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夫婦離開後,偌大神觀中安靜了下來,假裝看土的曉雲馳,也已經往花壇裡種了一大片從神冢界裡摸出來的花,此刻正思索紫花與藍花種在一起會不會不好看,並伸手把某一株紫丁香往左邊挪了一點。

但他剛把那紫丁香挪開,嘉長川就走過來,將一株天藍尖瓣木往紫丁香旁邊挪了挪,並問他道:“殿下,詩氏是什麼時候向您投誠的?”

如果詩氏,甚至於他的堂兄,沒有向他搭檔投誠,他不認為他搭檔會管這些事,更別提專門讓外交組去問了……所以為什麼只有他,到現在才知道有這回事?

“你師祖給我那枚玉璽的時候。”曉雲馳用左手摘了朵天藍尖瓣木的花,又用右手摘了朵紫丁香,捏著兩朵花對了對,最後將它們塞進了嘉長川手裡。“我想,如果她並不想回去,應該不會把雨蘭女皇交託給她的遺物拿出來。”

他也是才想明白這個問題,如果詩延儀不想回去,真的會把玉璽給他,之後又跟徒弟詩梓約去了沐雨,且不曾阻止徒弟在沐雨定居嗎?

而且,她給他的那些信件……能和玉璽這種貴重物品一併交託的,只會是同等重要的東西。那會是什麼呢,是雨蘭女皇的手書,還是詩延儀本尊同雨蘭女皇的來往信?

“他們這樣不明不白地把事情做了,也有他們的苦衷。”曉雲馳話說至此,瞧了瞧嘉長川的臉,伸手攥住他捧著花的手,撫一撫他蜷起的手指,笑道。“萬一此事不能做,或者我與他們結盟不成反成仇……”

“你那麼喜歡我,又該怎麼面對家族和我?”他這樣說著,稍稍歪了歪頭,目光頗有些為難。“他們只是不想讓你兩難,而我也一樣。”

看著他為難的神色,嘉長川突然就不想去想這些事了。思考這些事情有什麼意義呢,除了會徒增煩惱,難道還能有其他結果嗎?

於是他攥了攥手中的花,說道:“殿下,不必說了,我都明白。”

“明白就好。”曉雲馳又撫撫他的手指,笑著收回手,往神觀主殿中走去了。“我想挑兩堵牆,給你畫兩幅神像,你要不要來幫忙挑牆?”

啊?嘉長川愣了一下,給他畫像,怎麼還要他來挑牆,這不該是由畫師決定的嗎?

曉雲馳走了幾步,見他沒跟上來,便搖著頭感慨道:“唉,有些神啊,談及心意還勇氣可嘉,做起事來倒像塊石頭,忒不聰明。這樣的呆子,我又該如何渡喲!”

突然被罵了的嘉長川,站在原地思慮片刻,忙低頭看看手中花。想著兩種花的花語、寓意,他隱約明白了些什麼,頓時豁然開朗——

哦,難怪他搭檔要罵他。紫丁香代表‘永恆的愛與幸福’,天藍尖瓣木則寓意著‘互信的心’,以及‘珍惜當下、把握現在’。這兩幅畫是一種禮物,根本不是單純的畫!

但是,以他搭檔的作風,應該不會無緣無故親自備禮吧?這禮物究竟是做什麼用的,他怎麼就不明白呢?

於滿心茫然間,他將兩朵花收進手上戒指,又忽然將目光定在了這戒指上。今天實在太忙,他一直沒工夫看它,這會兒注意看了,他才發現當下的事情到底有哪兒不對。

這戒指寬約半寸,指腹處做了開口,紋樣是水紋與一顆山石形紅瑪瑙組成的‘清溪抱石圖’……它乃是一枚沐雨傳統求親戒,能收到這個信物,代表送禮者非常屬意收禮者,正在考慮要不要與對方共度一生。

如果收禮者給出正向回饋,這事兒就成了,反之,則雙方的親密關係必然告吹。

意識到這一點後,若非神軀不會大汗淋漓,他此刻當真要汗流浹背了。與所愛之人結同命,結契禮必不能太單薄,可他除了幾座遊走遺蹟,幾乎一無所有,又該如何馬上備齊全部禮物?

然而曉雲馳已經走遠,連腳步聲都消失在了神觀深處,自然不可能察覺他的心思。他也只好摒除一切雜念,迅速走進神觀主殿,打算暫放下此事不管,先把人給找到再說。

但他剛一進殿門,就看到了正站在窗邊偷窺他狀況,此刻亦在盯著他瞧的曉雲馳。少年親王負手而立,滿眼笑意,彷彿早就猜到了他的反應會是如此,並很樂意看到他糾結的模樣——

見搭檔如此壞心眼兒,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屈指輕敲了下搭檔的額,念道:“我的小冤家唷,可饒了我罷!你這廂好端端地在看笑話,殊不知我差點就要被嚇死了!”

曉雲馳吃痛地‘哎呦’一聲,忙捂著額頭往遠處溜開了去,嘴上卻道:“又不是馬上要結契,你慌什麼嘛!放心吧,你還有準備的時間,至少也有一個月,這總足夠了吧?”

“夠了,夠了。”嘉長川頓時心中大定,只要還有時間,哪怕只剩下一個星期,也足夠他弄來大部分必備禮物了。“你……”

“我沒什麼特殊喜好。”曉雲馳學著彌飛源的做法,以神力凝筆在手,轉而走去殿內最寬廣的牆邊,將那筆望空一拋,讓它自去往牆上著墨。“你覺得我喜歡什麼,我就會喜歡什麼。”

此話有兩重含義,其一是王不可有所偏好,其二則是‘但凡由你所贈,我都會喜歡’。他就把話放在這兒,至於聽話的人最終能理解成什麼樣,就不是誰能控制得了的嘍!

嘉長川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此刻聽見這樣一句話,反而陷入了兩難——就像詢問家人想吃什麼,卻得了句‘隨便’的一家掌勺那樣。

此刻他難免懊惱,之前天天陪著搭檔,怎麼就什麼都沒觀察出來,連人喜歡什麼都不知道?但他也明白,倘若一位王的喜好能被隨意得知,那這位王的死期也就不遠了。

所以他該怎麼辦……完全按沐雨規制來嗎?嗯,仔細一想,好像也不是不行,他之後就去向他的祖父母、母親、舅舅、堂姨堂舅們問一問,在沐雨傳統裡,該如何準備這份結契禮!

待他思考完這些問題,重新看向曉雲馳時,就被牆上起草到一半,已經初具雛形的畫奪走了目光——

那是一幅‘神君得勝圖’,身現武神相的他,手執長戟,乘御六獅所引之天車,屹立雲端,意氣風發;天車後,雲中有藍白旌旗飄揚,帥旗屹立難倒,正當中繡‘嘉’字,兩側還空著兩豎溜,疑似預備著寫神名、神號。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自己,也不覺得自己能給別人留下這般印象,因此大為詫異,原來,他的搭檔,竟是會這樣看待他的嗎?

“長川,長川啊。”在他發愣的間隙,曉雲馳忽然喊著他的名,同他問了一件事。“你還沒告訴過我,你是什麼法則的主神呢。當下天時地利,人也和,你就順口告訴我吧。”

“我啊……”嘉長川望著他,淡淡地笑了笑。“我乃常道法則之主。”

他其實不是很願意提這回事,只因‘常道’一途僅僅是他的願望,也是他希望其他人能走的路,而他自己卻未必能踏足常道。因為過去的經歷,他早已做不得尋常人,又怎麼能‘如常’呢?

然而曉雲馳聞言只是‘哦’了一聲,便又在手中凝出一支金筆,對著那面帥旗思慮片刻,提筆,在那個‘嘉’字兩側,動作如行雲流水般地、迅速地寫下了兩行小字,左為‘純真常道之主常裕神君’,右為‘忠義勇武攏念恆儀天君’。

這兩行神名號一落成,嘉長川瞬間便發覺,自己的神途、神運都徹底地穩固了,不由大驚:唯有主神方能予神名號,他搭檔卻是隨手一寫,便定下了他的身份地位!這,這——

難道,在他們誰也不知道的時候,他的搭檔已經成為了靈山的主人,甚至是更高階的存在?現任主神可還沒死呢,在他們無法察覺的時候,流落他方的主神本尊,到底都幹了些什麼?

他看著曉雲馳專注的背影,很想把這個猜想講出來,但他根本就不敢說,也開不了這個口。萬一這猜想是真的,他該怎麼辦,他能怎麼辦?當事人曉雲馳呢,得知真相後又該怎麼辦?

這一刻,他深深地感到無力,就如他眼睜睜看著曉雲馳掉入剎那千生結界,卻只差一點就能抓住對方的手——此時此刻,他心中的絕望啊,恰如彼時。

而還專注於畫的曉雲馳,又凝了幾支金筆,讓它們給大背景著色,順便完成一些其他細節,便懶懶地抻個懶腰,一邊轉身去看嘉長川,一邊隨口說起了話,想著與搭檔商量點事。

他得去一趟守衛殿堂,處理好之前辦岔了的人際,哦不,神際關係。

嘉氏內務太過複雜,祈麟鏡對他講出曉無霜的事時,應該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因為曉無霜在沐雨民間的聲望,他太過先入為主了,萬萬沒想到,最後會有那樣的後果……嘖。

“好了,剩下的部分,讓這些筆自己畫——”他話說一半,卻發現嘉長川狀態不對,定睛一看瞬間急了,忙兩步躥到搭檔面前,伸手去探對方腕脈。“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嘉長川的臉極慘白,像死到褪去血色的人,連瞳孔都渙散了。他不清楚神會不會突發急症,可這麼個狀態,實在談不上好吧?

“啊,有嗎?”嘉長川聽到他喚,回過神來,慘笑著搓了搓血色全無的臉,就連發出的聲音都有些破碎,其竟絲毫不覺,甚至仍在試圖講話。“我沒事,也不難受……什麼事都沒有。”

“你不難受我相信,但你都突然這樣了,心裡絕不可能什麼事都沒有。”確定他身體沒問題後,曉雲馳才堪堪鬆了口氣,抬起雙手攥著他胳膊,非常嚴肅地盯著他。“剛才我寫那兩行字的時候,發生了什麼?”

嘉長川見他‘一針見血’,便看向他手上戒指,無力道:“你拿出那本神譜來看一看。”

“這……”曉雲馳雖然不明白,但到底還是把神譜拿出來,翻著嘉長川的神像。“它怎麼了嗎,還是說……”

當他翻出嘉長川的神像,又低頭看了一眼,頓時收聲無言。只因本沒有被記錄名號的神像,此刻竟早已被記錄了神名號,即‘常裕神’與‘攏念恆儀天君’。

開玩笑的吧,他那就是隨便一寫,打算留著給嘉長川的信徒記住,以觀後效的,居然就這樣成真了?萬一他寫的階位太低,豈不是會就這樣害了搭檔的一生?

思及此,他低聲罵了句‘彼其娘之’,收起神譜抱住嘉長川,撫一撫他的脊背,嘗試安慰他道:“我又不是主神,封神的事,做不得準——”

“不。”嘉長川卻推開他,不接受這個安慰。“名號落成後,我的神途和神運都穩固了,可見它確已成真。我無所謂階位,只是,你……”

他話說到一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結論,只好撇開頭去,閉口不語。這種不負責任的話,當真可以出口嗎?

曉雲馳見他作這般態度,心中大致有了數,面上卻沒什麼反應,只當身上藏了個不為人知的玻璃彈子兒——笑話,管他什麼權能呢,又不是什麼擁有了就能永遠得到的寶貝!

如此看來,他今後得愈發謹慎言行,以防止自己做出對眾生不利的事。

禍害璃天神不要緊,反正除了待他不錯的神以外,祂們也在禍害他,就當一報還一報,只是眾生無辜,他堅決不能為了自己的事,從而波及他們的身家性命。

至於眼前事……事已至此,還能怎麼辦唷,他也只能多補償搭檔些了。那什麼的主神之位,跟虛空一樣縹緲,坐不坐全乎都無所謂,分一半出來又有何妨?

思及此,他調動神力,模仿造金筆的方式,凝了把五絃琵琶在手,一邊撤步後退,一邊輕輕撥了兩下低音弦。待嘉長川循聲回頭,他才看著茫然的搭檔笑了笑,又指指他腰間劍,道:

“別想那些了,長川。”他笑得溫和,語調也柔和,顯然根本不在乎那些。“女王看過你舞劍的英姿,我卻不曾看過,眼下週遭再無旁人,不若我來給你彈琴,你也抒發一下心緒,如何?”

嘉長川很想說‘不如何’,但他根本沒辦法拒絕這個請求。他搭檔確實沒看過他舞劍,就現下局勢而論,往後大約只會更難看到,既如此,所眷有意,胡不應耶?

於是,在曉雲馳反覆以絃音為催促時,他從腰間解下雪劍,拔劍在手,又將劍鞘放在地上,後退幾步,和著琴聲且舞且唱道:

神君執劍起舞兮,設調出言抒所思:

少王入世覓神途,歷經艱辛塑其身,

一經預示方臨世,生而為主不知情!

諸君秘藏幾多兮,此山何以有玄機?

思憶起,往日事,

心有憂,目懷愁!

天中生雲翳,其決亦非明,

可憐蒼生兮,何以為故鄉!

玉月猶有落,烈日未當空,

步步登雲際,唯恐世無常!

萬般雖有運,亦有驟然崩,

其後千億難,何以能終兮!

復憶起,往日事,

遂有憂,怎無愁!

這段詞句的大致意思是:

你入世探索成神之道,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明明是經過預示而誕臨世間的人,卻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了此間靈山之主。其他神對此大概是什麼也不知道的,有相當一部分神身上的事兒還不少,這世界真的還有救嗎?

想到這些事情,我就很難不憂愁!

主神已經徹底不靠譜了,只可憐蒼生無辜,要去哪裡尋找到新的故鄉!她快死了不要緊,你可還沒成神呢,萬一你因為她出的問題有了什麼事,可怎麼辦唷!

一切事雖有命運安排,但怕就怕命運突然崩潰,在那之後會發生的災難,就再也收拾不盡了啊!一想到這些事,我就很難不憂愁!

曉雲馳彈著琴,靜靜聽完最後一字,便鬆手令琵琶自鳴,從戒指中抽出把金骨金錦繡芙蓉紋摺扇展開,上前與嘉長川同舞,並和調唱答道:

山王展扇同舞兮,協調答言解君意:

如今生世雖尚好,歌舞昇平固喧囂,

君不聖兮敗朝綱,若無絃歌舞自止,

若舞止兮難歡喜,民無樂兮不思鄉!

浮雲煙,有何意?

吾愛啊,心莫憂!

天清難無雲,地靈何曾易,

眾生隨輪轉,賢人自不移!

烈日有其食,玉月亦盈虧,

諸君盡無全,況乎世無常!

萬般履運途,今時何作數,

欲知隨後事,且待來日期!

浮雲煙,有何意?

吾愛啊,莫懷愁!

曉雲馳所答覆的意思是:

如今的世界只是看著好,瞧著歌舞昇平的,可主神已經不行了,一旦其他神也走到了盡頭,這個世界就會直接迎來終結。這個世界終結後,悲苦的眾生又該上哪裡去找故鄉?

在那樣的生死存亡問題面前,眼下這些似浮雲和過眼雲煙一樣的事,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的愛人啊,你不要心憂!

再清朗的天也很難沒有云,靈性的大地卻何曾因為那雲的有無而改變過呢?就像眾生皆隨著時代庸庸碌碌地流轉,賢明的人卻不會因為聽了世間的尋常想法,從而改變他的志向啊!

太陽會發生日食,月亮也會有盈虧,所有的神尚且無法做到圓滿,無常的世間難道還能做得更好嗎?

世間一切自有命運,眼下暫時的命運,又能算個什麼?就連這一切最終的結果,也只會在未來發生,而決不會、也不能在當下就被決定啊!

所以啊,這些似浮雲和過眼雲煙一樣的事,有什麼意義呢?我的愛人啊,你不要發愁!

唱罷最後一字,曉雲馳收起扇子,抬手環住嘉長川的脖頸,仰著頭,用一種頗繾綣的目光,自下而上注視著他,最終盯住他的眼,似在給予安撫,又似在為了他的心緒而擔憂。

搭檔願意操心他的生死,他很高興,可倘若他的搭檔會為此而悲傷,就實在非他所願了。

有些事之所以會發生,實在是源於無常的,非人力所能阻止,就連神都無法阻止它們到來;而愛他之人皆會為此而憂,為此感到困擾,可被這樣擔憂著的他,又該如何是好呢?

嘉長川看著他的眼,隱約也明白了這一點,又見他全不在意此事,便盡力調整心態,恢復至尋常模樣,又低頭親了親他的額,似在對他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請你放心。

“好啦,好啦,讓這些事都去一邊兒去吧。”曉雲馳見他想通了,笑著拍拍他後頸,又親了親他的頰側,隨即收回手,轉身去看牆畫。“我不會再令旁人知曉此事,只是,你的階位……”

“無妨的,我真不在乎這些。”嘉長川蹲下去拾起劍鞘,收劍入鞘,將它重系回腰間,說了句極真心的話。“只要你不會厭棄我,就夠了。”

曉雲馳聞言輕笑了一聲,並未答話,卻欲蓋彌彰地舉手遮了臉。這位由他的心先於他的意志所選的愛人,當真是極真誠、極真誠的,倘若他日後要因為旁的事厭棄他,就太不是東西了!

“對了,殿下。”嘉長川說完這些,突然想起曉雲馳先前疑似想說什麼,便轉而追問了起來。“你原先是打算說什麼來的?”

“我得去一趟守衛殿堂。”曉雲馳見他有問,便轉回身來,輕輕嘆了口氣。“要是不走這一趟,我怕你們拔地基的時候……會拔不起來。”

嘉長川思索片刻,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於是點了點頭。“那就走吧。”

他搭檔初見自由神時,那態度可不怎麼樣,甚至有點兒給誰討威名的意味,他對此還是非常有印象的。嘉無雙當時的反應也很微妙,彷彿在反覆透過他的搭檔,看著已經死去的愛人……

嘖,現在想來,這還蠻讓神不爽的。世上怎會有兩個長得那麼像的、甚至能讓死者的未亡人認錯的人?

他搭檔和曉無霜,氣質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一位是懷威未發的王,一個是清雅秀麗的公子,根本就是兩個極端嘛!

後來在與曉無霜打交道時,他也大概明白了——曉無霜在沐雨的名聲,應該是很不錯,甚至很響亮的。否則,他搭檔絕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理解對方,確認其與原初魔祖不同心,並想助其重返雲英神陣營。

可惜,可恨啊!那些少年時的景仰,在時代的洪流中,終究落入了塵埃。若非曉無霜於極晝星系有恩,最終又被常界神所害,只其曾想殺害他們這一點,就足夠他去追仇了!

他不是不知道那是本能反應,卻實在沒辦法不記這個仇。雲英神但凡神魂未滅、福運未絕,就能反覆轉世重活,他的愛人卻只有一次生命,一旦出了意外,就再也不會轉世啊!

曉無霜砸他們那兩下,就是奔著滅口去的,但凡他不是神,他搭檔也沒有超強的恢復力……沐雨扇術本就是擁有體系、傳承的神殺術之一,只消那一下,他倆就徹底完了!

如此一來,在這些事件中,嘉無雙的角色,就是純粹的倒黴蛋了——不但為此失去了家人、愛人,還永遠地失去了自己。

知道祂曾與曉無霜有舊的人和神,保不齊也總會拿這一點作文章,就像風乘麟被悲劇和流言蜚語打擊到近瘋魔,最終被原初魔祖趁虛而入的過程那樣……

“長川?”早已劃開空間裂隙,並準備離開的曉雲馳,此刻正站在裂隙裡,疑惑地看著發呆的嘉長川。“怎麼了?”

“沒事。”嘉長川閉了閉眼,甩掉這些思慮,舉步上前跨入裂隙,走到曉雲馳身邊,並緊緊地牽住了他的手。“走吧。”

見他不欲多說,曉雲馳就沒深究他的異常,只牽著他往前走去,穿過空間裂隙,站在了位於眾連城的守衛殿堂前。

這座水藍聖殿依舊巍峨,門外的白獅雕像亦威武如故;那高聳的大門下,沒有了來往民眾,僅剩下了在轉移物品的萬相軍。有人出門時,甚至牽著訓練有素的猛獸,帶齊了全套遠行裝備,瞧著是不打算再回來了。

一些萬相軍的討論聲,也在這時遠遠飄進了兩人的耳朵。什麼話都有,譬如‘大公子他是不是閒的了’,以及‘不願意搬家的,就得原地解散’,還有‘爺終於可以去做遊俠了,好耶’。

曉雲馳聽著這些話,緩緩皺起了眉。嘉長宴到底對這邊下了什麼命令,他是打算把整個嘉氏化整為零,散入宇宙嗎?

“或許你感覺不到,但事實上,嘉氏內部早已成了一盤散沙。”嘉長川看了看搭檔的神色,道。“常界神派與嘉氏三府間的博弈,傷害了很多人,也傷到了絕大多數人情願為公的心。”

“譬如,在大戰神府成為無主之地後,府中的內務人員,都應我堂兄的邀請去了城主府,而我父親的舊部們……則幾乎是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銷戶假死,離開此地,自行前往赤烏山。”

“因為他們清楚,留下也意義不大,還未必能保全自身與家人,更不必說為誰鳴冤了。”嘉長川無奈又釋然地笑了笑。“我以前不懂這些,只覺得他們選擇銷戶太過武斷,如今看來……”

“如今看來,這竟是再明智不過的決定了。”他說至此,終究嘆了口氣。“倘若他們沒有離開,常界神今日發動突襲時,定是要拿他們祭旗的。只要我還未死,她就一定會這麼做。”

曉雲馳聞言,則是拍了拍他的背道:“常界神已伏罪,再也翻不起什麼浪,既然你心有遺憾,之後就尋個機會,去赤烏山找找他們吧,萬一能找到,也還能敘敘舊不是?”

“說的也是。”嘉長川點了點頭。“我們是現在進去,還是等他們都走了再去?”

“現在吧。”曉雲馳抬手點亮通訊器,看了看時間,隨即一甩袖子,舉步朝殿門走去。“畢竟,距整個午時結束,已經不差多久了。”

他剛走出幾步,周圍萬相軍就齊刷刷朝他們看了過來,又迅速挪開視線,討論的話題卻有了改變,成了‘二公子怎麼過來了’,以及‘跟二公子一起的這位是何方人士’。

有些跟嘉長川關係還算良好的、即將遠行的萬相軍,甚至紛紛圍過來,試圖跟嘉長川嘮嗑,全不顧他是否還有事。笑話,以後都見不著了,現在不禍害兄弟更待何時?

嘉長川試圖向搭檔求救,卻得到了一個燦爛的笑容,以及一句‘沒事兒,你就跟他們聊著吧,反正他們將要走了’,然後,他就這樣被丟下了,丟下了!哦,這真是太讓他難過了!

待曉雲馳走遠後,一名牽著白豹的萬相軍,確認他不會再折返,便八卦地向嘉長川詢問道:“哎,二公子,那位和您是怎麼個關係?”

“現在是搭檔。”嘉長川沒好氣地舉起手,對這人晃了晃手上的戒指。“之後不一定。”

“啊!”那人看清這枚戒指後,大叫了一聲。“是沐雨的求親戒,您怎麼會有這個?”

“怎麼,神不能找同命神?”嘉長川見他問,頓時‘不大高興’地輕嘖了一聲。他只是在說事實,可沒想為此給自己找麻煩!

“當然能,恭喜您呀。”周圍人沉默了一下,隨即紛紛表示賀喜,並開始往外掏好東西。“咱們走了就不回了,這邊就先給您送個賀禮吧,祝您和那位永遠志同道合!”

“也祝你們旅途永順,一生常勝。”嘉長川沒跟他們客氣,收了禮,又挨個兒回了一件武械,也贈予了屬於神的祝福。“有誰需要特殊祝福的,趕緊著開口,就這一次機會,過時不候。”

眾人又沉默了一下,隨即歡呼起來,並紛紛開始呼朋引伴,讓其他要遠行的人也過來許願。到最後,大半個守衛殿堂的萬相軍都跑了出來,硬生生把周遭圍了個水洩不通!

看著越來越多的人,嘉長川緩緩捂住額頭,開始後悔自己的決定了——這下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硬著頭皮也得上嘍!

且不提他會如何頭痛,只說在此期間,已經在附近更衣室裡換了禮服,出來後又走到嘉無雙神像前的曉雲馳。

他在神像前擺了香案,恭恭敬敬地取出貢品和香爐,將它們按次序擺放好,又取出三支香以淨火點燃,端端正正插進香爐,拱手後退三步,撩袍而跪,憑空抖出張大紙鋪展於地,又阻斷了流往右臂的生靈之力,隨即劃破手指,在那紙上寫道——

吾謹以血書此行文,告於勇力聖者曰:

繼守衛殿堂一別,及先前之通訊後,吾又遇新緣,方知往事著實不堪,思及於君面前所放狂言,心中慚愧難當,遂取今日最吉之時,端正衣冠,攜諸祭物,來此叩告於君,虔誠懺悔。

吾過甚大,不敢求君寬恕,唯盼望君能神途坦蕩,心得自由,一如君之神名。

至此,所告已終,伏惟,尚饗。

寫完這份告疏,他伸手端起大紙,憑空引火將其點燃,待其化為灰燼消散後,便垂手觸地,納頭欲拜——卻被一隻手背阻住了動作。

沒等他有所反應,手的主人便沉沉地低笑了一聲,以指背挑著他的額,使巧勁迫使他抬頭、起身,又緩緩後退一步,站到了香案前。

其人正是突然現身的嘉無雙,他滿目戲謔地瞧著曉雲馳,笑道:“未來的神主喲,我可受不起你這一拜啊。再者,我根本就沒怪過你。”

咦?曉雲馳有些詫異,這是為何?

“你與前世的無霜一樣,才十八九歲的年紀,便被迫擔此大任,能不忘本心就很好了。”嘉無雙沒指望他能理解,自顧自說了下去。“只恨我沒有嘉長川的本事,無力護無霜周全,也必然要為此抱恨而終嘍。”

“這……”曉雲馳聞言而驚,此話怎講啊?

“就在昨夜,辰姈大人同我說,無霜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是直通末路的。”嘉無雙順手從香案上薅了個蘋果,翻看著它紅彤彤的表皮,語氣變得發苦。“就算眾神有盡力給他改命,都沒辦法改變他墜入黑暗的結局。”

“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小時候過得那麼苦。”他握著那顆蘋果,漸漸有些哽咽。“十八成孤露,兩個哥哥把他丟給青鶯星,沒有本家可回,外家親人又都沒有了……他還能去哪裡呢。”

什麼?曉雲馳聞言愕然,十八成孤露,這是十八歲時就父母雙亡了啊,在凡人還能使用神力的時代,人的實際壽命比如今要長出許多,基本五千歲起步,其父是引咎自盡,不必多提,其母林蕎卻也走得那麼早嗎?

而且,曉無霜的兩個哥哥——無難、無在,一個是當時的護國之君,一個是統兵的鎮國公,還比曉無霜大了整三百歲,這樣的兩個人,居然把幼弟完全丟給了風乘麟?

這簡直不可理喻,他哥,還不是他親哥,是純正的表哥哎,就比他大一歲一月,還知道不能把他單獨丟下呢!再者,父母皆去,兄即如父,這半個爹是能這樣當的嗎?

本家那邊也是牲口,把人家的外家給滅了,還不讓人回本家,是何道理?是不想得罪皇帝,還是不想自找麻煩,亦或是……恕他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所以,當他頗負盛名後,他從那裡逃走了,跑來了極晝星系。”嘉無雙緊握住那顆蘋果,垂眸望著地面,繼續道。“那時候,他堪堪二十八歲,我卻已經三百多歲了。”

“我們相識於北星宮,熟絡於人間萬事,最終結為知己……後來又在我家人的見證中,結下了同命血契。”

“倘若我那時能知道,他哥和我是一般年紀,我絕不會答應這件事。”嘉無雙痛苦地閉上了眼。“他之所以會這麼做,根本不是出於自己的感情,而是在填補不可得的曾經。”

“我不知道他是否清楚這一點,我卻是什麼也不知道的。他前世從未提起過自己的出身,若非他在這裡死了,死於原初魔祖所變成的我之手,我大概永不可能知道,他還是眾神之子。”

“他死後的數千個日夜裡,我從未安眠過。”嘉無雙說至此,驟然張目,死死盯著地上磚縫。“在我尚未離家,精神最恍惚的時段裡,有一天,我突然就弄丟了他的喚神符。”

“我找了它很久,很久,為此搬起過萬相宮,舉起過西星城,可還是一無所獲……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是常界神偷走了它,還妄圖以此挑撥你與無霜,讓他去謀害於你。”

“所以,你哪裡有對不起我呢。”嘉無雙終究放下了那顆蘋果,並向曉雲馳行了敬主神之禮。“明明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啊。”

曉雲馳沉默著向左側避開,拒不受他的禮,什麼也沒有回答。他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這一切的起因,難道不是源於沐雨皇室嗎?

在沐雨歷史上,引咎自盡的皇帝共有七位,神禍時代就有五位,分別是曉長信的祖父、父、三位兄長。這五位皆為國捐軀,行的是英雄事,只可嘆生於亂世,誰又能保全殘破的國門?

而之後的兩位——曉無霜之父曉慧威,以及雨蘭女皇之父曉正臨,據廷錄記載,前者因冤枉皇后、愧對世人而自決,後者則是因不明緣由,在龍棲宮主殿佈置神殺陣,入陣觸發陣法而死,順便炸塌了大半座龍棲宮。

那之後,龍棲宮所在的城池,即原沐雨國都夕雨城也被波及,成了危城,雨蘭女皇遂遷都於楓曉城,又建設了前後並列的龍蟠、鳳翥二宮,自居於龍蟠,命皇姐居鳳翥,並於兩宮設正命、行令二臺,沿用至今。

但……據雨蘭女皇退位時的遺詔可知,梅氏之所以敢猖狂,與梅氏多年的謀劃,以及曉慧威冤枉皇后的行為脫不開干係。

所以,林蕎皇后會被廢,究竟是因為什麼?梅氏到底做了些什麼,才會讓一位執掌內國政的沐雨皇后,極不幸地失去了全部的體面?

在一人一神沉默許久後,嘉長川才有氣無力地飄進大門,又緩緩飄過來,落在曉雲馳身邊,不動了。他那群前同事真的非常能提要求,就差沒把他原地遛死了!

見有其他神來,嘉無雙才終於直起身,轉而打趣嘉長川道:“被追著許願的感覺如何啊?”

“不怎麼樣。”嘉長川一開口,聲音直髮啞,喉嚨好似快要冒煙。“我大概能明白,地方主位神為什麼都會有好幾個化身了……一個神,真的,不夠用啊。”

“也沒辦法,畢竟開荒和守成是不一樣的。”曉雲馳調動生靈之力,伸出手,隔空撫了下他的喉嚨,給他做了點簡單的治癒,並道。“以後還得找個合適的機會,多備幾個化身相才是。”

“不用以後,就今晚吧。”嘉長川卻擺擺手,如是道。“一次解決問題,省得以後麻煩。”

嘉無雙便提醒他道:“作為超階高位神,為了更好地融入世界,你們至少得有一個女相。這是死規矩,歷來神主都會這麼做,沒有例外的。”

“關於為何要這麼做,我倒是能明白一點。”曉雲馳聽到這番話,卻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女相給人帶去的親和感更強,相貌柔和的男相,也更容易被凡間接受,是這樣吧?”

“的確如此。”嘉無雙點點頭,又打量了一下嘉長川,露出了憐憫的目光。“不過說真的,我是真的很懷疑……你清楚如何塑造女相嗎?”

嘉長川卻直接朝曉雲馳伸出手,道:“殿下,有勞你借一把宮扇給我。”

曉雲馳便在戒指裡翻翻,找出一把朱草色繡海棠花枝黃檀蠶絲扇,遞到嘉長川手裡。他也很好奇啊,他的搭檔真的會塑造女相嗎?

嘉長川接過扇子,拿在手裡搖了搖,緊接著分出個一頭不老紅長髮,著紅黑沐雨禮服的詩氏女化身來,手中扇也順勢到了她的手裡去。

那女子背對著兩神一人,緩緩地走了幾步,便動作平和的轉過身來,向曉雲馳行了敬會禮,緩聲道:“詩青妧見過殿下。”

豁!曉雲馳向詩青妧還了見面禮,並說句‘詩家小姐快快免禮’,便伸手揪住嘉長川的袖子,用打量神奇生物的眼神看著他。他也就罷了,他的搭檔可是純粹的將軍,居然還會貴女的禮儀嗎?

“噗呲。”嘉無雙卻笑了出來。“看不出來啊,你還偷蹭過母族的禮儀課?”

“我是自家人,犯不著偷偷摸摸的。”嘉長川立刻沒好氣地駁了一句,話音兒裡攻擊性十足。“請不要信口胡說,毀神清譽。”

偷蹭和光明正大請教,可是有根本區別的,這個‘偷’字兒一出來,弄得好像他是那種會去偷看女子的人——他平日裡和女子們相處,都會保持安全距離,更不可能有心偷看啊!

“得,是我說話不趕巧了。”嘉無雙笑著攤了攤手,作無奈狀。“你小子是真正經,得虧你母親教得好啊。要是你在嘉氏長大,少不得要與那群刁鑽的論短長,可就留不住這般人品嘍。”

嘉長川聞言,撇開頭冷哼了聲,不欲睬他,也不想接茬。嘉無雙作為大戰神府曾經的主人,對於嘉氏的德性,確實很有發言權,但他並不想與對方討論這回事。

他八歲就從萬相宮出去了,再來已是少年,若非先王有令,以及還與伯父家有親,他絕不會與那群極其討厭的、曾對他們家落井下石的藍毛多廢一句話。

守衛殿堂這邊的人,因為一直住在眾連城,倒是比留在本部的人正常不少,對他這個前飛來上司也很尊重,雙方相處的還算不錯,最後乾脆按戰友兄弟來算了。

這不,他們前腳‘摧殘’完他,後腳就賊麻利地溜之大吉了,哪有萬相宮那邊視他如魔神的樣!他們本部的親戚,要是知道了還有這回事,估計都得被他們氣死!

他這邊正發散思維著,曉雲馳卻忽然伸手,溫柔地撫了撫他的背,又道:“好啦,我的將軍,知道你是個正經的,咱也不討論那些招恨東西,就別自個兒生悶氣了,好不好?”

“行,好。”嘉長川見好就收,又收了化身,將那柄扇子還到曉雲馳手裡,語氣緩和了許多。“殿下還有事要和勇力聖者說嗎?”

他說這話的語氣很平靜,剛把扇子收起來的曉雲馳,聞言卻只覺有一股醋味撲面而來,令他一時間哭笑不得。真是的,怎麼可以亂吃醋呢,他和勇力聖者也沒什麼關係嘛!

嘉長川卻不這麼想,他瞧著嘉無雙那態度,總覺得對方是因著事已至此,加之他搭檔‘類卿’,從而有些偏心的。這不,逮著機會就給他下套,壞得很嘞,討厭死了!

“這就要趕神了?嘖嘖,真無情啊。”嘉無雙倒是瞭然,遠遠地點點嘉長川的腦殼,臉上笑容未變。“說起來,白琛、辰姈二位大人想見你們。不過他們當前還在避世,暫不能出山,所以……你們何時有空?”

曉雲馳便笑答道:“您就回兩位大人,等我忙完了太昌宮的事,再回家看過父母親人,敲定好自己的終身大事,就去天下聯盟見他們。”

關行昀會給他太昌宮鑰匙的事,絕對是白琛安排的,關行昀本人和白琛的關係,說不定也沒那麼單純……是師徒,還是遠親?既如此,那就且等著去罷,等他忙完這些事,他一定去!

“那行,我這就回去了。”嘉無雙看了眼顯然沒有異議的嘉長川,點點頭,轉身沒入了神像。“另外,殿下,我馬上要神隕了,下次找我直接用喚神符就行,別再浪費這上好的香。”

他此言一出,第一大殿內頓時陷入了死寂,唯有長雲二人面面相覷。曉雲馳是一腦袋茫然,嘉長川卻深知,對方說的是真話,但現實已無法改變,故而感到萬分無奈。

家人和愛人各組成了對方的半條命,如今這兩個半條命都垮了,對方當然會神隕——本來也活不下去,只是被曉無霜所化的星神樞吊著命,捨不得讓其孤單罷了。現在連這個念想都沒了,可不是隻有一死了之?

雖然長耀是嘉佑良轉世,但他卻絕不可以,也不能去對嘉無雙講這件事。嘉無雙死志已決,長耀也不是佑良將軍,二者的人生已毫不相干,又何苦硬攪到一起去?

過了一會兒,曉雲馳上前收起香案和祭品,輕輕地嘆了口氣。他也想到了,嘉無雙明明身康體健,卻為何要神隕……怕不是不想活了,打算使計提前終結神壽呢。

也是,有著跌宕起伏的一生,卻沒有更宏大的命運,又再回不到世間煙火,活久了,就總是多多少少會覺得,這一切還有何意義。當最後的精氣神也垮了,可不就唯有一死麼?

思及此,他忽然快步走回嘉長川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劃開空間裂隙,拉著他走進了自己在西星城住過的園林的主院。

說起來,他也會時間神術,但因機會不巧,一直沒怎麼用過,現在卻是時候用上一用了——他突然很想知道,當初他在西星城街上昏倒後,到底都發生了什麼。

這件事比‘誰為什麼會死’更重要,甚至會直接干預他未來無數年的生活。是誰把他送回來的,又是誰看護了他三天,還在這三天裡幫著擺平了黎晟岐和常界神?

知道常界神是原初魔祖黨羽後,他並不認為在昏迷的那三天裡,自己是處於安全環境下的。所以,到底有什麼在庇佑這裡,又是誰留在這裡待了三天,才讓他免遭常界神毒手?

“怎麼突然來這兒了?”嘉長川看了看周圍,出聲問道。“你把這園林掛在登記所後,那邊還沒把這裡轉賣出去呢……最近不怎麼太平,房地產也不好做。”

“那就不賣了。”曉雲馳便抬手喚起通訊器,調出當初的交易記錄,點進登記所官網,取消了對房屋的出售。“如果可以,我更想把它搬進神冢裡,畢竟這裡住著還挺舒服的。”

“那就搬。”嘉長川卻憑空取出一本檔案來,塞進了曉雲馳手裡。“當初你買下這裡後,我堂兄在家中找到了這座園林的地契——”

“所以,這裡的地是城主府的?”曉雲馳低頭看著手中合同,已經不能更無奈一點了,合著他買個房子,還給城主府送了一次錢嗎?

“其實,它不盡屬於城主府。”嘉長川卻說了另一個答案,一個完全在他意料外的答案。“結合無相真君所言,以及地契資訊,它是鄭芪竹夫人當年所建的秘密府邸之一。”

“鄭夫人在世時,曾多次在此佈設祖傳疑陣,用於阻隔敵人,其觸發機制已無人能知。但至少我們沒有觸發過它們,否則會連大門都找不到,更不要說進來了。”

疑陣?曉雲馳回味著這個詞彙,心有所感,看向了院內種的神淚竹。這些‘非常值錢’的竹子,會不會就是那些陣法的實施媒介?如果是,那麼在那三天裡,這些陣法有沒有被誰觸發過?

“鄭夫人離世後,此處曾歸屬於初代平等神,使用權則歸佑良將軍的直系後人,以及自由神。”嘉長川仍在講地契記錄。“而初代平等神神隕前,將一切財產交給了先王黎緒枝,隨後便率族搬去天下星系,再不曾歸。”

“之後是不是這樣……鄭氏神陣術就此失傳,天下聯盟開始大範圍普及改良神陣術?”聽到最後兩句話,曉雲馳想到什麼,接上了話。“我以前在情報部整理過類似檔案,當時只道它語焉不詳,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嗎。”

“嗯,幾乎是這樣的。”嘉長川表示了認同。“最後,這裡的經營權,流通進了登記所,城主府則因為要參與城務,拿到了這裡的地契——”

“那你這麼隨便地把地契給我,真的好嗎?”曉雲馳打斷了他,掂了掂手裡的檔案。“你堂兄他同意了嗎?”

“他沒意見,我伯父也沒意見。”嘉長川態度平淡。“你在城主府用飯的那天,不是有一份禮物沒有拿麼,我堂兄就做主,把這裡加入了禮單,順便擺平了登記所。所以,你想搬它就搬吧。”

“前提是你們有給錢。”曉雲馳聽到這句話,下意識攥了下手中的地契。“我……”

“儘管放心,該給的都給了,來路很正常。”嘉長川拍拍他的肩,寬慰他道。“我們不會把來路不明的東西送給你,那對你不好。”

“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見他態度篤定,曉雲馳便將那地契收進了戒指。“不過,在搬走它之前,我得回溯一下這裡的時間,確認此地曾經具體發生過什麼。你要是不方便,可以先去詩氏幫忙通融一下……”

“這就不必了,我在那邊有個化身。”嘉長川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個提議,但到底轉身向大門走去了。“你去吧,我到外面等你。”

那句‘你要是不方便’,聽起來是在為他著想,實際上是一句逐客令,他又怎麼會聽不明白呢?他也只能希望,如今已然發生的一切,不會因為這次回溯徹底歸零,甚至變得更糟……

“好,我會盡量快點結束的。”曉雲馳淡淡地笑著應了一聲,隨即展開雙臂、釋放神力,開始控制此地的時間。

倒不是他一定要攆搭檔出去,而是他從前在聯盟待久了,養成了些不怎麼優雅的生活習慣,雖然他相信對方的神品,卻也不願與對方‘分享’這類情形……他還想多少保住些顏面呢!

不多時,隨著時間的回溯,他眼前開始出現蜃影。這座園林中曾發生過的一切,也漸漸地向他這個今人展露開來了——

最先出現的,是三個背對院門,並肩而站的年輕姑娘。中間那位一頭粉色長曲發,著淡紫曳地裙,戴一頂有些磨損的寶石冠,打扮隨意,態度也隨意;左側那位一頭藍髮,身上無首飾,腰佩雌雄劍,作俠女打扮,氣勢凌厲。

右側那位最獨特,一頭黑髮,梳著雙刀髻,髻前配了三簇金銀小碎花,上著牙色對襟,外罩鵝黃的長比甲,下著六十六褶繡銀鳳羽紋昏黃底雙片裙,神態端莊,目光沉著,好似雌鷹。

只觀外貌,這三人的身份也就一目瞭然了,分別是黎頌芊、嘉祛繆和鄭芪竹。她們同時看著園林沉默,周身氛圍卻格外輕鬆,彷彿剛做完了一件大事,正在用獨特的方法進行放鬆。

過了一會兒,嘉祛繆向後撤了半隻腳,將身後傾,隔著黎頌芊看向鄭芪竹,道:“阿竹,不若我們給這裡起個名字吧?”

鄭芪竹思慮良久,輕輕地搖了搖頭,答道:“我覺得,還是不起為好,畢竟它是一個‘秘密’。而待它不再是‘秘密’時,自會有人給它題名。”

“嗯,也對。”嘉祛繆聞言,贊同地點點頭,不再說題名的事。“話說,你在這裡佈設的陣法,是什麼陣來著……抱歉,我不太記得了。”

“是神陣‘弭因’。”在鄭芪竹開口之前,黎頌芊平和地回答了這個問題。“用途是,讓心懷惡意者無法發現此地,即便設法強行進入,也會被請出門去,並永遠遺忘此處所在。”

“弭因一陣,共有三重。”黎頌芊說完話後,鄭芪竹接過話頭,向嘉祛繆不厭其煩地解說道。“一重迷惑諸敵,二重隔絕諸魔,三重護陣中人。其以地為陣基,以屋舍園林為媒介,倘若大地不崩、屋舍不毀,則此陣亦長存不壞。”

“多謝解說,我這次一定記住。”嘉祛繆艱難記憶著這些話,眉頭幾乎要擰在一起。“唉,最近城裡事兒特別多,忙得我一個頭十個大,記憶力降了不少……真愁人喲,要是世上有輔助記憶的神術就好了。”

“唔……聽著很妙,但這樣並不好。”黎頌芊輕輕搖了搖頭。“人類本身是很擅長記憶的,倘若突然開始記不住東西,還是要多注意身體才是,儘量吃好一點,也儘可能地多休息。”

“好,我盡力。”嘉祛繆嘆了口氣,除非死,她是不會再有假期了。“還有,今天中午去哪兒,吃什麼?”

“不若去我家吧,我家祖宗給鄭氏帶了沐雨的新茶,還拿了茶糕方子來,第一批成品恰好是在今天出爐。”鄭芪竹提出了意見。“如何?”

“好哦!”嘉祛繆歡呼一聲,又看向了依舊很平靜的黎頌芊。“公主,您覺得如何?”

“也好。”黎頌芊點點頭,轉身向大門走去。“我從未見過沐雨國作物,今日能有幸得以一見,實在是沾了阿竹和平等神殿下的光。”

“芊芊何須客氣,我家能得了這茶,也是沾了渡夜帝君的光。”鄭芪竹拉著嘉祛繆,轉身跟上,笑道。“他老人家上週剛過完誕辰,又打了漂亮的勝仗,正是最高興的時候,所有前去祝賀的神,基本都收到了沐雨的特產呢。”

“如此,我倒是該多謝夜神殿下的。”黎頌芊慢悠悠踱著步,微微地笑了一笑。“明年夜君誕辰到來時,準備些什麼好呢……”

三人步子不快,轉眼間卻已轉出幾道門去,聲音也遠遠地聽不到了。曉雲馳目送她們離開,隨即再一次控制時間,讓那蜃影改變情形,展示起了關於院中神淚竹的內容。

比年輕時憔悴許多的鄭芪竹,只穿一身白衣白袍,獨自抱著一筐竹根走進院中,先調動神力翻了屋前的地,隨後從筐裡取出一把小鋤,開始將那些竹根按一定順序埋入土中。

這裡的主院不算小,以至於她連來了三天,才把竹根全部埋好。埋好竹根後,她收起小鋤,從懷中拔出一把短刀來,狠狠地劃破了手掌,對這座院子肅聲念道——

“弭因,弭因,聽我之令。”她垂下手,任由鮮血滴落在地,沉著地誦著神陣控制令。“命此竹瞬息而生,長久鬱鬱蔥蔥。”

神陣不願受她的血,但還是聽了她的命令,讓那些竹根迅速生髮,很快長成一大片神淚竹,果然鬱鬱蔥蔥。

見指令生效,她又念道:“我今將死,欲轉託爾至平等神處,爾可願耶?”

神陣沒有回應,新生的竹林卻無風自搖了。這些神淚竹窸窸窣窣,發出了似雨水打葉之音,彷彿在為鄭芪竹而悲,又好似在說,倘若你也要離去了,這裡又該怎麼辦呢?

聽著這個聲音,鄭芪竹緩緩蹲下,撫著石磚鋪就的地面,說道:“我命已終,爾卻長存,既爾不願易主,便自履職責,直至此地傾頹罷。”

這一次,神陣吸收了一點她的血,又治癒了她的傷,隨即將她連人帶東西傳送離開了。將死之人通常揹負著極大的痛苦,祂是鮮活的神靈,怎忍心讓她白遭苦難?

這一幕對於曉雲馳來說,是相當震撼的——神陣‘弭因’竟是個活物,而後世所傳的神陣術中,哪裡還有這樣的活神陣!

於是他想了想,停止了時間回溯,緩緩蹲下撫著地面,一邊向周圍釋放生靈之力,一邊輕聲詢問道:“弭因,弭因,你可願同我離去?”

他此話一出,整座園林一瞬間變得極寂靜,這便是神陣界已被觸發的跡象了。

過不多時,便有一個憔悴的聲音,在他耳畔訴說道:“雲英的山主啊,我可以跟您走,但我有一個願望,希望您一定要幫我實現。”

“請儘管說。”曉雲馳撫了撫掌下地面。“但凡此事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會助你實現。”

“我的小姐轉世去了玉姬,我想見她。”弭因提及此事,聲音變得眷戀而痛苦。“這是我唯一的請求,請讓我見見她……您可以做到嗎?”

“待我日後前往玉姬時,一定帶你去找她。”曉雲馳想了想,答應了。“但世事易變,她不一定還記得你,我也未必能對她表明你的身份,就算這樣也沒關係嗎?”

“沒關係的。”弭因沒有異議。“只要還能見她一面,我就心滿意足了。”

“好。”曉雲馳又撫了撫地面,轉而問起了另一件事。“對了,弭因,最近一段時間裡,曾有誰觸發過你嗎?”

“有。”弭因答道。“您第一次進門來的時候,有個很危險的魔神正在看著您。您買下這裡後,我矇住了他的眼睛,讓他找不到您的蹤影,他才極不甘心地離開了。”

“後來,您被那個魔神襲擊昏迷,是門外那位神君,和他的哥哥一起送您回來的。那個魔神也跟來了,但沒能找到府邸,只好再次離去。”

“那位神君當時受了很重的傷,在這裡休養了兩天才恢復,期間還不忘反覆探查您的狀況……即便他自己的狀況也很糟。”

“他的哥哥為此奔走了整整三日,直到第三天下午,他受到女王傳召,前往眾連城議事,他的哥哥才暫時留在這裡,直到您醒來離開後,又和他一起離開了。”

什麼?曉雲馳聽著弭因所說,頓感心悸——那個魔神,若不出意外的話,就是原初魔祖了。在他進入西星城後,對方居然曾一直注視著他,之後又親自操縱黎晟岐襲擊了他嗎?

而且,嘉長川當時是曾受了重傷的嗎?可他醒過來後,為什麼完全沒有發現,事後甚至沒聽嘉長宴說過關於這件事的哪怕一個字?

弭因見他沉默,便道:“殿下,我想休息了,請您解除與我的連線吧。”

曉雲馳無心回答,匆匆收回生靈之力,走進主院臥房,開始回溯這裡的時間。他迫切地需要知道,在他昏迷的那三天裡,這間屋子中究竟都發生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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