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商量好目的地,就並肩走出明相殿門,溜溜達達地往瀾雅宮去。說來也怪,他們一路上居然沒碰見什麼人,連巡邏衛兵都沒怎麼見到,也不知是什麼緣故。

不過,於他們而言,無人旁觀總是最好的,否則連牽個手都不能,更不要提挽著胳膊走路,甚至講些外人不太能聽的東西——這倒是徹底的題外話了。

瀾雅宮離明相殿並不遠,不過十分鐘路程,便可將這座樓閣重重的宮中宮盡收眼底。

對這裡極熟悉的嘉長川,帶著曉雲馳抄了個近道,穿過一條沒什麼人走的小路,在路的盡頭跳上一堵矮牆,又順著這堵牆前行數十步,翻進一道帶有欄杆的樓梯,順著它走到盡頭的陽臺,再從陽臺爬到該樓梯所在建築的頂端,就抵達了瀾雅宮最寬闊的天台。

這座天台上分佈著許多圓桌圓凳,用途大約是聚會,但此刻這裡的主人並不在,自然也無誰會在這裡安排宴席。

曉雲馳跟著嘉長川,一路穿過這些桌凳,往天台另一邊去——那裡還有一道樓梯,通往一座更高一級建築的屋頂。他們本次的目的地,就是那座屋頂了。

不得不說,作為數千年前皇恩常盛的將軍,瀾雅宮的主人詩延儀,的確也是個會玩的典範。只這一座天台,便鋪了整整一層五彩水紋金磚,張揚非常,全不怕底下建築塌了去。

地面上用於鋪地的,更是專作為沐雨御品的神金彩蓮紋大方磚,而這座宮中宮裡的御品,還不只有這些方磚——

房頂的金瓦、脊獸,周圍的花紋、擺設,甚至於水池裡遊動的‘粉羽’錦鯉……等等,盡是古時尚有、今時已無的罕物,堪得是闔宮遍處華彩,滿地繁榮。

除詩延儀以外,沐雨史上再無人有此殊榮。更有些野史相傳,若非她從小立志為將,當時的正臨皇帝,甚至想封她為鎮國公主……

在曉雲馳分神觀摩建築時,嘉長川悄悄勾住他的袖子,牽著他的衣袖繼續前行,很快便穿過天台、踏上樓梯,走上了那座金光燦燦的屋頂,在屋脊上選個平坦處,挽著他小心坐下, 才抬頭望向天中明月,掩去了目光中的一點悵然。

他八歲之後的人生,大約有一半時間,都是在這裡度過的;他的劍術、劍技皆源於詩延儀,神術乃曉雨霆所傳——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祂從不許他稱祂為老師。唯有行事準則和生存常識,是母親日復一日引導而成。

換言之,除了最初的武藝基礎,以及像極了父親的外貌,他身上其實沒剩什麼父親的痕跡。可每當他的母親看向他時,他總生怕她會流露出太多對父親的思念,甚至為此而悲傷……

倘若當真如此,他就是千古罪人了。

從前他會選擇遵先王命暫返嘉氏,也有逃避這種可能的緣故。直到不久之前,他才放下一切雜念,在那片竹林中與母親互敞心扉,終於明明白白地知道了,母親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原來她從來都是胸懷寬廣的,所以並不會對過去有所留戀,即便曾為此而痛苦過,也終究會打起精神來,毫不猶豫地向前走去。這是她奉行多年的生存原則,也是她美好的品德。她能獲得如今殊榮,全是因著這般自在的心態。

最後的最後,倒是他……自擾了。

可母親彷彿已看出了他的困惑,遂在那日的家宴後,特意叫上他去散步,並勸告他道:

每個人還年輕的時候,總會有些這樣那樣的煩惱,在成長的道路上,這是不可避免,也無法完全摒除的……你無需為此心生愁苦,只需記得一切外物皆是虛無,唯有僅屬於你自已的本心,才是世間唯一的真寶。

當時,他並不明白母親話中的含意,也不知要如何理解這番話,唯有預設記下了它,等那個答案自然到來……

而現在,他得到了那個答案。

因為有人撇開一切外物,直視了他的內心,又瞭解了一切他所不曾知之事,基於此,他也在對方的引導中,重新找到了本心,並真正尋到了適合自已走的路,即‘歸常’。

毫無疑問,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的願望。他前世那樣拼命地救世,只是希望讓人們重展笑顏,今生總會持續性地陷入痛苦,也是因為今生總是被迫不尋常,也無法尋常。

現如今,他的搭檔給了他一個機會,一個獨一無二的、能永恆迴歸尋常的機會。只要他循著那條通天大道,一步步往前走下去,就可以永遠實現願望,再也不必擔憂任何事。

啊,說起那些擔憂……

於他而言極其困難的問題,他搭檔好像總有辦法解決,也總能將那些事情周全得更好。就連他搭檔的族人,雖然看著像是習慣了接受現實,但到底也沒有拒絕配合。

有些時候,同族反而更難齊心,但如今的曉氏,似乎完全不存在這種情況……可見他搭檔在家中,是頗有名望,甚至地位極尊崇的。一個能從上古延續至今的大族,會如此配合一個少年,自然也是意味著,這名少年非比尋常。

是啊,他搭檔就是不一般,哪怕天塌下來,也能再造一個天送上去;既然他愛上了這個比神還要神化的人,又有什麼理由,不完全丟掉過去那些陰霾,一心一意向前走呢?

當他想到這裡時,月光似乎愈發明朗了——就像他當下的心一樣。

這點變化並不算大,卻是吸引了正在看建築的曉雲馳,讓他抬頭去仰望夜空,最終什麼也沒表達,只看著月亮沉默,並想起了他母后曾經如玩笑般說給他聽過的一番話。

阿孃有你之前,夢到過一個神奇的夜晚——母后這樣說著,輕撫著他的頭髮,笑容如月光般柔和。

起初,夢中的夜空雲翳重重,像被黑紗籠罩了似的;可沒過多久,雲翳便匆匆散去,將燦爛星光還給了人間。

原來,是有一顆燦金的月亮,乘著彩雲輿,從東奔到西,又從西奔到東,驅散了所有云翳,也驅散了一切陰霾。

再後來,你就來到了家裡,成了阿爹、阿孃最重要的親人,也帶來了全新的幸福。所以啊,阿孃有時候總會覺得,我的小馳就是那顆月亮,無論身在何方,終能成為聖潔的光……

之後的話,他就不知道了,因為母后還沒有說完話,就被一通語音通訊叫走,到晚上才回,直累得倒頭就睡得不省人事,次日差點沒能起來參加行令臺的朝會,更不必提講完那番話了。

他會是月亮嗎?他不知道,也不覺得他是。從古至今,月神有且僅有聞徵一個,哪裡可能讓其他人或神與這個稱號沾邊?

但是……他側頭看向正仰望著月亮,唇畔還掛著些笑意的嘉長川,若有所思。

從他降世起,有一些事情,好像已漸漸變得與古代不一樣了。如今的月光,難道還有能洗滌神心的作用嗎,可倘若不是,怎麼他的搭檔兩次有所進益,都是在晚上、在月光下,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在白天觸發這個效果?

難不成,他和月亮真有點什麼關係?他這樣想著,再一次抬起頭,凝視著從來沉默的月亮。倘若有關係,又會是怎樣的關係呢?

過了一會兒,嘉長川回過神來,將視線投向曉雲馳,問道:“殿下,在想什麼?”

“在想我是什麼。”曉雲馳隨口答道。“還在想我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

他本以為自已只是隨便一說,也不可能得到什麼答案,誰知,嘉長川盯著他看了片刻,隨即回覆道:“你只是你,從虛無中來,最終又會成為全新的‘本源’。”

啊?曉雲馳頓時愕然,瞪大了雙眼扭頭看向嘉長川,極震驚地看著他。這不對吧,你知道自已在說什麼嗎?全宇宙範圍內都沒幾個本源神,你卻說我能成為本源?

“相傳,完整的法則,可以直視一切未來。”嘉長川大概知道他在想什麼,低聲道。“現在……我好像,證實了這個觀點。”

“好吧。不過,你以後可千萬別給人預言。”曉雲馳這才鬆了口氣,伸手抓著嘉長川的兩肩,語氣鄭重道。“太遙遠的未來,對人來說多少有點嚇人,就算是其他神……”

“就算我說了,祂們也不會相信的。”嘉長川輕嘆了一聲。“即便是最初的雲英十二神,也很難完全相信這些。”

“雲英十二神?”曉雲馳有些茫然。“這是什麼說法?”

嘉長川想了想,道:“在天中的上古傳說中,雲英星系初成時,此間僅有以琉璃君為尊主神的十二位上神。雲英最初的一切,以及雲英宇宙民的誕生,亦皆是十二神的創造及賜福所致。”

“除琉璃君以外的十一位神明,分別是誰?”曉雲馳追問道。

“分別是……”嘉長川停頓了一下,才繼續把話說下去。

“武者共首莊逍遙,正見之主彌飛源,行者共主羅青娑,大地本源神趙璩,眾水本源神殷樘,山川本源神聞伐,生機本源神花蕪,月神聞徵,魔神共主赫莉諦妮,界海之主青瑚光,以及在此誕生的‘音聲之主’——喬知雲。”

“眾水本源……”曉雲馳回憶了下這個形容,若有所思。“所以,只雲英星系這一處,就有四位本源神留駐嗎?”

“是的。”嘉長川給出了肯定答案。“只雲英這一處,就有四位本源神留駐。其餘幾位本源神,有的死在了第一次諸神之戰中,有的則留於他方做為主神,只在從前偶爾來訪。”

曉雲馳聽到這裡,都不知道該先為了什麼而感到震驚好了。先不提雲英有四位本源神,諸神之戰居然不止發生過一次?如果他們所知的諸神之戰,並不是狀況最嚴重的一次,那麼……

“第一次諸神之戰,發生在很遙遠的上古。”嘉長川看著搭檔的表情,選了件自已能講的事,將大致事件娓娓道來。“原初魔祖誕生後,成立了漆紅宮,放任手下在宇宙諸界四處橫行,自已則常駐於雲英,與雲英十二神作對。”

“彼時,邪魔當道,神途黯淡,好在人間眾生尚能感受神力、使用神術,多少也能抵禦魔擾,才不至於落到生靈塗炭的境地。”

“在漫長的戰爭中,人們逐漸組建起了家族,各自建設起巨大的防禦工事,即‘城池’,又學會了分工合作,開始在城中休養生息……”

“而結束這場戰爭的,就是我們所熟知的晝夜雙神。”嘉長川說到這兒,抬眸看了眼遠方,忽然話鋒一轉,直接說了這場戰事的結局。

“晝神組建靖原軍,將原初魔祖黨羽攔在雲英之外長達萬年,夜君則是於壽及萬歲之日,親自率領天馳軍,打碎了最初的漆紅宮,甚至第一次殺死了原初魔祖的本體。”

“彼時的諸界眾神,在得知原初魔祖並非不死之身後,振奮了相當一段歲月。但所有神都沒能想到的是,僅僅時隔萬年後,原初魔祖便再度率黨羽捲土重來,甚至重建了漆紅宮。”

“直到那時,眾神才得以知曉,原初魔祖雖然並非不死之身,卻也無法真正被殺死——”

他話還沒說完,遠處的宮殿底下,就極突兀地飛出一個人影,落在殿頂四下張望一陣,目光迅速鎖定了他們所在方向,隨即將手攏在嘴邊,大喊道:

“長川!別看月亮啦!我姑媽剛才找你好久,還說有事情要問你嘞!”

嘉長川緩緩扶了一下額頭,心道‘果然如此’,繼而指著那個人影,對曉雲馳道:“那是我三表哥詩霽光,他向來如此……我回頭就去揍他。”

“可別,你是神,實力跟他就不是一個水準,萬一給人打壞怎麼辦?”曉雲馳抬手拍了他一下,隨即撐著屋脊起身,還拍了拍手上的灰。“既然他都來叫你了,你就去唄。”

然而嘉長川並不放心,問道:“那你呢?”

“我啊?”曉雲馳抬手點亮通訊器,給他看了一眼資訊記錄,來自於曉周衍的‘99+’赫然在目。“我這位族叔應該也過來了,我得去安撫他一下,以免他到我父皇面前亂講。”

“你呀你……”嘉長川哭笑不得。“你這位族叔的年紀不算小了,不要欺負老人家呀。”

“他才不是什麼老人家。”曉雲馳不樂意被他當小孩兒,當即抱起雙臂,頗不滿地哼了一聲。“別人活到一千多歲,只想早點退休養老,他活到一千多歲,還能跟我父母一起征戰四方呢!”

哦豁,合著這還是位有從龍之功,並且至今依舊忠誠不改的老臣?嘉長川聞言,又扶了一下額頭。難怪,難怪他搭檔會去安撫對方,原來是這麼回事兒!

“哎呀,總之,你要去見你姨母,我也得走開一會兒。”曉雲馳見他作不認同狀,伸出手把他從屋脊上拽得站起來,隨即穿過空間裂隙跑掉了。“忙完後記得叫我啊!”

嘉長川看著他消失,點亮通訊器,給他搭檔發了句‘知道了’,便縱身騰雲而起,朝詩霽光所在處去。說實在話,他挺好奇的,他堂姨突然這麼急著找他,到底是有什麼事?

不提他之後究竟要面對什麼,只說匆匆離開去跟曉周衍接頭,以免通訊器因短時間接收過多資訊而發燙的曉雲馳。

穿過空間裂隙後,他大致翻了翻曉周衍發的訊息,得知對方當前在雲鋒城下,詩氏給外交組安排的住宿府邸裡,便立刻定位對方,再次穿過空間裂隙,直接站在了曉周衍面前,還很熱情地說了聲‘嗨’。

他這一聲出得大且突然,剛喝進去半口水的曉周衍,險些沒被他嚇得把水噴了——要知道,極晝星系極端尚武,治安一般,在這兒大半夜的突然被貼臉,很容易讓人聯想刑事犯罪啊!

待看清來人,曉周衍才勉強吞下那口水,‘顫巍巍’地往茶桌旁一坐,把水杯往身邊小几上一拍,露出了和善的微笑,開口道:

“咳……殿下,下次過來的時候,請不要再這樣鍛鍊老夫的心臟了。老夫是真的老了,沒辦法再像十幾年前那樣陪您玩兒咯。”

曉雲馳看了看那隻水杯——很好,它碎了,但沒完全碎,仍保持著基本的形狀,但的確已經碎成了沫。動手的人八成,不,絕對有在生氣,只是迫於不能揍他,遷怒了水杯而已。

於是他一撫衣襬,瞬間換了身從前的常服,上前揪住曉周衍的袖子,看似在主動示弱,實則非常無賴地賣乖道:“好呢,知道啦,我下次一定好好走門,就別生我的氣了嘛。”

“希望您真的會走門。”曉周衍聽著他撒嬌,不動聲色抽走了被抓的袖子。“另外,您只是出趟遠門兒,居然跟別的神——”

“不管您打算說什麼,我都必須提醒您,那是我尚未結契的同命神。”曉雲馳覺得他沒憋好話,立刻開口打斷了他。“我們的關係是絕對正當的,請不要用這件事來批評我。”

曉周衍當場就愣住了,他聽到了啥?未結契同命神,這跟未婚配偶有啥區別?別以為他沒有見過神,就不知道同命契有很多種,誰知道你倆結契以後,到底會是哪一種關係啊!

“這件事,我會自已去跟父皇解釋。”曉雲馳見他沉默,轉身往屋內榻上一坐,半點都沒打算客氣。“以及,您不妨猜一猜,倘若我與他並沒有交好,您今兒上詩氏去,還能回得來否?”

曉周衍卻面色數變,當場反問道:“長宴公子與那位是何關係,那位的母親又是誰?”

“嘉長宴是他的堂兄,他的母親是詩氏本家的詩梓約夫人。”曉雲馳注意著他的神情變化,微微挑了挑眉。“這有何不妥嗎?”

“那位詩梓約夫人,如今在沐雨過得很瀟灑,還成了兩位陛下的新朋友。”曉周衍卻給了他一個頗為微妙的答案。“恕老夫冒昧,殿下,她在改簽戶口時,曾說自已的配偶已經身故……”

“嗯,某種意義上,她的配偶的確‘身故’了。這是十四年前的事,只要有心就能知道。”曉雲馳想了想,用模稜兩可的話回覆了他。“您剛才說,她成了我父母的新朋友?”

“是。”曉周衍嘆了口氣。“短短的半個月裡,她為兩位陛下分了不少憂,如今已受封榮儀侯,在行令臺做平儀令。雖然這算個閒職,但內四部那邊……”

“您不必擔心,內四部自有我母后去調節。”曉雲馳笑道。“算算時日,梓約夫人在沐雨,住了至少有半月了,她是個怎麼樣的人,您真的半點都沒有了解過嗎?”

曉周衍選擇沉默,如果他沒有了解過,甚至接觸過對方,又怎會被外派來這裡?

“更何況。”曉雲馳見他態度有變,當即話鋒一轉道。“我母后向來以德能取才,非意外情況,絕不會突然提拔某人,所以……我哥是不是已經有太子妃了?”

是了,就是如此,除非皇后位馬上要交接,他母后絕不會突然給自已找個幫手,更不要說是找一個有三位神明親屬的幫手。這種人用不好,就會禍及已身,神的報復心到底有多強,他不信他母后半點也不知!

“還沒有。”曉周衍道。“但就在不久前,太子殿下突然向皇上請求賜婚,並在取得御詔當日,與盈成蘇氏主家五房的小姐蘇梧蘭定了親。若無意外,這蘇小姐就是未來皇后了。”

“盈成蘇氏?”聽到這個家族,曉雲馳微微地皺了眉。“是盈成郡那個新生家族吧,他家族長,是不是勘探部的後勤官蘇拓之?”

“是的。”曉周衍點了點頭。“他本是現任總長手下的秘書官,與他同屬蘇氏的蘇探峰出事後,他就從總長處辭職,到後勤整理資料去了。”

他說到這兒,短暫地沉默了一下,才又繼續說道:“另外,據介紹所調查,蘇梧蘭是蘇探峰的女兒。這也導致,族內雖然認可蘇梧蘭的能力,卻不太認可她的出身,您看……”

“我不看。這事兒啊,必須得讓我哥忙去。”曉雲馳聽到這個話題,立刻低頭去翻戒指,試圖找出點什麼信物送回去。“您可知道,蘇探峰當年見到的,究竟是什麼?”

曉周衍聞言心頭一凜,忙追問道:“殿下可是見到了……”

“是啊,見到了。”曉雲馳沒翻到他想找的,遺憾地放下了手。“那顆星球是前風神的本命星,那隻手是前風神的化身,那一挺大槍,是前風神的神兵。”

“前風神不是消失了兩千多年嗎,那是因為他被詛咒了,差點兒沒神隕。這不,我前幾天有事去了趟天啟星,順手給他治好了,還把那什麼的魔嵐神給幹掉了——”

“什麼!”曉周衍聽到這裡,大驚失色地彈了起來,兩步奔到曉雲馳面前,一把扣住他腕子,不由分說開始檢查他的身體狀況。“那魔嵐神可是千把歲的老魔,您——你不要命了!”

然而他探著探著,竟是越探越心驚,殿下的脈象怎麼完全變了,全不似人,反倒像……

曉雲馳知道他發現了,便笑著將右手食指豎在唇邊,輕輕地‘噓’了一聲,道:“我不是人啦,衍叔爺。既然我都不是人了,殺個大魔神而已,能有什麼大不了的?”

“您……唉!”曉周衍知道他又在避重就輕,卻完全拿他沒有辦法,只能收回手退開,重重地嘆了口氣。“就算您不是人,也不能做這樣的事。那是天啟星的問題,它就不該由您去處理。”

“是啊,它本不該由我去處理。”曉雲馳兩手一攤,作無奈狀。“所以,前風神承了我的人情,月神給了我禮物,聞選悅國主助我良多,風雪民和風雪仙也不會忘記,我曾經做過這些。”

“對了,還有一件事,是這樣的……”他說到這裡,便迅速轉移了話題。“嘉氏有意加入沐雨,您知道的吧?他們在沐雨星附近買了星球,大概過不多久就會搬過去。”

“這是好事。”曉周衍很想繼續上一個話題,但心知自已拗不過曉雲馳,只好順著當前想話題說了下去。“倘若細節上運作得當,沐雨國將迎來第十一顆屬星。您特意提起此事,是因為它有何不妥嗎?”

“沒有不妥,只是有點小麻煩。”曉雲馳輕輕搖了搖頭。“嘉長宴有個妹妹,被聞國主看上了,他們這次購買的星球,也是聞國主親自挑出來,折價賣給嘉氏的。所以……不出意外的話,他家應該會和聞國主結親。”

曉周衍挑了挑眉。“他們在兩邊下注?”

“不,恰恰相反。”曉雲馳想著嘉長川對此事的態度,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是聞國主主意已定,非要把人帶回家不可,嘉氏再怎麼不情願,也留不住這個女兒了。”

“再者,嘉氏向我投誠的時候,聞國主可還沒認識那位嘉姑娘呢。凡事都得講究個先來後到,沐雨國才是那個先來者,又怎能受制於人?”

曉周衍沒有馬上對此發表意見,只先沉默著想了一下,才緩緩點了點頭。是了,倘若嘉氏當真兩邊下注,以殿下的性子,一定會放棄合作,又怎會讓他去接觸嘉長宴?

但他一轉念間,又想,殿下和長宴公子關係不錯,今晚的那位神,又是長宴公子的堂弟……那麼,那位的身份,豈不是之前在女王婚禮上與殿下坐在一起,又在殿下離開後,突然不見蹤跡的前極晝上將,嘉長川?

他突然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原來如此,殿下會和那人認識,想來完全是不打不相識。基於此因素,就算他們沒有交好,關係也不會太糟,畢竟殿下‘從不與人結仇’,只會一了百了地當場幹掉所有仇家。

既然如此,殿下會和對方商量著結同命契,好像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吧?

“哎呀。”就在他沉思時,曉雲馳忽然抬起手點亮通訊器,毫不掩飾地點開一個聊天框,向他展示了一條新訊息。“衍叔爺,您還有別的事沒?有人找我,我得儘快走了。”

嗯?曉周衍微眯起眼,盯著那塊浮空光幕,見聯絡人的名字果然與他猜的一樣,心中便隱約有了思量。在他調查到的資訊中,嘉長川不是個愛與人結交的,怎麼會主動給人發訊息?

“衍叔爺?”曉雲馳等得心焦,只恨不能馬上飛走,見曉周衍沒有搭話,當即催著問了一句。“您還有——”

“太子殿下託老夫給您捎了物件兒。”曉周衍看他著急,猜到了是什麼事,當即從儲物腰帶裡翻出一把摺扇,捧著它遞向了曉雲馳。太子殿下還交代說,讓您務必妥帖收好此物。”

“哦?”曉雲馳熄了通訊器,接過扇子展開,大概看了看扇面,就將它隨手摺起插進了腰封。“除此之外,我哥還有說別的什麼嗎?”

“沒有。”曉周衍道。

“那我走了啊。”確定他真的沒事了,曉雲馳當即走到窗邊,推開窗戶飛了出去,連反應時間都沒給曉周衍留——他還急著去找他搭檔呢!

曉周衍險些沒被他氣死,這兔崽子,去約會還敢走窗戶,這麼大張旗鼓,是生怕其他外交官不知道你要去約會嗎!

可就算他再生氣,曉雲馳也不會知道,哪怕知道也不會在乎。事有輕重緩急,他此刻最重要的事就是與他搭檔接頭,其他事——不包括他哥交代的,必須一律靠邊兒去。

說來也怪,自從他與嘉長川互通心意,他就難以自制地想和對方待在一起,哪怕只是一塊兒坐著,什麼也不幹,也比長時間分開要好太多。

他從來都不知道,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後,原來會變得這麼奇怪,再這樣下去,他就什麼也沒心思做了……這該如何是好喲!

好在他沒飛多久,就在前方空中看到了踏雲來尋他的嘉長川;他瞬時便雙眸一亮,連忙縱身躥過去,將他心心念唸的神明抱了個滿懷,哪管他們還在半空中——他也實在顧不得了。

奇怪就奇怪吧!他想。他就是喜歡他搭檔,特別喜歡,若非他還不夠厚臉皮,他非得多找點藉口,給他們創造黏糊的條件不可!

在他撲過來的瞬間,嘉長川忙伸手去接他,隨後便箍著他的腰,將他按在了懷裡。他不確定他搭檔能不能騰雲,若不能,可是要摔下去的。神摔一下雖然不會出事,卻也免不了疼啊!

曉雲馳瞧他這樣緊張,覺得非常有意思,當即抬頭在他頰側親了一口,語氣曖昧地調笑道:“長川哥哥,你就這麼擔心我啊?”

這句話幾乎是湊在嘉長川耳邊講的,那伴著語調吐露的微弱氣流,也一併拍在嘉長川耳畔,直將他弄得渾身一頓,片刻後才回神,垂眸瞧著懷中人,低聲道:“你正經些。”

“我正經著呢。”曉雲馳伸手,將他左鬢邊的垂髮虛繞上手指,捻著那顆觸手溫潤的貓睛石,笑眯眯地說道。“難道,你想看我先前那副模樣?那多不好啊,冷冰冰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嘉長川輕輕嘆了口氣,垂首吻了吻他的眉心。“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再做這種……近乎於撩撥的舉動了。”

啊?聽到這語氣一本正經,但態度像在戲弄於人的話,曉雲馳的腦袋裡嗡了一下。這是什麼意思,又是什麼情況?

嘉長川卻沒有給他留思考的時間,而是迅速轉移了話題,說道:“突發情況,我師祖帶著一卷御詔回來了,說是奉沐雨皇帝之命,要迎接詩氏重回沐雨。我外祖他們也打算儘快走,現在正在收拾行裝呢。”

“怎麼回事,御詔上寫了什麼?”曉雲馳頓時就皺了眉,他父皇怎麼突然願意摻和這些事了,是沐雨星上發生了什麼嗎?

“此事與我母親有關。”嘉長川帶他迅速落在附近山頭上,隨即從戒指裡掏出那御詔,將它遞進了曉雲馳手裡。“御詔上說,榮儀侯護國有功,特改封為護國侯,並賜封地、府邸,以為嘉獎。詩氏作為其家族,亦當歸國同享恩蔭。”

“是嗎?”曉雲馳展開御詔,逐字逐句看著,喃喃道。“原來,‘新朋友’是這個意思啊……”

隨後他抬起頭,將那捲御詔還回去,直視著嘉長川的眼睛,問道:“如果我現在把你搶回去,你會願意嗎?”

嘉長川愣了一下,收起御詔,屈指敲敲他的腦瓜,無奈道:“小馳啊,小馳,你又糊塗了呀。我是屬於你的,你怎麼總記不得這回事呢?這樣可不好,看起來笨笨的。”

“你才笨呢。”曉雲馳轉身找了塊石頭坐下,語氣中難掩落寞。“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為什麼會這麼說。”

“因為沐雨錯綜複雜的本土勢力吧。”嘉長川繞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握住他的雙手,極認真地看著他,緩聲道。“你擔心自已的愛意,會給我,甚至給詩、嘉兩族帶來麻煩,對不對?”

“我……”曉雲馳被他說中了一半心事,難免有些難過,連忙撇開頭躲避他的目光,省得自已不慎情緒失控,掉下淚來。

詩梓約會成為沐雨的國之重臣,是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事,但他更沒有想到的是,他的父母竟會如此信任她,甚至願意為了她,請動詩延儀迎回詩氏全族……

一切都很完美,特別完美,詩氏回了故鄉,還有了合法地位,甚至還是恩蔭族,能大受重用至少三十年;即將與詩氏聯姻的嘉氏,也能因此得到妥當的安排,無需擔憂是否能融入當地。

可是,這樣一來,兩族前路上唯一的阻礙,竟偏偏就成了他的感情。雖然搭檔情在沐雨屢見不鮮,但他們卻絕非純粹的搭檔啊……他從沒有經歷過這種事,這叫他該怎麼辦才好?

緊接著,他聽到嘉長川說——

“這樣想是不對的,小馳。”嘉長川伸手捏著他的下巴,強行讓他轉回頭來,非常認真地對他說道。“愛不僅是一種情感,更是一種力量。”

“譬如從古至今,常有神明護世、仁王護國,何以如此?皆因其心中懷愛,不忍見苦,故得以長存不衰,永佑眾生。又如那位最初的汙染者,倘若他不愛妻子,必然會被魔氣同化,成為原初魔祖的黨羽。”

“你看,它是如此重要,足以決定一人,甚至整個天下的命運,又怎會成為麻煩呢?”

原來還能這樣想嗎?曉雲馳怔怔地看著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愛能戰勝一切困難,所以也絕不會成為麻煩?

“說句很大不敬的話。”嘉長川也眨了眨眼,緩緩道。“我是神,你是未來神,兩位神是否能夠攜手同心,除開深愛你我的親人,誰還能有資格評斷呢?我們自已的事,與旁人何干?”

話雖這麼說,但他在過來前,卻是剛被一群長輩——哦,除了兩位外祖父母及其家屬,‘三堂會審’了一遍的,甚至有不少當年和他師祖一起到這邊來的長老,都希望他能夠再接再厲,多從他搭檔身上撈點兒‘好處’。

若非他的一眾同輩表親足夠靠譜,紛紛第一時間開口挑起罵戰,他就要當場拔劍,直接上演血濺議事廳了。天都不能知道,他是在談戀愛,不是在搞利益,這群無關人員幹嘛反應那麼大,都把他是神這事兒忘了不成?

最後他能正常地離開,也沒有血濺議事廳,還是多虧了他師祖來得足夠及時,再加上青鳳、青鸞兩姐妹相助——

雙方皆即將動手時,他師祖突然推門而入,帶著一隊沐雨天馳軍擠進議事廳,宣讀了手中的御詔。這下可驚毀了那群老頑固,沐雨現任皇帝居然要迎詩氏回遷,還是因為他母親一人之功?開什麼星際玩笑!

他師祖剛宣讀完御詔,詩青鳳就順勢接近他師祖,假裝要觀瞻御詔,隨即一伸手撈走了它,丟給早已溜去門外接應的詩青鸞,又把他往門外一推,‘啪嘰’關上了議事廳大門,將突然爆發開的怒喝與打架聲也一併關在了屋裡……

果不其然,他師祖還是那麼暴脾氣,但凡能把人打服,就絕不多說一個字,更不可能去解釋什麼。用她的話說,既然她連神號都是‘無慈’了,那她沒什麼慈悲心,也不是什麼怪事吧?

詩青鸞雖然很想留下來看打架,但到底還是沒去看,迅速同他離開了雲鋒城,讓他趕緊著去找‘朋友’,隨後便將御詔塞給他,自已上西星城去找他堂兄了……

好吧,她看起來很希望兩族能夠一起出發,但願他堂兄能連夜收拾好行李吧!

至於他師祖會不會把那群老頑固打出好歹,就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了。要他說,他們真見了時神也是該,明知道他全家都不好惹,還非要趁他母親不在時來摻和,把他的親人架在‘火’上烤,不是取死有道是什麼?

但他是不會跟曉雲馳講這些的。將這些事情講出來,只會破壞他們的感情,顯得他好像多麼不容易一樣——哪怕他們都很清楚,那些人根本就只是在為他們自已考慮而已,一點兒也不在乎他們的家族到底會如何。

所以,他說完那番‘我們與旁人無關’的話,就緩緩收回手,滿懷期待地看著他的愛人,再不發一言。有些事情只能點到為止,不是嗎?

曉雲馳為他這番話小小地震驚了一下,隨即難免心中泛苦——詩氏內部發生了什麼事,才讓他的搭檔有了這種感觸?只是他不說,他也不好多問,畢竟他也是在為他著想。

不過,他覺得他搭檔可能忘記了,只要詩氏到了沐雨,他作為沐雨親王,就有資格過問一切對局勢不利的事了。到時候,某地發生過何事,又因何而起,他都能清楚地知道,又怎麼可能會找不出解決方法?

曉氏皇族向來與其他皇族不同,是一支自家擁有超強武力,且權力高度集中的皇族;若有誰想將惡意散入民間,甚至像梅氏,乃至前朝七子那樣禍國殃民,就是在與整個曉氏為敵。

哪怕是皇帝改革,也得考慮天下人的心情,除非大亂之世,否則只要有人不願,皇帝就不能貿然違背民意而舉事,不然……下場不言而喻,必然與那兩個自盡的皇帝一樣。

所以,在不影響民間的前提下,倘若詩氏敢讓他為難,他也不介意發點瘋。他救他們是為了他搭檔一家,以及能讓雙方更好地合作,可不是為了給自已找個麻煩回來的!

但他心中這樣想著,嘴上卻對嘉長川說道:“你說得對,我們只是我們,與旁人無關。我不會再為他人莫須有的意見而為難了,也會盡量不為這些而難過,你就放心吧。”

“倒也不必如此。”嘉長川很無奈地笑了笑。“我覺得,你可能對本朝沐雨民有點兒誤會。”

“什麼誤會?”曉雲馳微微瞪大了眼。

“他們比任何一時代的人都要開放,有些格外離經叛道的事,在他們看來……呃,都屬正常。”嘉長川想起自已母親發來的那些調查記錄,面上一時間色彩紛呈。“你見過他們給晝夜雙神寫風月話本的樣子嗎?”

啊?曉雲馳的大腦停滯了,他聽到了什麼,沐雨民幹了什麼?如果他沒有聽錯……是‘給晝夜雙神寫風月話本’嗎?有沒有搞錯啊,合著老古董竟是他自已?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反應過來,無奈地笑道:“這樣啊,倒是我跟不上時代了。”

“你倒也不必同化得這麼快。”嘉長川哆嗦了一下,他母親說得對,本代沐雨人的思維,當真和前人完全不一樣。“在跟上時代之前,我真誠地建議你,先看看他們都寫了些什麼。”

“寫了什麼?”曉雲馳真誠地詢問道。

“不太好明講,只能說,倘若夜君本尊看到,他絕對會立刻、馬上,飛快地騰雲逃走。”嘉長川不想說這個,只覺得那些東西少兒不宜。“另外,我母親剛才給我發訊息……”

“詩姨說了什麼?”曉雲馳搶問道。

“說你母后很想你,每天卻只有深夜才有空,想給你打通訊都不成,很是心酸。”嘉長川遲疑了很久,才說了這樣一句話。“沐雨國的皇后陛下,原來這樣忙的嗎?”

“是啊。”曉雲馳苦笑了一下。“除了教我學習異能術的那幾年,她沒有一刻清閒,也不敢閒。前朝給我們留下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爛攤子,一旦我們放鬆警惕,他們就可能捲土重來。”

“這樣啊。”嘉長川瞭然地點了點頭。“所以你才會這樣累,才會覺得自已總在給別人添麻煩?可是,據我母親調查,擁戴新朝的本土沐雨民,沒有誰會覺得你很麻煩,還都很感謝你呢。”

曉雲馳沉默許久,緩緩問道:“是嗎?”

“是啊。”嘉長川伸手碰一碰曉雲馳的戒指,給他傳輸了一個資料夾。“這是完整的調查記錄,裡面還有不少暗訪實錄影像。最關鍵的是,這份記錄,是你母后親自監製的。”

“這樣啊……”曉雲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隨後反應過來自已聽到了什麼,一時間表情變得扭曲起來。“啊?”

不是,詩姨和他阿孃兩個貴人湊在一塊兒,都幹了些什麼啊?他以前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這下都藏不住了,悲劇喲……他未來表嫂的能力這麼強嗎,竟能讓他母后閒下來去做這個?

沐雨皇室有個傳統,即‘確認太子妃人選後,便立即派出輔政官團,助未來太子妃學習理政’。待到太子即將繼位,進入正命臺參政時,太子妃也會進入行令臺,與皇后及行令臺諸女官共事,漸漸接手一切事務。

至於在此期間,太子妃會不會悔婚?那是太子的事情,跟曉氏宗祠可沒什麼關係。

就算她真悔了婚,也沒有什麼所謂。

畢竟,能成為未來太子妃的人,很少有非常差勁的,無論如何,她們都能成為英傑,會因此而感到‘受傷’的,就只有太子自已而已……

說回正題。曉雲馳一邊想著未來表嫂的事,一邊抽出腰間那把摺扇,正式觀察起他哥的這份禮物來——

這是一把輕便的日常手持扇,扇骨為金竹,扇面是淡鵝黃色的輕絹,上繪一幅‘木槿映日圖’,左側的豎寫落款處,寫著‘昭彌皇帝伍佰捌拾柒年云溪太子制’,還印了一枚鮮紅的‘恆明’圖章。

他看著將開未開的木槿花,淡淡地笑了笑。他哥可真是他親哥啊,不但調查了他在做什麼,還親手做扇子給他玩,甚至作畫託物言志,表示只要他願意堅持,自已就會一直做他的後盾……

如此一來,他大概能明白,他哥為什麼會和蘇梧蘭小姐定親了。

她父親蘇探峰是個有神緣的人,即便在見過風神化身後被迫‘瘋掉’,依然有機率能直面神明;而作為其女的她,或許也擁有類似的神緣,甚至已經有過面神記錄,才會被選為太子妃……

他是不瞭解她,可他了解他哥啊,但凡某事並不確定,他哥是絕不會去做的。只是,這樣對蘇梧蘭小姐來說,真的公平嗎?

然而他的思緒很快就被打斷了,因為嘉長川突然緩緩站起身,用很怪異的語氣道:“哪兒來的烏鴉味兒,還這麼濃?”

“烏鴉?”曉雲馳眨眨眼,起身看了下四周,繼而看著搭檔困惑道。“這附近沒有烏鴉啊。”

“沒有?”嘉長川探查過四周,沒發現什麼,便低頭盯住了搭檔手中的扇子。“小馳,這扇子是誰給你的?”

“我哥託外交組長帶來的啊。”曉雲馳看著他警惕的表情,察覺到一絲不對,緩緩地皺了眉。“它有什麼問題嗎?”

“扇子沒問題,有事情的恐怕是做它的人。”嘉長川放出一絲神力,伸手往扇面上撫了一下。“你哥身邊很可能出了魔神,還是那種魔力高強,極擅隱匿,甚至能使用正神力的大魔神。”

“哪個正魔神這麼有閒?”曉雲馳看著扇面上逐漸浮現出的羽毛壓痕,眼底漸漸染上了煞氣。“生怕我做事不盡心,就用我哥來威脅我,可真是好樣的,好得很吶!”

“等等,你先別生氣。”嘉長川伸手按住那個壓痕,再次放出神力,又唸了句感應咒,才繼續把話說下去。“咦……怪哉,祂好像並沒有惡意,甚至是為協助你哥而來的?”

什麼?曉雲馳將發未發的怒氣頓時消弭了,心中只剩下無窮的無語。哪個正魔神這麼有閒,竟特意穿過玉姬星系壁障,來神界找他哥玩兒?祂沒有自已的領地,沒有自已的公務嗎?

等等……壁障?

想到這個問題,他忽然就毛骨悚然了,到底是哪個玉姬星系的正魔神,才能隨意穿過壁障,或者乾脆從一開始,就壓根兒沒有留在壁障裡,甚至還沒被時神追殺啊?

嘉長川顯然也想到了這個問題,表情一瞬間變得極其複雜。他大概知道那魔神是誰了,先前他聞到的烏鴉味兒,也是對方故意留在扇子上,好讓其他魔神以此辨別敵友的。

只是,他著實想不明白,靈驍君怎麼會放著神職不做,跑去沐雨星做起人來了?祂不是一向瞧不上塵世嗎,怎偏偏就用玉姬密咒,進行了最危險的‘本生轉世’,成為了凡人的兒女呢?

“你說……我哥他,真能發現這回事兒嗎?”一片寂靜中,曉雲馳顫抖著開口問道。“還是說,他和這個魔神,已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知不知道都無所謂了?”

他有一種糟糕的預感,這個魔神絕對是現任魔境神薩蘭諦聞。彌飛源昔日的提醒,和風乘麟曾對他唱過的那句‘靈驍神帝在令臺’,於此刻徹底對上了——令臺,令臺,行令臺,他當時怎麼就沒想到呢?

可薩蘭諦聞分明是男魔神啊,怎麼可能進入從來只有女官員的行令臺,協助他母后理政呢?就算祂始終維持化身,行為上也不可能與沐雨人一致,絕對會被迅速發現,除非……

“我不知道。”嘉長川用很輕的聲音回答道。“他家的隱匿神術天下第一,我追溯不到他的具體行蹤和當前身份……抱歉。”

“不要抱歉,長川。”曉雲馳嘆著氣,將扇子收進戒指,伸手環住嘉長川的腰,將腦袋枕在了他的肩頭。“誰也不是萬能的,你肯為這些盡心,我就已經很高興了。”

嘉長川沒有對此做出回應,只是靜靜地抬手與愛人相擁,在心中默然嘆息了一聲。這都是些什麼事兒啊,沐雨這個星國,怎麼也和拱衛‘她’的神明一樣,這麼多災多難呢?

就在兩人盡皆無言時,嘉長川的通訊器忽然響起,並自行接起了一通語音通訊。詩延儀驕傲張揚的聲音隨即傳來,很大聲地笑說道——

“長川,那群老頑固都被我丟去赤烏山啦!”她笑得暢快且猖狂,好似完成了一樁天大的事。“他們還在用從前的眼光看世界,已經永遠跟不上時代了,被淘汰掉也是必然的嘛!”

“是是是,您開心就好。”嘉長川迅速調低了通訊器音量,才無奈地應聲道。“您自已還好嗎,我外祖父他們都沒事吧?”

“那當然了,嘿嘿!”詩延儀笑得更得意了。“有我在場,他們連破皮的機會都不能有!”

“哦?”曉雲馳聽到這話,緩緩後退幾步抱起雙臂,笑著盯住自家搭檔,語氣變得有些危險。“長川,我走開之後,你們都做了些什麼?”

通訊器對面的詩延儀,突然聽到他的聲音,頓時像被掐住脖子的鵝一樣啞掉了。天老孃喲,她怎麼就忘了,她徒孫此刻正跟這位在一起啊!完了,完了,這回啊,她真的要晚節不保嘍!

“革除守舊派罷了。”嘉長川聳一聳肩,非常輕鬆地回答了這個問題。“詩氏不會辜負任何人的信任,所以會時常剔除不利因素。就算這個因素是自家人,也絕對不會被留下。”

什麼?曉雲馳打了個哆嗦,連忙伸手揪住嘉長川的衣領,急切追問道:“你……不是,你沒有親自參戰吧?”

“沒有哦。”嘉長川垂首親了親搭檔的額頭,態度溫和地回答道。“我的親人們沒讓我插手,剛開戰就把我丟出來了,還讓我趕緊來找你呢。”

曉雲馳這才放開了他,堪堪鬆了口氣。神明不可妄殺凡人,倘若他搭檔親自動手,對面必定非死即殘,這殺業可就大發了!

“嗨,長川可捨不得你,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也不能看著你們不好,是不是?”通訊器另一頭的詩延儀,適時地說了這麼一番話。“還有,長川,你小子可得好好活著,千萬別作,聽見沒有?”

“嗯,嗯,聽見了。”嘉長川很敷衍地應著,並不打算正面回覆這個問題。“您最近不是一直和我母親待在一起嗎,有沒有見到過未來太子妃,還有太子殿下?”

“我沒怎麼見過太子,跟未來太子妃倒是相處甚多。”詩延儀‘嘿’了一聲,語氣稍微正經了那麼一點。“哎呀,那小姑娘可好呢,人美心善,什麼時候都溫溫柔柔的,辦事兒還極妥帖,太子真是好福氣,才能娶到這麼個娘子……”

她那邊還在滔滔不絕地說,這邊的長雲二人卻徹底面面相覷了。人美心善,溫溫柔柔,辦事妥帖?哈?

這三個詞兒,可跟他們印象中那個會讓親姐感到忌憚,開口就威脅眾神滾出雲英,脾氣顯然很差,就算不差也不能說是好的薩蘭諦聞沒一點關係,難道……他們搞錯了?

“哦還有,每天行令臺下班的時候,太子都會從正命臺過來,接未來娘子下班呢。”詩延儀夸人誇得差不多,終於說起了另一個話題。“不論晴雨都來,真的。”

“他倆在外頭不太愛說話,畢竟要‘避嫌’嘛,我們都懂。但是行動上啊……嘖嘖。”

“行令臺諸位實在忙不動了的時候,會找太子過來幫忙——嘿,只有皇后陛下和蘇小姑娘請他的時候,他才來得最快,要是別人找,那是要麼被政務拖住,要麼根本叫不來。”

“正命臺偶爾也會議事到深夜,這個時候呢,蘇小姑娘就會在中宮借廚房,給太子留點晚膳,之後由內近衛軍護送著下班回家去,第二天早上再和太子一起來……”

好嘛,這是真愛啊!曉雲馳頗無奈地想著。真看不出來啊,他哥還是個大情種,他未來表嫂竟也差不多!到了這份上,不管薩蘭諦聞在哪,他也只能祝兄嫂萬年好合嘍!

“對了,還有一件事。”詩延儀話說到這裡,忽然拍了拍手,轉而開始交代其他事。“沐雨又要遷都了,他們在南北交界策劃了一座新城,大概下個月就會搬進去。”

“遷都?”曉雲馳大為震驚,這事兒並不小,怎麼他父母也好,他哥一家也罷,根本沒人向他提及此事啊?

“是啊,遷都。”詩延儀很短暫地嘆了口氣。“故國既已改制,都城自然也要一併改了,才算是有了新氣象。固守舊城只會腐朽,只會腐朽啊,呵呵……”

“師祖,您是不是又喝多了?”聽見她話音兒逐漸變得不對勁,嘉長川立刻出聲,打斷了她的感慨。“醉了請去找流光主君醒醒酒,不要對我的殿下耍酒瘋。”

詩延儀低聲說了句‘抱歉’,才繼續吐槽道:“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了啊?你們也就認識了一個多月吧,一天到晚那麼膩歪,居然還一直都沒跟對方結同命契,真是奇哉……”

長雲二人聽著這話,對視一眼,唯有苦笑。先不提他們整日奔走,根本沒空研究同命契到底要怎麼結,他們可還沒搞定所有長輩呢,突然間帶個同命神回去,不是純粹找罵嗎?

“行了,我們這邊差不多收拾好了,你三表哥也在去找你的路上了。”詩延儀不欲再說,草草開始講結束語。“你們倆該幹嘛幹嘛,玩得高興點,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隨後,她沒等嘉長川說點什麼,就‘啪’地掛了通訊,好似一個講完情報,發揮完全部作用後,就突然下線的遊戲輔助角色。

嘉長川已經習慣了自家師祖的狀況,輕輕地嘆了口氣,沒有對此向搭檔解釋什麼,也並不想在搭檔面前揭起她的傷疤。

他師祖見到沐雨有變遷,就會感到很悵然,頗有一種傷古懷今,只遺憾這些變革沒能發生在過去的樣子,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師祖從前經歷過什麼,他是完全不知道的,也沒人願意告訴他,唯有那麼一次,他曾聽流光主君無意識地,用很遺憾的語氣感慨過——

為何偏偏是你,曾在同一個日子裡,失去了所有最愛你的人?祂守著‘酩酊大醉’的師祖,格外悲傷地注視著她,以晦澀的古代沐雨語低吟道。承受這般苦難的,為何偏偏是你?

若這世上當真有重生之法,就再好不過了,可恨她連半點希望都不想給你,可恨啊……你被折磨至此,為何偏又捨不得恨她?

因著這番沒頭尾的話,時至今日,他大概也明白了,師祖的‘醉’不是醉,而是無法療愈的病。其發作時間不定,發作場景更不定,偶爾還會害她瘋癲——先衝某處喊‘蘭兒’,再拔劍朝那裡砍,過後又全不記得自已做了什麼。

不說別的,只講方才,但凡他不阻止她繼續說下去,難保那‘蘭兒’不會又出來作怪。流光主君和他母親這會兒可不在這裡,一旦出了什麼事,又有誰能‘安慰’好她?

唉……那種事,誰知道呢?

他對面的曉雲馳,靜靜地看著他面色數變,心中漸漸明瞭,所謂的‘醉’大抵是個暗號,能阻止詩延儀去做什麼不得了的事。

真是奇怪啊,怎麼目前留在世上的雲英神,多少都帶點精神創傷,還基本沒辦法治?按理說只要主神未死,這些問題就不會顯現——

根據神話記載,雲英主神祝琉璃,有著令神忘憂的能力,她甚至曾發過誓願,希望但凡有她所在之處,彼方眾生便能無憂。

雖然不知她的誓願管沒管用,但仔細想來,從雲英初成到神禍時代,此靈山除了被原初魔祖騷擾,好像確實沒發生過什麼大事。是從卓諒成到來後,雲英內部才開始反覆出現問題,且問題根源幾乎都與原初魔祖有關……

不對,好像不是這樣——曉雲馳忽而想起了顏小逸看向他時的目光。好像不是這樣。

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呢?像在看姍姍來遲的救世主,恨不得尖聲質問‘你為什麼沒有早點來’,卻什麼也說不出口,又像在注視一臺斷頭機器,欲將其毀之而後快,卻不能動對方半分。

但顏小逸所恨的,當真就是他嗎?倘若是,那麼,在他們共同抵禦天河的時候,祂又為何沒趁機對他做手腳,還特意拉其他神去救他?

算了,不想了。他實在想不出個答案,只好不再去管這些思緒。眼下最重要的事,還是就像詩延儀說的那樣,玩得高興點。

而且……他也是才意識到,無論是他,還是他的搭檔,雖然已經能把‘告白’當成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的事,卻還不曾正經地與對方商量過,選個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結契的事。

雖然他已經給了求親戒,但說到底,那算是臨時起意,實在太過草率,可他搭檔等下要走,他也得再往天啟星跑一趟,下次再見,可就不知是什麼時日了……該怎麼辦呢?

“小馳?”在他苦思冥想時,嘉長川忽然出聲喚他道。“在想什麼呢,怎麼一副苦相?”

“在想怎麼補求親儀式。”曉雲馳再次選擇了放棄思考,他自已朝不保夕,急著結同命作甚,萬一他不幸殉道,他搭檔可怎麼辦。“說來慚愧,我從前沒關注過這些……就,什麼也不知道。”

“沒關係啊,日後總會知道的。”嘉長川伸手撫了撫他的鬢角,笑道。“我們的時間都還長著,你儘管去想、去做就好。只要不會傷到你自已,我就什麼都能接受。”

“什麼都能接受,說得倒好聽。”曉雲馳當即瞪了他一眼,語氣變得有些幽怨。“你這樣無私地愛我,萬一日後有誰變成我來騙你——”

“他會零散地去見時神。”嘉長川笑眯眯地,用溫柔的語調說了可怕的話。“這世上再找不出如你一般愛我的神了,倘若有誰敢假扮你來騙我,就必將付出代價。”

曉雲馳聞言,輕輕倒吸了一口涼氣,卻沒有勸嘉長川什麼,只低聲道:“殺意收一收,你快要誤傷我了。”

以如今的狀況而論,能假扮他騙他搭檔的,除了原初魔祖還會有誰?就算真有誰這麼好事,以他搭檔的能力,也絕不至於認不出來——

“好呢。”嘉長川立刻斂了殺意,笑著伸手將曉雲馳圈進懷裡,緊緊地摟了一下。“不過以後請不要提這種假說了,因為……看著並不愛我的人謊稱愛我,只會令我感到噁心。”

曉雲馳沉默了一下,隨即抬手撫著他的臉,嘆道:“以後不會有那種事了,你安心罷。”

他甚至都不必思考就能知道,他搭檔的這種情緒,完全源於過去的心理陰影。豪族成員爭權奪利時,向來是不擇手段的,又哪會在意被捲入其中的孩子們,是否會為此而痛苦呢?

“嗯。”嘉長川側頭貼了貼搭檔的掌心,笑容和聲調亦愈發溫和。“以後不會有那種事了。”

他其實很想說,某一種意義上,神也代表著極致的權利——於世間萬事萬物,皆有生殺予奪之職權,對世間一切命運,皆有能力進行絕對的干預,乃至影響宇宙輪迴速度。

可強大如斯的力量,卻偏偏奈何不得塵世,更不能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命運就是如此,已經刻下印痕的東西,是改也改不得的。

玉姬魔神倒是創造過重生之術,最終卻只有靖波王成功掌握其中要領,並於如今用在了神隕多年的洛希緹身上。

不過,靖波王為何沒有選擇更強的娜謨耶,而是選了並不矚目,看似無足輕重的洛希緹呢?她連魔力都快沒有了,完全在朝變成正神的道路走去,玉姬公主的身份,遲早會與她無關……

“咦喲。”就在他倆一邊互相提供情緒價值,一邊各懷心思時,一道不算收斂的感慨聲,忽然從他倆附近的小灌木叢後面冒了出來。“我道是誰躲在這裡跟人膩歪,原來是長川你啊!”

嘉長川聽見這聲音,立刻斂了笑意,徑直往曉雲馳面前一擋,語氣不算好地回道:“我道是誰偷窺我們,原來是三表哥啊。怎麼,家裡的殘局收拾完了,就上趕著來找我的不痛快嗎?”

“這是什麼話!”詩霽光聽他貶損自已,立刻扒開灌木叢鑽出來,抱著雙臂站在他對面,光明正大地與他對視。“那幫老頑固想利用你,簡直是莫名其妙的事,跟咱們兄弟可沒關係!”

“最好是這樣。”嘉長川勉強回了他個笑臉,但皮笑肉不笑,顯然還是不怎麼高興。“你大祖父是怎麼安排這次行程的?”

“等青鸞和長宴兄向女王辭行回來後,馬上就抬著城池走。”提起行程,詩霽光輕‘嘖’了一聲,顯然對如此倉促的安排很不滿。“誠燦伯父和漱香伯母,也會帶著府上人跟我們一起。你呢,你有什麼打算?”

嘉長川頓時沉默了——他有什麼打算,這是什麼問題?他這個沒有家的人、沒有信徒的神,也能有去處上的打算嗎?

“長川。”在他滿心茫然時,曉雲馳突然伸出左手,握住他垂在身側的左手,緩聲說道。“你還記得,只要沐雨外交組做完了我拜託的事,就能立刻、馬上回沐雨去嗎?”

“記得。”嘉長川篤定地回答了他。

“我父皇的御詔來得突然,我現在懷疑,沐雨境內很可能有了變故,只是所有人一致瞞著我,不肯讓我知道罷了。”曉雲馳輕輕攥了攥他的手,儘量冷靜地說道。“所以,我稍後會通知外交組,立刻協同詩、嘉兩族啟程遠航。”

嘉長川閉了閉眼,問道:“你想讓我去為他們護航,是嗎?”

“算是吧。”曉雲馳沒有給出肯定答案,卻也沒有否定什麼。“此事我只能託付於你,否則……我無法心安。”

“好,我會去的。”嘉長川語氣平淡地應了。“只是,我離開後,你又要去哪裡?”

“迴天啟星找喬楷陽,把太昌宮的事辦了。”想起那個隨時可能熄滅,非人性已明顯大於人性的火神,曉雲馳輕輕地嘆了口氣。“沐雨的歷史,有一部分留在了那裡,我必須去把它找回來……對不起。”

“你是在做正事,不必為此感到歉疚。”見他又突然道歉,嘉長川立刻反握住他的手,鎮定地安撫他道。“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事嗎?”

“有。”曉雲馳緩緩抽出被握住的左手,舉手向天,放出了自已的戰艦,讓它自行懸浮於空。“組織起所有人,讓他們都乘我的戰艦出發。它是一艘皇室旗艦,但凡沐雨境內,見它恰如見我,你們……”

嘉長川還在認真聽囑咐,卻不想在一旁當了半天電線杆的詩霽光,聞言頓時狂喜,當即繞過自家堂弟,朝曉雲馳單膝跪地,並抱拳行禮道:“雲鋒詩氏多謝殿下隆恩!”

他真的很難不狂喜——這可是皇室旗艦啊!乘這艘戰艦入沐雨境,他們就不用走流程,去排一眼望不到頭的入港長隊,只為等待審查,反而可以直接走皇室成員通道,一次性快速辦完全部手續,還不會被質疑來意啦!哈哈!

“你給我悠著點!”見他竟如此大膽,嘉長川一時間警惕心大起,忙把自家搭檔往身後一攬,說什麼也不想讓他看見。“我都擋得這麼明顯了,你還可勁兒往後闖,多冒昧啊!”

曉雲馳目睹搭檔突然情緒激動,一時間茫然又疑惑,甚至有點不知所措,他搭檔怎麼防表哥防這麼緊,難不成詩霽光這個人,還有什麼異於常人的愛好嗎?

下一秒他這個想法就應驗了,幾乎在他搭檔話音落下的瞬間,一顆頂著曙紅髮的腦袋,就從他搭檔肩頭探了出來,用一雙棕紅色的眼珠迅速看了他一眼,隨即無比大膽地嘖嘖稱奇起來——

“好一副神姿聖容!”詩霽光一邊毫不吝惜地誇讚著,一邊伸手戳了嘉長川兩下,無比熟練地開始挑戰表弟的底線。“難怪你防得這麼嚴實呢,原來是怕人在自已眼前丟了啊!”

“我警告你,詩霽光,今天也算是個好日子,別逼我動手揍你啊!”嘉長川被刺激得額角直跳,當即抬手就要拔劍。真惱火啊,天下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然而,他握著劍柄反覆拔了兩次,愣是沒能順利令它出鞘,低頭檢視後才發現,竟是曉雲馳不動聲色伸出手,握住了雪劍的下半截劍柄——而他居然半點兒都沒覺察!

“算了吧,長川。”在他感到震驚時,曉雲馳適時出聲,挽救了詩霽光險些‘當場消失’的命運。“被看一眼而已,隨他去,莫與他著惱。”

“哈?”嘉長川感覺自已受到了打擊,當即很激烈地反問了一句。“這也能叫‘而已’?”

“不然呢?”曉雲馳挑一挑眉,鬆開劍柄,拉著自家搭檔轉過身,往他唇畔親了一口。“你仔細想一想,我還會對誰這樣做,對誰有這種‘興趣’?倘若這不能叫‘而已’,我倒不如給你戴一頂帷帽,讓別人都不能看你好了。”

旁邊的詩霽光見到這一幕,當場就懵了——美人殿下啊,你在我這個‘表舅哥’面前說這種話,就一點心理負擔都不會有嗎?我當你是佳公子,你卻讓我做小丑,這合適嗎,啊!

“你你……”在他頗為深沉的目光中,嘉長川被這話臊得手足無措,好歹旁邊還有個人,怎麼就說起這個了!那興趣是什麼東西,他一點兒都不想明白!啊!

“好啦好啦,快去吧。”曉雲馳覷了怔住的詩霽光一眼,旁若無人地溫聲安撫起自家搭檔來。“我不在的時候,一切就拜託你了哦。”

“哦好。”嘉長川艱難地應了一聲,立刻轉身便走,幾乎是同手同腳地在向前行,甚至忘記了自已會騰雲。他剛才是被戲弄了吧,是吧?

詩霽光已經被打擊到恍惚了,雙目無神地同曉雲馳道別後,便迅速地往山下飛去,心中滿是不可思議——

他向來兇悍的表弟,在沐雨王這裡,居然是如此輕易就能哄好的?這個世界怎麼了,他表弟真的還是本人嗎!

曉雲馳卻沒理他,顧自點亮通訊器,找著沐雨外交組成員的名字,把所有人拉進一個群裡,編輯了一條讓他們‘即刻收拾行裝,協同詩氏返回沐雨’的通知公告,便不再管了。

曉周衍作為皇族遠房親戚兼天家重臣,但凡他父皇向外送了什麼御詔,都能第一時間知道,並對此做出反應;他只需要通知到位,讓他們都放心大膽去做就行,管那麼多作甚呢?

隨後,他看向尚未走遠的嘉長川,笑著揚聲喚道:“長川,且等一等!”

嘉長川聽見他喊,便機械地轉回頭來,隨即眼前一亮——

在他轉頭的瞬間,他的搭檔拿了一把掐絲金芙蓉紋分片摺扇在手,將它高舉過頭,自上而下輕輕一抹,剎那間換了一身日常神袍:

頭戴堆蓮翹翅八花片金冠,花片上分別刻了七瓣蓮、橙菊、風雨蘭三種花,兩片五彩水紋,以及兩道淡藍的羽帶,其細節皆備,精美非常;冠側四支花瓣首白瓷鍍金長簪飛翹而起,最長的兩支簪子上,還掛著兩隻金環。整體看去,好似一朵絢爛盛開的大花。

上著有三層,一件淡藍對開襟打底,再外一層是墨藍的繡重瓣芙蓉花大袖,最外層是一件黑紅半臂,配以一條壓粉邊的淡藍色輕紗寬羽帶。

腰纏海晏河清日月同天青雲紋寬腰封,身前垂一條彩紋橙底嵌‘風雨蘭擁紫芙蓉’紋長蔽膝,下著紅粉壓紫金邊垂玉蘭擺長圍腰,足踏一雙紅底壓金線及膝紫翹頭靴。整體看,雍容華貴盡顯,讓人見了就難移開眼。

做完這件事,他向前‘走’了幾步,剎那間站在嘉長川面前,握著手中那把完全展開的金摺扇,對著他的搭檔笑了笑——他突然表明,自已已有神明之尊榮,自然不是無意義的。

他搭檔向來敬愛他,平時對他的稱呼,也是一口一句尊稱,突然喚得這般親近,還對詩家人那樣警惕,只能是因為詩氏內部有了大事,威脅到了他搭檔……或者他的尊嚴問題。

不過,他自認為還算了解他搭檔,以他搭檔的脾氣,之所以如此激動,緣由一定會是‘後者’,即‘詩氏有人冒犯了他’。

雖然他無需計較自已的得失,但既然他搭檔很介意這回事,他這個做未來同命神的,也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

於是,他選擇了在此時此刻,向搭檔展示出自已的山主之姿,好教他搭檔放心——這世上,除了他的一切至交,再無人能負他半分!

而看到這一幕的嘉長川,饒是一向自認欣賞能力不佳,見到這‘閃亮登場’的情形後,也下意識為搭檔的心思而欣喜,甚至不自覺露了笑容。

看啊,這個熠熠生光的人……哦不,神明,為了他能高興點,居然向他展示了又一個秘密!別人盡以為他搭檔年紀太輕,好似軟弱可欺般,要是他們看到這一幕,全都得被閃得自戳雙目,為自已的無知而愧悔去!

緊接著,他看著曉雲馳揮一揮手,以神力在高空中凝出一支自鳴樂器隊後,緩緩後退幾步,一邊輕揮金扇召來彩雲,踏綿雲展臂而舞,一邊深情款款地起調,對著他唱起了歌——

我之心悅者,恩德遍長川,

其身為獅子,威武勝眾天;

降服諸魔怨,傾執行常道,

神途雖坎坷,悲憫仍虔誠!

相伴漸有情,欲結長生緣,

遂問君心意,可有同願兮?

吾愛啊!其光灼灼,

熱烈如火,情似磐石,

其心屬我,永無轉移,

我之敬慕,盡付與矣!

其心屬我,永無轉移,

我之柔和,盡付與兮!

他弄出的動靜不小,把半個雲鋒城的人都從城裡招了出來,就連暫住詩氏別府,剛整好行裝的沐雨外交組,也在聽到動靜後紛紛出門檢視,將這一幕記了個完全。

一時間,除曉周衍以外,眾外交官盡皆面面相覷,他們殿下這是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在外面對人……不,對一位他們不認識的神求婚?兩位陛下知道嗎,還是已經默許了?

曉周衍滿臉麻木,顯然早已料到自家殿下的出其不意,甚至能跟秘書交代,早點傳訊給兩位陛下,讓他們心裡有個準備。

兒子出一趟遠門,竟把外神拐到了手,若不早點通知,他怕陛下們氣得吃不下飯!

被迫親臨現場的‘未來舅哥’詩霽光,心中更是五味雜陳——

看沐雨王這身裝扮,以及其所使用的神力,對方明顯是位高階神;具體有多高,他不知道,至少遠超於他們的認知。

在絕對地位壓制面前,不論他們這些親屬,究竟想不想、願不願意答應了這門親事,他們都留不住長川了。

但他並不打算去找曉雲馳的茬。畢竟是詩氏不厚道,負了親人情誼在先,沐雨王得知此事,特意給長川找回場子,也是無可厚非的……

對方手段通天,卻沒有直接動手,已經很給詩氏這個‘親家’面子了,他們也只能慶幸,長川的母親十分厲害,在沐雨的陛下們那裡有些門路,才不至於讓詩氏在此時被打擊報復嘍!

然而嘉長川‘聽’不到他的想法,就算‘聽’到了也只會無視。他是姓嘉的詩家人不錯,可他母家親戚未死,這些詩氏族老,就敢如此為老不尊,難道真沒有他堂姨詩梓瀾的示下嗎?

他不會‘考驗’外家的親情,也不會另行報復,卻絕不代表他會捏著鼻子忍了這事。所以,他這向來‘憨直’,還酷愛看美人的三表哥,也只能被迫做一次家中傳聲筒了。

畢竟,只有直人說的話,才是最可信的……不是嗎?

此時此刻,他看著雙手伸向他,作坦然態的曉雲馳,心中只剩一片柔情,遂情難自禁地化出日常神袍,伸出手去,合調起舞唱道:

我之心悅者,乘雲馳九霄,

其身為晨曦,神光籠此間;

引渡諸有情,懷仁伏眾生,

諸界之所生,亦為君之生!

一見即歡喜,欲隨扶搖起,

待得同命術,定與君結緣!

吾愛啊!其人如月,

似梵海水,能滌諸魂,

其心屬我,永無變易,

我之傾慕,盡付與矣!

其心屬我,永無變易,

我之鐘情,盡付與兮!

聽得這般盛讚,以及毫不猶豫的堅定,饒是曉雲馳知道,自已定會得到肯定答案,亦是喜不自勝,當即收起扇子,取出一對百合紋圓金扣,用神力一左一右縫在嘉長川袖口上,又從神冢裡掏了點物件兒,化成金光送進了金扣。

在嘉長川想詢問那是什麼時,他笑看著他,溫聲道:“就是些不足道的小禮物,之後再看罷。等我從太昌宮回來,再給你拿點更好的。”

“好。”嘉長川點頭應下了。“還有呢?”

“還有……”曉雲馳看了一眼不遠處可憐的、呆滯在原地的詩霽光,輕輕地搖了搖頭。“羽飛星對今人而言,是全然陌生的星球,所以,我這次離開的時間,也許不會太短。”

“你到沐雨後,倘有事不能得解,一定要先問詩姨,若詩姨無法襄助,可去尋我表哥和母后,萬不要亂來。”他撫著嘉長川的心口,囑咐他道。“這段時間裡,你只管好好熟悉環境,如有人託你做事,儘管推了,莫恐開罪於人,知道嗎?”

“嗯。”嘉長川攥住他的手腕,情緒頗低落地應了一聲。“我知道。”

“最後。”曉雲馳憑空取出一塊蟠龍白玉佩,單手掛在了嘉長川腰間。“此玉是我的信物之一,你今後就只管戴著。旁人但凡還有所忌憚,見到你身上戴著它,就定不敢、不能辱你半分。”

“可是……”嘉長川看著他搭檔,欲言又止。僅憑一塊玉佩,就能讓別人不敢發起任何攻擊?這種事情,原來也是可控的嗎?

“我乃沐雨新朝唯一實權親王。”曉雲馳見他不明白,在確認過玉佩不會被甩脫後,很鄭重地說了這樣的話。“能坐穩這個位置,僅憑擁有曉氏血脈,是遠遠不夠的。”

“我滿五歲即臨朝參政,協助父皇理事,平日更要出外訪查,幾乎無一刻空閒。旁人閒遊時,我在習武,旁人休憩時,我在讀奏摺……後來,我奉命除前朝遺民,並獲得了成功。在那期間,沐雨主星的所有人,都見過這枚玉佩。”

“因為我解除過國患,父皇一向愛重我,甚至願意給我分兵。”曉雲馳說到這裡,抬頭注視著嘉長川的眼,淡然地笑道。“我不止有天干師虎符,還有沐雨地支師第三旅的調集指揮權——儘管我並不會用它。”

“綜上所述……”他撫著玉佩紋路,很無奈地苦笑了一聲。“它才會成為‘我’的象徵。”

從前,他經常戴著這枚玉佩出門,幾乎是個沐雨主星人民,都見過他戴著它,拉著他表哥,帶著一小隊近衛軍,在街上‘招搖過市’的樣子。

經過了那些歲月後,他已與好人一詞無緣,若非有張說得過去的臉,以及一雙強勢的父母,憑他堅決要抹殺腐朽、令彼不得有遺留的立場,一些沐雨‘民’間新聞社,大抵也得將他評作魔王。

他還在意名聲時,為防止此情況出現,就在與虎謀皮的路上,找到了一條無敵捷徑——但凡談不攏,立刻開始耍無賴。那幫自詡‘尊貴無比’的前朝遺民,難道還能跟小孩比賽不要臉嗎?

結果他是無敵了,卻終究沒逃過魔王名聲。沒辦法,誰讓‘混世魔王’也是一種魔王呢?

吵不過就請老君儀令的兒子們幫罵,打不過就喊近衛軍上門拆遷,近衛軍拆不動,就直接叫舅舅——主要是不敢叫爹孃,那是上趕著找揍,得不償失。試問,誰能遭得住這個折騰法啊?

最後,前朝遺民們被他幾番訛詐,不但家產盡數充公,連褲子都當給了前朝第一冤大頭,即姻緣神英上元的家族‘緣神英氏’,就此變得和被其剝削過的人一樣,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這輩子再也抬不起頭。

但他萬萬沒想到,公家還沒動手消滅遺民,民間就對其進行了制裁——

他們才把那些‘新’公款安排明白,緊接著就有地方新聞社登報熱點,民眾為報復遺民,在街上引發了踩踏事故;所幸除了遺民以外無人傷亡,不然醫療部又要焦頭爛額……

這件事唯一還算好的結局,就是從今往後,任某些人再心有不甘,但凡他一日未死,就無人敢行反對之事,只要他不曾倒下,就沒有誰會再挑釁公家,顯露自已的不知死活。

但是,當‘他們’見到有新家族加入,且該家族還是前極晝四族之一,不僅養出過無數位戰神,更是神話中自古有名的晝神眷族,‘他們’真的還會甘於潛伏嗎?

說句實話,他不太敢保證。但只要他表明,這個家族不但與他有關,還是鋼一樣牢固、鑄鐵一樣長久的姻親關係,就沒有誰會去自尋死路,貿然往這個家族的人身上打主意了。

畢竟……誰不怕‘混世魔王’到家呢?

拋開可能發生的事不提,眼下他並不知道,他想這些得太過於專注,以至於嘉長川被迫‘聽’了一部分內情,心中一時間五味雜陳。

他搭檔總說自已不是好人,卻處處都在為了旁人考慮;總覺得自已什麼也沒做,卻不知自已做過的正經事,已足以令旁人感恩戴德。

就說當年終結遺民,公家收回財產後,沒有用到公家人身上一分,而是在經過合理安排後,迅速投入了沐雨建設——

在天下聯盟的過往研究基礎上,研發獨屬於沐雨的神術科技,並於測試後不斷分用途普及;同時,盡最大可能重新定義神賜體,將其用途與修習方法對沐雨民開放共享。

修整部分具有歷史價值、不牽扯大宗案件的園林,將其收費或免票開放,並安排專人講解;委派長夜觀行者,清理、引渡沐雨境內絕大部分蜃影、怨魂,令夜晚得以燈火如晝……

如是種種,縱然有前人不斷積累過的成果,可它們之所以能實現,還是因為遺民已滅。假使遺民尚在,這些策劃就永遠只能是一本策劃案,而絕不可能投入實操——

倘若皇室是一把鑲金玉的刀,遺民就是一座隱形鐳射陣,誰與它沾染上,誰就得四分五裂。生活本就極苛刻,遺民卻會將它反覆累加,哪管民不聊生,又談何保衛國土?

在昭彌皇帝收‘刀’入鞘、僅伐諸外敵的昔日,遺民被步步緊逼,不得不龜縮至邊地,卻終究還有反抗之力;而他搭檔做的事,無疑是拔了遺民最後的根,還在其生長的土裡下了毒。

當遺民盡數消失,皇室僅起統帥作用,天下亦歸人民時,這天下難道還會更差嗎?

今日的沐雨已經給出了答案——不見得。

那份調查記錄中,調查員問過的人有很多,上至曉氏宗親,下到工農學商,所有人都能挺直腰桿講話,眼中更是閃爍著希望的光彩。於他們而言,未來的世界中,好似再沒有了黑暗,唯有一片花團錦簇,在前方等著他們去探索。

在天下星系以外的星國,能看到這般精神面貌,是極不易且稀罕的,即便是輝煌時期的極晝星系,也不曾讓所有人都露出滿懷希望的笑容。所以毫無疑問,沐雨走出了一條全新的路,而這道路的盡頭……

這是神眼亦不可觀之物。在這一刻,眾生的未來,終於被眾生握在了自已手裡,從今往後,彼或好或壞、或盛或衰,皆與神之決議無關,就只是純粹的、眾生自已的路途了。

思及此,嘉長川握緊了曉雲馳的手腕,對他鄭重地說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嗯。”曉雲馳低低地應了一聲,隨即轉移了話題。“你表哥還沒有走,是在等你一起吧?”

“不清楚。”嘉長川回了個模稜兩可的答案,詩霽光心裡怎麼想,他怎麼知道。“怎麼了嗎?”

“去吧,別讓他們久等。”曉雲馳按了按他的胸膛,隨即抽回手背過身去,不看他了。“我知道你心中有芥蒂,但你外祖他們年紀大了,若久吹高處寒風……會不利於筋骨。”

聽到搭檔談及外祖,嘉長川的瞳孔縮了縮。雲鋒城城牆高築,牆裡頭並沒有風,能達成‘久吹高處寒風’條件的前提,唯有站在城牆高處眺望。這話的意思,莫不是……

於是他說:“那我走了,你要保重。”

“嗯。”曉雲馳抬手收了空中樂器隊,又對他擺了擺手,語氣輕鬆道。“你也要保重啊。”

在嘉長川轉身離去,與詩霽光一道往雲鋒城方向返回後,曉雲馳‘啪’地合起手中摺扇,舉步往虛空邁去,不久便乘雲踏空而行,於此間消隱,再不見其身形了。

當嘉長川落於雲鋒城頭,目睹外祖父母翹首以盼後,他的通識中傳來了曉雲馳的聲音。那是又一段歌謠,調式與先前他們對歌時相同,其詞如是:

我之心悅者,為我所愛兮,

願能長比翼,願永無別離;

今時暫分別,心中常眷念,

來日再相見,同盼共枕眠!

吾愛啊!願君莫愁,

望君常勝,永恆無憂,

平諸厄惱,能生歡喜,

我之願情,盡付與矣!

且盼重逢,一世長伴,

我之身心,盡付與兮!

一世常伴啊……他不由得呆呆地笑了起來。真好啊,他真的要有同命神了,從今往後,他就再也不是孑然一身的啦!哈哈!

站在他對面的詩熠武見他這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腦子裡一定在想向他求親的神,一時火從心起,搶了盛瑛手中柺棍就要敲他,怒道:“臭小子,成親這麼大的事兒——”

“我母親一早就知道,您可放心吧!”嘉長川可不會站著讓他揍,當即一把拉住詩霽光,腳底抹油般迅速開溜,瞬間躥去了十米之外。“還有,我家殿下說——”

“全雲鋒城的人都知道了,用不著你強調!”詩熠武罵罵咧咧打斷了他,把柺杖還給老伴兒,又拔出佩劍望天一指,聲如洪鐘地發出了指令。“詩家軍聽令,即刻出發!”

話音落下,城內接連傳來陣陣號角聲,全副披掛的詩氏族人們,也紛紛從城中冒出了身影,調動大部分能量,並將其注入腳下城池。很快,連線地面的傳送神陣迅速收起,變作一道全透明儲氧屏障,包裹住了整座雲鋒城。

立於瀾雅宮頂端的詩延儀,見到屏障開啟,當即調動神力,令城池得以移動,並緩緩向遠方空中的紫色戰艦飄去。她身邊的曉雨霆,則開始將自已的神力源源不斷地借給她,防止她半途中神力不足,導致城池墜毀。

待城池飄至戰艦下方,又被其納入船艙內,城中眾人才意識到,這艘看似體積不大的戰艦,內部究竟有多大——

僅他們所在的停機坪,就有數座城般寬廣,承載了詩氏全族的雲鋒城,也只佔了這裡的十分之一塊地面而已;對面大門外的內艙更不必提,完全能容下三軍數量的人和機甲。

這樣大的戰艦,沐雨王不留著自已開,反而就這麼輕易地……借出來了?

在他們面面相覷時,沐雨外交組的奔襲艦,和嘉氏萬相宮、守衛殿堂一起被送了上來,分別佔據了雲鋒城前中後的位置。

身著帝君相神袍的晝神隨之而來,沉默著往駕駛艙走去,再也沒管在場的任何一人。詩延儀見到他,險些沒當場懵掉,他不是還在封印裡待著嗎,怎麼就出現在這裡了?

“不是本尊。”曉雨霆多看了他一眼,嘆道。“要他親自目睹,甚至幫著後人搬家,必不是一件鬆快事。出這個主意的人,真是好狠的心。”

“你是說?”詩延儀看向他,有些猶疑。

“除開這艘戰艦的主人,還有誰能讓他的化身出現在這兒呢。”曉雨霆緩緩地勾起唇角,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我大概能明白,琉璃君為何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他了……”

萬相宮外,嘉長宴已與自家堂弟匯合,此刻正在講述他們前來的經歷——

“宮室和守衛殿堂,皆是晝君親自搬來的。”提及此事,嘉長宴不由得感慨萬千。“多虧了青鸞以理相服,若不然,我們怕是會動起手來。”

“這哪能算個事兒,分明是晝君還能講理。”詩青鸞並不想攬功,忙擺手拒了未婚夫的讚譽。“說實話,我感覺吧,他老人家能同意,到底還是看在了渡夜帝君的份兒上。”

“哦?”跟嘉長川一起過來匯合,只為接堂妹回自家的詩氏大公子詩霽風,聞言追問了一句。“二妹此話怎講?”

“大哥你想,詩氏當初之所以搬過來,不就是因為這兒是晝君的本命星,至少有安全保障嗎?”詩青鸞看著她大堂哥,說出了自已的推論。“現在嘉氏要搬去沐雨,難道不是一樣道理?”

“嗯,說得很好,但千萬別讓晝君聽了去。”詩霽風點點頭,認同了堂妹的說辭,語氣頗有些無奈。“他的脾氣,可是萬古留名級的不怎麼樣,你不是他的親戚,就不要再刺激他了。”

“哦,好的。”詩青鸞忙捂了捂嘴,假裝自已什麼也沒說。“我需要現在就回去嗎?”

“那倒不必。”詩霽風笑了笑,隨即轉頭看向嘉長宴,恭敬地向他行了拜會禮。“長宴公子,我聽聞嘉氏在沐雨附近購得一星球,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嘉長宴點了點頭。“但此事俱由我弟長川一力操辦,款項更是走了他在萬相宮中留存的私賬,所以……”

“哈?”原本在神遊天外的嘉長川,聞言徑直懵了一下。“有這回事?”

“你可以看看發票的,長川。”嘉長宴對著他眨了眨眼,滿臉無辜。“長珉為什麼會用你的錢,我並不知道,但發票上的‘實際擁有者’一欄,寫的也確實是你的名字,做不得假的。”

是嗎?嘉長川將信將疑地點亮通訊器,找出嘉長珉傳給他的電子發票看了一眼,隨即訝然地瞪大了眼——好傢伙,支付賬戶那一欄,寫的還真是他私人賬戶的加密編碼!

“所以呢,家裡現在就全指望你啦,長川。”嘉長宴笑得無害,完全沒有坑了弟弟的愧疚感。“霽風公子的來意,無非是想向嘉氏借地,可既然這地呢,是完全歸屬於長川的,你看……”

他對未來表舅哥說這話,完全是憋著氣的。可這口氣一旦嚥了,他還有何顏面給二叔上香,有何顏面去沐雨拜會他梓約姨?

未婚妻來找他的時候,並沒有提家裡的事,眼中擔憂卻藏不住,他這個做未婚夫的,又怎麼可能看不到?

結合他堂弟離開神觀後,並沒有回萬相宮,他不用想都能知道,定是有老登硬要為難於人,弄得雲鋒城裡打起來了,矛盾源頭甚至與他堂弟有關——彼其娘之,這不是純粹侮辱人嗎?

他堂弟是死了爹,親孃卻還好好地活著呢,甚至為族中做出過莫大的貢獻,結果呢?這群人為了點蠅頭小利,就迫不及待地開始為難晚輩,把本家的臉面丟在地上踩,莫不是嫌三千歲壽數太長,想早點兒去見時神啦?

也就是征伐神做得夠絕,把所有老登丟去了赤烏山吃灰,否則詩老太公一家都不能願意——我家的親人,哪兒輪得到你們置喙?

作為詩老太公長孫的詩霽風,見嘉長宴笑容不達眼底,轉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繼而轉頭對嘉長川道:“既如此,表弟,你意下如何呢?”

別說嘉長宴這個堂哥,他這個表哥今晚也是非常不爽的。那群老不死仗著跟主君一路走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居然開始膽大妄為,甚至想安排主君的親人做事,何其荒謬?

是,本家是人丁凋零多年,可這難道就代表本家可欺嗎?還專門拿他表弟開刀,就這還號稱經歷過神戰,開什麼玩笑!天君們的戰鬥力究竟有多強,他們難道根本沒親見過,所以想在今日體驗一把一秒化灰不成?

他們自已死不要緊,萬一他表弟真拔了劍,影響到神途怎麼辦?暴躁如雷電神紀霄,都不會當真殺害凡人,可見神不能殺凡人,殺了就會落殺業,既如此,他這個做大哥的,又怎能眼睜睜看著表弟自陷於不義之地?

至於到底要向誰借地,他倒是不太在意的,跟誰借不是借,又不是詩氏買的地,他們給星主支付租金,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

被他詢問意見的嘉長川,短暫沉默了一下,隨即回道:“現在還不是時候,我的建議是,先看沐雨那邊的安排。”

“明白了。”詩霽風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對堂妹打個眼色,便在向嘉長宴行過辭別禮後,轉身離開了這裡。“走了,青鸞。”

“哎,來了。”詩青鸞應著聲,轉身與嘉長宴擁抱一下,才一步三回頭地跟上去,直到看不見才作罷。她雖不是很想回去,可多留反而不美,至少會讓她母親有微詞,那就不好了。

嘉長宴也站在原地目送她,直到看不見人,才側頭看著嘉長川,擔憂詢問道:“長川,你……還好嗎?”

“都是些區區小事,不要緊。”嘉長川笑道。“堂兄,小馳殿下向我求親了。”

“那感情好啊。”嘉長宴並不意外,以沐雨王那份親近,要是故意找藉口不肯定下,他才真的要慪死呢。“他給你定親禮物沒有?”

“給了的。”嘉長川捻起左袖上的金扣,將它展示給自家堂兄看。“你看,就是這個。殿下還往裡頭放了別的東西,至於那些是什麼……我還沒來得及看呢。”

“你呀!”嘉長宴屈指敲了敲他的額頭,語氣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沒心沒肺的小冤家,還不快看看他給了你什麼?要是他仗著你的喜歡,膽敢用次品唬你——”

“他連‘見此物如他親臨’的玉佩都送給了我,為何要在這裡作工夫?”嘉長川縮一縮脖子,到底開始尋摸起了手中金扣裡的東西。“那豈不是……哎喲!”

原來,他將通識往裡頭一探,竟看到了兩座本該留在他搭檔那座神冢界中的小山頭。

左山頭栽著一株神芍花樹,正是他一身花脈化成的那株;右山頭種著一株未參天的化神木,其花神似芙蓉花,其葉神似梔子葉,恰好似他倆湊一雙,同心共濟兩相陪。

那神芍花樹已然結果,一樹共生有萬顆子,個個神力充溢,但凡服下,必然能擁有神芍體。那化神木還在簌簌地生長,見有其他通識來探,便輕輕搖了搖枝丫,好似在歡迎他的到來。

這哪裡是什麼‘小’禮物,分明是給他送了引渡旁人成神的機會!試問還有誰能如此妥帖,甚至這樣心寬,淨覺得他不會胡作非為?

“怎麼了?”見他滿目驚詫,嘉長宴連忙出聲追問道。“是有何不妥嗎?”

“不,不是的。”嘉長川收回通識,轉而抬手去摸另一隻金扣。“禮物很妥帖,妥帖得有點太過誇張了……那是世上最好的‘機緣’。”

“這才像他,這才像話嘛!”嘉長宴大笑道。“還有呢?”

“我看看啊。”嘉長川將通識往那金扣裡探,從中摸出了一把嵌入式鑰匙、一枚臥虎狀玉牌,將它們拿在手中看了看。“啊,是戰艦備用鑰匙,還有沐雨境內通用的通行御令。”

“他是真把你當自已人啊。”嘉長宴不由感慨道。“只可惜嘉氏剛遣散諸部,到底算是破了產,暫時沒有辦法給回禮……唉!”

“這就不勞長宴公子操心了。”來找嘉長川要鑰匙的曉周衍,咬牙切齒地從旁冒了出來。“我們殿下交代過,他日後會按國婿的規制送上厚禮,公子家只需多給恆儀君留些東西,就不必再準備回禮了!”

曉雲馳那個小祖宗,真是氣煞人也!不但把自已的信物送出去了,還把旗艦鑰匙隨便給人,這祖宗到底有沒有想過,萬一恆儀君不是好神,不就定要壞事了嗎!

“哈?”嘉長宴當場攥起了拳頭。“衍公此話是什麼——”

“衍公此言差矣。”在他開始罵人前,嘉長川緩緩伸手按住他,並搶走了他的話頭。“尋常婚嫁尚需聘禮嫁妝,哪怕是天上的神明要聘同命神,也不能因為雙方身份有別,從而空手套白狼。”

“倘若我什麼也不做,您當真能保證……殿下不會為此難過嗎?”

曉周衍被這話弄沉默了,以那祖宗的德性,定是愛慘了恆儀君,才會不斷為對方付出,甚至什麼都不顧地當場求親,無論如何也要把神弄到手、拐回家去。

他自已是單身幾百年,不知道愛情為何物,可他看過兩位當今談戀愛啊!

無論是起義期間,還是起義結束後,哪怕窮到快向天下聯盟貸款,他們也從未捨棄過禮數,最經典的就是御書房中的一隻歪瓶,以及行令臺大殿上的一副雜石珠簾——四百多年都過去了,他們還沒丟了它們!

不是沒人問過他們,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他們給出的回答是:卿言禮數無用,殊不知那代表了人的良心。得了好物尚思家人無有,何故偏要找無數個藉口,去虧欠一生的伴侶呢?

有父母‘珠玉在前’,殿下的觀念估計也沒差,倘若什麼都收不到,殿下當真不會難過嗎?說句實話,這次好像不見得。

只是……

“恆儀君,老夫還有最後一事。”曉周衍做出了最後的掙扎。“我朝昭彌皇帝有問,在您入玉牒的同時,殿下會與您結契嗎?”

“是的。”嘉長川平靜地答覆了他,隨即握住戰艦鑰匙,轉身走向駕駛艙。“這是殿下的願望,所以,希望您可以試著尊重他的選擇。”

在他身後,曉周衍被驚得瞠目結舌,唯有與嘉長宴面面相覷。他就知道,能跟小祖宗好的,一定不是個善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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