實。所以王家才沒能得逞。

大約,這才是二太太始終看著母親和自己不順眼的緣故?

林黛玉冷笑了一聲:“原來如此。”

那麼,自己的病弱和幼弟的夭折,便不一定是有人毒害了。那四個石榴,也未必就害到了母親……

“姑娘……”紫鵑看她愣神,輕輕地推了推她,“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

黛玉抬頭:“嗯?”

“先侯爺既然在京城時有寫隨記的習慣……”紫鵑看著林黛玉,“您說,他去了揚州之後,有沒有接著寫?”

黛玉心中一震!

忽然又想起太上在甘露殿,好好地問起父親的後事,是聽說父親留下了田畝和一屋子書,所以才提起要再下江南!

太上知道這冊隨記?

還是太上知道父親有記隨記的習慣?

又或是,父親那裡,還有別的什麼東西,書信、紙張,甚至密旨——

是太上不想讓別人知道,卻又自己想要拿到手的?!

黛玉的臉色瞬息數變,低聲道:“我要寫信給林鏡阿伯。你立即去尋江永,讓倪二準備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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