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小神君,你堂兄……真的沒事?”風乘麟看著嘉長宴,往遠處挪了挪腳步。“這位嘉公子,要不,你還是迴避吧?”

罪過啊,罪過,看這位公子的反應,應該是之前一直在維護家族榮光,現在卻突然得知,這一切都與自己的血脈無關……

總之就是,這位公子沒當場崩潰,已經非常不錯了。但接下來的內情更令人窒息,他不確定這位公子聽完後,還能不能保持正常心態。

不過,根據聞徵剛委託姻緣神查到的訊息,原初魔祖居然曾宣佈過預言,說嘉氏會出現‘從眾神之子者’;除了嘉長川以外,這另一位‘從者’,不會就是這一位吧?嘶……

“後續的事情會更令人難受,是嗎?”短短的數息之間,嘉長宴已經平復了情緒,甚至能非常平和地與風乘麟講話了。“沒關係,星君,您儘管講就是了,我能接受。”

只要接下來的事,與他的現實生活無關……他連萬相宮搞了很多年‘強行認祖歸宗’的事都全盤接受了,還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呢?

“好吧,好吧。”風乘麟見他執意要聽,只好點了點頭,繼續講話。“萬相宮建成前,嘉氏族人就常出大戰神,萬相宮建成後,這個機率又增加了,增加到了每一代至少會出一位戰神。”

嘉長川攥了攥拳。“所以,那個祝福……”

“嗯。”風乘麟沒否認。“是血脈祝福,其目的就是為了增加戰神的數量,讓剩下的族人能多些自保的資本。”

“而這時候的常界神,已經完成了對王與王后的報復,暫時沒了目標,又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居然真的開始為嘉氏打算了。”

“她在高閣下建了一座地宮,將其餘嘉氏女的命燈放進去親自看守,並下令說,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不能進地宮一步。”

“自那以後,族內每有一名女子誕生,她便會親自為其點上一盞命燈,再庇佑她們走完一生,才會將命燈熄滅,隨她們一道埋入地下。”

“接下來的許多年歲裡,她點燃了無數盞燈,又熄滅了無數盞燈,直到……”

說至此,風乘麟突然沉默了。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下去,那些事連他這個神聽了,都只想問一句‘蒼生何辜’,又遑論是人?

“那是神禍時代的事嗎?”見他不語,嘉長川率先問道。

“是,也不是。”風乘麟雖然答了話,卻說得模稜兩可。“雖然的確有關係,但其中的內情……我不是當事神,並不瞭解你的前世是怎麼想的,也不明白晝神為何要這麼做。”

“我就不聽這個了。”在場唯一的外神安子夕轉身欲走。“就當是給兄弟留點面子。”

“炎界神殿下,這與極晝星系的歷史有關。”在他即將飛走前,肩上架著一隻金瞳玄貓的羅青娑,突然橫渡虛空而來,攔住了他的去路。“即便如此,你也依然要走嗎?”

那玄貓見到了地方,立刻看準嘉長川所在方向,從羅青娑肩頭一躍而起,落在嘉長川肩頭,還偏頭蹭了蹭他的脖頸,親暱之意盡顯。

這舉動一出,嘉長川立刻知道了此貓是誰,頓時滿目欣喜,又迅速抬手撫了撫貓頭。他搭檔沒事,還從結界裡出來了,真是太好啦!

是的,這隻貓是曉雲馳變的。

他在化神木下睡了個長覺,醒來後出了神冢界,便看準彌飛源在結界上畫的那個圈,一拳打破結界,迴歸了現實空間,又要求羅青娑立刻送他過來,還說自己有要事。

羅青娑不想答應,但他也很清楚一件事——不答應會有麻煩,彌飛源造的那本神譜,並不是一個擺設。哎唷,除了曉長信那個愛養孔雀的,怎麼所有神都在折騰他這個老神!

不過,曉雲馳確實有非來不可的理由。

首先,常界神突然叛變,總不能是隨便找了個離譜的藉口,就要與雲英決裂吧?她也是一代老牌高階神,怎麼可能連這點智力都沒有?

其次,因為那個未知的叛變原因,他現在並不想讓嘉長川單獨接觸她。萬一她腦子一軸,說出些見不得光的事,對他搭檔造成了二次打擊,不就大事不妙了嗎?

對,不是別的,就是‘見不得光的事’。

他在出發之前,突發奇想地問了時神一句,他搭檔的父親嘉誠陽在哪裡,結果出乎他意料,時神直接拿出了嘉誠陽的命簿,指著命簿問他,此人不是在極晝星系沒走嗎?

“不對!”他見了這命簿,不由得大驚失色。“此人現有的親人都說,早在十四年前,他就已經離開了極晝星系,前往赤烏山做駐守神,從此再沒有回來過!”

隨後,時神親自問了下赤烏山那邊,那邊的駐守神卻說,駐守神中根本沒有此神,天決星系是不是搞錯了什麼事?

這對勁嗎?當然不對勁。駐守神不會不清楚自己的隊伍裡都有誰,時海天也不會寫錯命簿。所以,問題到底出在了哪裡?

很快,他在一腦袋茫然中,回憶著‘極晝星系鎮守星神樞被偷’一事,心中忽然湧現了一個極其可怕的答案——

如今鎮守極晝星系的,難道是……

時神顯然也想到了這個答案,當即掉頭帶他去檢視極晝星秘境,果不其然,順利進入秘境深處後,他們找到了一柄全然陌生的星神樞,以及往前百餘代嘉氏戰神的遺物。

而這些遺物當中,甚至還有法理神嬴恆焚到一半的加急信!常界神為做成此事,居然把本該護送嘉誠陽前往赤烏山的嬴恆一起幹掉了!

一人一神當即拆開那信,盡力辨別起了其中內容,只見嬴恆寫道——

時海天君親啟:

常界神行惡逆之事,拔人魂以塑鎮樞,迄今已弒百人有餘。望君急急……不能遲滯。

……恆急上。

“嬴恆應該沒事。”看罷這封信,羅青娑按著那字跡,追溯著嬴恆的去向,鬆了口氣。“如果他神隕了,時海天會立刻得報,並前往處理。但吾不曾得知任何訊息……”

“所以他在哪兒?”曉雲馳看著那枚星神樞,沉思片刻後,突然伸出手握住它,開始向它注入生靈之力。“在這裡嗎?”

羅青娑本欲說‘不在’,但看到曉雲馳的舉動,他突然就住口了。這位的生靈之力,可是能引渡亡魂的——雖然這位好像並不知道。

星神樞中那些神魂尚存的戰神們,已經等了很久很久,才等來了這麼一天。他雖然沒人性,但不至於連這點好生之德都沒有,壓著人家的魂不給轉世。

眾生不能得生之苦,乃眾苦中之極大苦也,他再怎麼說也是一位神,怎能賦予眾生苦楚?

當注入星神樞的生靈之力,多到了一定地步以後,天上突然延伸下來一條路,接地的那一端更是垂至了星神樞前。

而星神樞中的戰神之魂,則開始一個接一個脫離星神樞,踏上了那條路,一步步登天而去,轉眼間化成了數百位武神,到那條路的另一端,一座遍處皆是武神的青色天宮中去了。

“這是……什麼情況?”曉雲馳被震撼到了,他也沒幹什麼啊,這些戰神怎麼突然就登神了,還去了疑似昭武天的地方?

“您引渡了他們。”羅青娑這樣回答他。“他們鎮守此地多年,心中從未生出過一絲怨惱,如今已然功業圓滿,又經此引渡,自然得以登神。”

“從未生出過一絲怨惱?”曉雲馳更震驚了。“真難以置信……當真如此嗎?”

“是的。”在羅青娑答話前,一個沉著穩重的男聲率先答道。“終其一生鎮守國土,本就是我等應盡的職責,又從何而生怨呢?”

星神樞中的最後一位戰神,一邊這樣說著,一邊脫離了星神樞,踏上那登神路,轉身面對著曉雲馳。曾見過此人雕像的曉雲馳,立刻認出了對方的身份,正是嘉誠陽!

“您好,殿下。”嘉誠陽打量了他一下,率先開口打了招呼。“我家長川承蒙您照顧了。”

嘉誠陽尚為人時,是曾見過曉昭彌、曉昭央這對帝后夫婦的,曉雲馳的身形面貌,盡繼承了兩人的優點,他怎能認不出來?

而且,如果他沒搞錯的話,這位身上沾染有長川的神力,甚至多到能隨時結同命的地步;以沐雨習俗而論,長川身上想來也有這位的神力。不過這些話就不必講了,講出來多冒昧啊?

“大人客氣了,事實是長川照顧我更多些。”曉雲馳向他行了禮,笑道。“他本就虛長我三歲,又是極晝星君轉世,做神的經驗豐富,成神速度也非常快,我不及也。”

這一番話下來,給嘉誠陽弄沉默了。先不提長川是極晝星君轉世,這個事知道了就行,但,長川居然是‘成神’了,而不是歸位?

唉……怪他,走得太早,錯過了太多太多,連長川現在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只是,他也好,他的家人也罷,緣分已過,回不去了。既往事不可追,就只管向前看罷!

“哦對,差點忘了。”曉雲馳看了一眼戒指,打斷了他的沉思。“我現在正要去找長川,在登天成神之前,您有什麼話要帶給您的家人嗎?”

“我愛你們。”見他趕時間,嘉誠陽當即言簡意賅道。“永遠。”

“沒了嗎?”曉雲馳眨了眨眼。

“沒了。”嘉誠陽轉過身,踏著那條登神路,笑著離開了人間。“未來見,殿下。”

他開始向前走後,登神路就開始慢慢收回,眼看要歸於昭武天。曉雲馳看著它想了想,忽然從神冢界的化神木上摘下一把化神花,又向花中注入大量生靈之力,最後抬手一揚,將它們紛紛揚揚地丟在了路上。

這條路的出現,給了他一個機會,一個喚醒沉睡的司武神的機會。不管司武神因何而沉睡,只要他能接觸到祂,就一定能找出那個原因——別問,問就是他有那個信心!

“天君,我們該走了。”做完這件事,他轉身走到羅青娑身邊,變成玄貓跳上他肩膀,還非常不客氣地坐在了在他帷帽邊掛的金紗上。“剩下的事情,就交給靈山之意吧。”

“嗯。”羅青娑沒說什麼,收起手中加急信,踏出一步,帶著曉雲馳橫渡虛空,徑直出現在萬相宮,攔下了欲走的安子夕……

而此刻以貓形態蹲在嘉長川肩上的曉雲馳,正直勾勾盯著入魔狀況愈發嚴重的常界神,若有所思。這女的執念頗深,可到底是因為什麼?

“師弟啊,你沒事真是太好了。”風乘麟看過玄貓與嘉長川的互動後,鬆了口氣。“哦,對了,你需要知道我們剛才說的事嗎?”

“需要,謝謝。”玄貓當即跳下嘉長川的肩,變回人身本相,走到風乘麟面前道。“我也有神的通識了,所以直接傳記憶就行。”

“恭喜你呀。”風乘麟伸手點點他額頭,將方才的記憶給他傳了過去。“傳好了,請看。”

曉雲馳接到記憶後,閉著眼看了好一會兒,邊看邊搖頭,最後甚至直言道:“那個王真變態,自己的親兄弟家變強了,難道不等於他也變強了嗎?”

他選擇性地忽略了萬相嘉氏‘強行認祖歸宗’的事情。可憐的嘉長宴,距離那個時代實在太遠,怎麼可能想得到祖宗還能騙人?

當然,那事兒大概是晝神默許的。畢竟在那樣一個時代下,沒有晝神的嘉氏,未必能成為‘萬相嘉氏’,反而很有可能會被黎氏吞噬殆盡。

不是他非要對此感到嫌棄,可就是說,就連沐雨最野蠻的前朝時期,都沒有這麼野蠻過啊,真讓人受不了!

“哦……親愛的殿下,你說出了我的心聲。”安子夕一臉痛苦地吐槽道。“雖然我沒有親兄弟,理解不了親兄弟間的事兒,但就算是異姓兄弟,也不能這樣對待啊,多泯滅人性啊!”

“你說得很對。”曉雲馳抬手按了按太陽穴。“所以,後面還有什麼事?不如就一次性講完吧,從那個‘直到’開始講就行。”

“那是一個過於漫長的故事,還是吾來吧。”在風乘麟開口前,羅青娑伸手按住了他,把話頭接過去,又看向了嘉長川。“直到晝神把前世的你送來,接手了這一切……”

極晝星君到此後,以神力開墾出一切荒原、山川,同時發展水利,為各地尋找、提供適宜的作物,日日不休。但此地福運實在淺薄,即便祂已努力至此,也沒辦法真正為民做出實事。

於是,走投無路之下,祂將自身一切福運與星神樞一道,徹底捆綁在了這一帶。如此一來,無論祂再試著做什麼,都能很快取得成效,並且真正落在實處了。

直到此地無需祂再去操心,祂才暫停勞碌,回到晝神為他建的秘境中閒居,除了參加星天神聚會以外,再不曾踏足其他區域。

很快,一千年過去了,又一千年過去了……憑著日漸富足的一切,洛狄斯吸納了周圍星球,成為了第一個坐擁整座小星系的君主星際國。

彼時在位的王,深感其之所以能有這一切,皆源於極晝星君之福,遂以‘極晝’為星系名,以示對祂的尊重,又改國號為‘輝煌’,不令後人再改,以讚頌祂所付出的一切。

在整個輝煌之國時期,極晝星君信仰盛行,人人自由平等,每一個人都有權利且能得到很好的教育,所有的有志、有識之士,也都能合理地得到任用。沒有人會被壓迫,沒有人會被奴役,落後的一切規制,好像永遠從這裡遠去了。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常界神對於嘉氏女的庇佑,漸漸顯得太過微不足道。但她依然在日復一日地點燈、熄燈、提供庇佑,只因除了此事,她已再無一事可做。

她恐懼著無事可做的未來,因為她不會死,也死不了……即便成為了神,她的不死身也依舊因為某種不可抗力而保留著,無法消解;一旦她的存在失去意義,她又將陷入何等的苦難呢?

但她的苦難終究沒有到來。

因為能合理用人,極晝王的權力日漸集中,直至最後一位極晝王登基前,整個朝堂已經發展成了王的一言堂——這也是保衛戰時期的悲劇,為何會一再重複發生的緣由。

王的御令就是一切,當在位的王變成了一個好大喜功者、一個總是嫉妒他人的人,那些不明真相之人,以及堅決要追隨王的人們,難道還有途徑去深究王的對錯嗎?

而早已無人知曉,相比那位挑起戰爭的王,彼時的黎頌芊公主,其實更適合為王。

自幼虔誠信仰極晝星君的她,從來提倡仁德政策,以和為貴,與民為善,並助百業發展。她以一顆純粹的心,學習著祂的奉獻精神,不求能成為神明,只求能離坦然的心境更近些。

於當時狀況而言,這也是最合適的做法——那時的極晝星系萬事俱備,只要保持當前狀況、持續發展就能運轉,負責治理國家的王,又何必非要做些功業出來呢?

可惜,她的父親更看重她的哥哥,即便她在這個國度,理論上與王子有同等繼承權,僅因為她是公主,她的父親便天然地捨棄了她。

若沒有出於祈氏的母親一直培養、保護她,若沒有紫玉祈氏的全力支援,她的結局也未必能是遠走他鄉……她的哥哥向來嫉妒她,若非恐懼祈氏之威,又怎麼會留她一命?

但他該恐懼,他合該恐懼——

極晝星君開始閉關前,認可了公主的修行,並以一切諸神之名,贈予了她‘身心不壞’的祝福,還祝願她能生生世世作尋常想,這無疑是對他的否定、諷刺……

雖然極晝星君並無此心,更無此意,可在他看來,這與全盤否定沒有區別。被守護當地的神排除在外,當地民眾還能怎麼看他呢?

拋開這一點不談,公主的表哥、王后的外甥祈武情,是幻界神的愛子、扶花主君心繫之人,實力強大無匹,堪比嘉氏戰神。若他敢動公主,只祈武情一人,便能讓他付出代價了。

即便先王辭世時,為了穩定他的權利,甚至不惜一把毒藥帶走祈王后,並讓他去壓制祈氏,祈氏卻仍能在這般情形下屹立不倒,還在幻界神的輔助下日漸強大,最終穩穩地壓了他一頭!

於是,他暴政頻出,一發現公主仍在濟民,便立刻囚禁了公主,又聯合原初魔祖,派兵殺害公主信仰的極晝星君,試圖先滅除極晝星信仰,再滅除公主派系潛在的威脅——

但他沒想到,從來忠心的極晝上將嘉佑良,居然會抗拒執行他的命令,並帶著萬相軍所有人反殺了全部黎明軍精銳!

他這才想起,極晝星君是晝神送來的,還因為常界神的關係,與嘉氏有一定交集……在這件事上,嘉氏怎麼可能聽他的?

而當他想清算嘉氏,帶兵駕臨於萬相宮時,本該不會管嘉氏事務的常界神,卻手持長劍站在正宮門前,任神袍隨狂風翻卷,隨即神力全開,當場碾碎了除他以外的全部黎明軍!

在黎明軍機甲爆炸後產生的烈焰中,她瞪著雙眼、流著血淚,顫抖著聲音,一字一句地詛咒道:“吾以此身起誓,從今往後,但凡嘉氏族人,將永不忠於任何一位王。”

“若過去、現在及未來歷代極晝王,膽敢有違此誓,強命嘉氏族人效力,其人必將神魂俱滅,再無來生!”

王無從知曉她這麼做的緣由,但她實在形容可怖,他也只好狼狽離去,對西星城退避三舍,就連最後開啟大戰時,也沒敢再碰西星城一下,生怕常界神發點別的什麼瘋。

正因他的自私與膽怯,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常界神做出此舉,並不是在發瘋,而是純粹地在復仇——

壯烈犧牲的嘉佑良,沉穩敦厚,其性至善,生前與公主一樣,始終提倡仁德,曾在族內多次進行風氣改革,並取得了很好的成效。

正因他極善良,他既是嘉氏最好的大公子,也是唯一一個真正理解了常界神昔日所受之苦,並且真正發自內心地體諒著她,還有幸瞭解到了最真實的她的人,並讓她有了一些改變……

在他還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他偶然發現族內有這麼一位神明,就時常帶著自家姐妹弟弟登上高閣,去陪常界神說話,給她講喀瑪爾高原上有意思的事,聽她講數十萬年間的萬物變遷,偶爾互相切磋文學與劍術。

於幾個孩子而言,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日子。於常界神而言,那是她唯一得到了救贖的時光。

她曾以神明的眼,看到過他們全部的未來,那本是多麼光明的一條坦途啊,光明到她不敢多看一眼,生怕再看上一眼,就要為身處於黑暗,卻不得脫出的她感到自卑——

可無論她怎樣想,嘉佑良和他的姐妹弟弟們還是日復一日地前來,又日復一日地與她道別,好似永不會厭了這裡。

即便到了三百年後,他們早各自有了事業,變得越來越忙,還是會抽著空來與她聊上幾句,或者託在家坐鎮的大小姐嘉祛繆給她帶些禮物,就像真正的孫輩與祖輩那樣。

她不由得去想,她是否還能走進光明呢?像她這樣已經破碎得不能更破碎的人,也可以擁有真正的幸福嗎?

沒人能給她答案,她也只能將它遺忘。畢竟沒有期待就不會失望,不是嗎?

再後來的某天,嘉佑良得王信任做了上將,並給她送來了一份請帖。她開啟它看著,卻發現這是一份婚禮請帖,內容竟是邀請她去做高堂。這如何使得,她又不是他的血親!

於是她將請帖放在了一邊,嘆息道:“其實我幫不上你什麼,你不用這樣尊重我的。”

嘉佑良聞言而沉默,整個人變得非常難過,過了很久很久,才緩緩開口反問道:“可您是我的親人啊,難道我不該敬重您嗎?”

這句話給了常界神很大的衝擊。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長年長在一個不平等的環境下,心中竟已預設了不平等必然存在,而不會認為它有什麼不對。

即便她成為了神,這一點也沒有什麼改變,只是愈發地被深藏、再深藏,再無誰會去提起,也再不會有誰敢於向她提起罷了。

這一刻,她想起了更多的往事——

她是主家族人,曾經歷過‘眾星捧月’的人生,最終卻被族長選擇拋棄。她那未知的體質,本來可以更早被發現的,卻因為全家人的隱性忽略,從未被發現過哪怕一次。

她沒有姐妹,那整整三代只有她一個女孩,當時所有預備給嘉氏女的資源都給了她,她現在給孩子們講的東西,也皆是她昔日所學。可是,即便如此,她又得到了什麼呢?

除了滿身的瘡痍,她最後什麼也沒有得到。沒有人教過她如何理政,沒有人教過她如何防備敵人,更沒有人教過她,如何去與王周旋。完全沒有學過這些的她,根本就鬥不過王,從一開始就輸了,輸得徹徹底底。

可如果沒有那些忽略,如果她再聰明一點,能意識到那所謂的‘眾星捧月’,與‘正常’有絕對的不同,她是不是就有機會與王對抗,就不會失去愛人和孩子,不會失去自己的家?

在滿心的悲愴中,她沒能剋制情緒,顫抖著抬起手捂住臉,在嘉佑良面前哭了出來。她做人是個沒用的人,做神是個沒用的神,就算永遠也死不掉,又有什麼用呢?

她哭得太過絕望,無聲卻撕心裂肺,嘉佑良看著她哭,轉瞬間就落了淚,再難自已。

他對此感到絕望,整整數十萬年啊,與晝神同祖的主家都已湮滅於歷史,可他們給這位長輩帶來的傷害,卻是永遠也無法成為歷史的啊!

但他能對此說什麼呢?安撫的言行太單薄,開解的論調太虛偽,他這個未經他人苦的今人,又有什麼權利勸她想開些?

“這是怎麼了?”嘉祛繆突然提著食盒來了,看都沒看自己的兄弟,把食盒往桌上一放,開啟它的蓋子,從裡頭抱出了一摞糖果盒。“大祖母,您上次多用了兩塊酸角糕,我猜著您喜歡這個,這次就多做了一些帶來。”

“好,好。”嘉卉妗不太想被她發現端倪——她日日都來著呢,這麼糗的事兒不能叫她記住,立刻草草抹了把臉,強顏歡笑著應道。“就放屋裡桌上吧。”

“好嘞。”嘉祛繆抱著那堆盒子,把它們放到桌上,這才轉頭去看自家兄弟。“哎,我說佑良,你在發什麼呆,鄭小姐還在府上等你去約會呢,你就這樣把她晾著啊?你的禮貌呢?”

“我這就走。”嘉佑良抬手抹掉臉上的淚痕,嘆了口氣。“我這就走……”

“多大點事兒,哭成這幅狗樣?”嘉祛繆見他一臉狼狽,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抽出帕子給他擦臉,用力奇大,像要把他多餘的臉皮全碾下來。“還把大祖母的情緒搞壞了,你可真能耐啊!”

“我沒事,就是難得能參與小輩成家的流程,太高興了。”嘉卉妗看向那張請帖,當場編了一個藉口出來。“就只是太高興了而已。”

“真的?”嘉祛繆完全不信,就這點事還能讓這倆人哭成這樣?

“真的,真的,你輕點擦。”嘉佑良立刻配合嘉卉妗圓了這個謊,還往後縮了縮脖子。“我也是得遇良人,太高興了,才——”

“行了,知道了,打住。”嘉祛繆立刻收回了帕子,還指了指門。“走吧你,這兒有我呢。”

“哎,好。”嘉佑良緩緩起身,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走去。“你要是沒什麼事兒……”

“我就是辦完了事兒才來的。”嘉祛繆早知道他要說什麼,先他一步做出了回答。“快走快走,別讓你的未婚妻等急了。”

嘉佑良聞言,倏然間紅了耳根,拔腳就跑,一雙鋼底軍靴踩得樓板咚咚作響——就像他怦怦跳動的心一樣。

未婚妻啊……鄭氏的小姐嗎?嘉卉妗忍不住拿過那張請帖,開始回憶鄭氏的人際關係。如果她沒記錯,現平等神鄭彰明就是這家的人,只是不知道,那位鄭小姐與平等神有沒有關係。

“鄭芪竹,鄭氏主家本家十七小姐,現平等神第十二世孫之長女。”嘉祛繆往嘉卉妗身邊一坐,開始報嘉佑良未婚妻的家門。“城主府、族長府、大戰神府三府決議時,本來選的不是她,但……她與黎頌芊公主是摯友。”

“趨炎附勢的狗東西,可去他的吧。”嘉卉妗聞言,不由冷笑了一下。“佑良自己是什麼說法,他喜歡鄭小姐嗎?”

“喜歡,喜歡得要死了!”嘉祛繆笑了起來。“這不是去約會了嘛,那還是他先提的,理由是要跟人家熟悉一下,免得互不瞭解造成誤會……”

“嘿,您猜怎麼著,這呆鵝自己約會,還特意跑回家一趟,說到時候要把二妹、三妹和無雙給帶出去,還說什麼……哦,光是孤男寡女一塊兒待著,會對鄭小姐的名聲有礙。”

“我就問他,鄭小姐那邊有沒有說要帶人去,他說會,她要帶兩個妹妹一個親哥。”

“我也想去啊!”嘉祛繆這樣說著,反手掏出一沓公文,絕望地開始簽字。“這群讓人不省心的混蛋,什麼時候才能放過我啊!”

“等你幹不動,辭職了,他們就不找你了。”嘉卉妗嘆了口氣。“作為嘉氏第一位女城主,你要經歷的還多著呢……”

“辭職是不可能辭職的,我寧可累死在案頭,也不想被別人左右命運。”嘉祛繆聞言大搖其頭,渾身打了個冷戰。“去聯姻還不如當城主呢,至少三府元老不會無緣無故地殺了我。”

但她轉而岔開了話題——它並不怎麼愉快,那個女孩兒熄滅的命燈,還是她親自放進墳墓裡的呢。“對了,佑良想去眾連城開上將府,到時候把小家安在那邊,您覺得……”

“難。”嘉卉妗緩緩地搖了搖頭。“眾所周知,王子的資質不如公主,若非紫玉祈氏是公主派,祈王后也始終力挺女兒,王必定會對公主下手,用禁咒把她的一切轉移給王子。”

“你想,如果王子日後繼位,掌握了屬於王的禁咒,到那時,他又會如何對待公主,還有一切與公主有交集的人呢?”

“所以,一旦極晝王更迭,他們反而會……”嘉祛繆想到這一點,不由得渾身顫抖。“難道我們就不能再想點別的辦法了嗎?”

“除了造反,沒有辦法。”嘉卉妗放下請帖,給出了否定回答。“不過,有一件事,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訴你,那就是……”

“就是什麼?”嘉祛繆的聲音也抖了起來。

“真正的黎氏禁咒,早在數十萬年前,就已經徹底地失傳了。”嘉卉妗指了指腳下,笑得淒涼。“所以,如果你們想做些什麼,還是有機會的。”

嘉祛繆看了看她所指的方向,隱約明白了些什麼,但終究有些難以置信。這位祖宗的力量,原來還可以令生物保持不變、不死嗎?

當然,這個能力本是沒有的,之所以有了,還得多虧了給嘉卉妗下禁咒的王。不過,那位王應該撓破頭皮也想不到,這個特性最後會永遠地用在他身上吧?

那一天,嘉祛繆甚至不太記得,自己究竟是怎麼走出高閣的。常界神自己也不太記得,她們究竟是怎麼分別的了……

再後來,嘉佑良在萬相宮與鄭芪竹成了婚,隨後便帶著夫人出宮,在西星城中開了上將府,安置自己的小家——

這當中還有嘉祛繆的安排,在知道黎氏精通禁咒後,她就去找了鄭芪竹,與她甚至公主共商利害,最後一起選定了上將府的地址,甚至還在嘉、鄭兩族族地上,偷偷建了數百座秘密府邸,除了她們自己,誰也不知道它們在哪兒。

這些秘密府邸,後來派上了很大的用場——它們曾是反抗軍秘密基地,也曾是公主的私庫,後來還保住了鄭氏的血脈,也暫時保住了鄭芪竹和她與嘉佑良的孩子們。

而就在她們花了十年時間建好全部府邸後,先王過世,祈王后見了時神,王子正式登了基,開始禍亂極晝星系。

眼看生靈塗炭,公主在向極晝星君禱告後,一邊假裝閉關,一邊趁王還沒有防備她,與嘉氏城主府聯合偷開私庫濟民,連續做了一個月後,不幸被王發現,慘遭囚禁。

公主的近侍見她被抓,立刻逃出王宮,一路躲藏逃進七九城,敲響了北星宮的大門,向祈氏本家——即祈王后的家人們哭告。祈氏舉族上下聞訊暴怒,先王都沒敢動公主,王還羽翼未豐,居然就敢當祈氏這個外家不存在?

於是,祈武情叫來了所有的朋友,連夜趕去眾連城,由他和嘉無雙,還有最擅長空間神術的曉無霜一起,潛入王宮地牢救公主,其餘幾人則暫以寧鈞毅為首,留在城門外吸引衛兵。

寧鈞毅剛將衛兵聚在一處,鄭芪竹、嘉祛繆二人便聯袂而來,幹掉了他們引來的所有衛兵。鄭芪竹手上甚至握著枚喚神符——那是鄭氏一族召喚平等神的唯一媒介,她竟連這個都帶來了!

“扶花主君,公主呢?”確認衛兵皆死之後,鄭芪竹深吸了口氣,平靜地向寧鈞毅追問道。

“這不就來了?”祈武情和嘉無雙,架著有些虛弱的公主,很適時地從空間裂隙裡鑽了出來。“嘿,我們差點就被發現了,多虧無霜機警,及時把我們傳送出來,不然就完嘍。”

“快別貧了!”寧鈞毅聽到這話,走過去輕輕拍了他一下。“無霜公子呢?”

“這兒呢,這兒呢。”曉無霜握著一把扇刀,從空間裂隙裡鑽出來,又迅速合上了空間裂隙。“接下來去哪?”

“去祈氏的私人星港。”嘉祛繆接了話。“我和鄭妹妹在那裡準備了遠航戰艦。”

“好呢。”曉無霜又開了一道空間裂隙,轉頭去催嘉無雙。“快,帶公主殿下走。”

“交給我們吧。”鄭芪竹上前背起公主,徑直跳進了空間裂隙。“繆姐,這邊。”

“你們也快點回去。”嘉祛繆叮囑眾人一句,跟上鄭芪竹走了。“王很有可能會來抓你們,留在這兒太危險了。”

“好的,姐姐。”曉無霜應了一聲,合上那道空間裂隙,抬手將眾人挪移去了七九城。王不敢搜尋祈氏族地,只有那裡才最安全……

祈氏私人星港上,去祈氏求救的公主近侍,正焦急等待著公主的到來。好在,她等到了——揹著公主的鄭芪竹,和持刀斷後的嘉祛繆一起,先後從她身邊的空間裂隙裡鑽了出來。

看到身體很完整,但難免有些憔悴的公主,她這才敢用力呼吸,隨即滑坐在地,淚如泉湧。這數個日夜裡,她沒有一天不焦灼,如今見到了好端端的公主,她總算可以放心了……

“芊芊,我們到了。”鄭芪竹走到停泊在港口的戰艦旁,把公主放在了開啟的艙門前。“走吧,等我們結束這一切,我就去接你回來。”

“謝謝你,阿竹,但……不必再去接我了。”黎頌芊卻沉重地搖了搖頭。“我們已經共同走過了前半生,這已經足夠了。你有屬於自己的家庭,不要為了我而犧牲這一切。”

鄭芪竹聞言,一把抱住黎頌芊,痛哭失聲。她一輩子就這麼一個摯友,如今卻要就此訣別,這叫她怎能不悲、不怨、不恨!

如果先王能死得再早些,祈王后就不會死,芊芊就不用走了,而現任王也絕無可能登基——極晝星系的一切子民,永遠都不會需要一位卑劣至此的王!

“阿竹,不要悲傷,請聽我說。”黎頌芊摘下脖頸上的倒愛心項鍊,將它系在鄭芪竹脖頸上,語調悲憫。“這是我母親給我的寶物,現在我把它交給你。”

“我需要做什麼?”鄭芪竹抬起頭,極堅定地問道。“我還可以為你做什麼?”

“這裡面記錄著我所創造的、只屬於女子的神咒,非女子不能唸誦出口。”黎頌芊緊緊抱住了自己的摯友,如是道。“倘若下一位極晝王是女子,請你把這條項鍊交給她。倘若不是,就請你把它傳給自己的女兒,或帶進墳墓裡去吧。”

“而在此之前,請你替我把那些神咒傳下去,教授給所有的極晝女子。有了它,一切禁咒必將不攻自破,終至無用。”

“好,好……”鄭芪竹含混不清地答應著她。“我答應你,一定會把它傳下去……”

“永別了,阿竹,繆姐兒。”黎頌芊鬆開她,退進了戰艦船艙。“走吧……”

嘉祛繆緩步上前,向黎頌芊行了軍禮,隨即扶著悲痛難抑的鄭芪竹走了。而那位公主近侍,也終於調整好了情緒,迅速鑽進船艙關上艙門,跑去駕駛室啟動了戰艦。

遠航戰艦飛得很快,轉眼便出了極晝星系,向更遠的星球飛去。黎頌芊沉默地站在舷窗邊,遙望著她的故鄉,心中沒有任何感慨可言,唯有無盡的沉重與悲痛。

如果……罷了,罷了,沒有如果。

她抬起手,將整個手掌直直貼上舷窗,同時直視向遠方的洛狄斯星,輕聲唸誦起了‘解苦令脫真言’——

“諸苦既起,必有終時……”

“眾怨既生,必有所解。”

“故誦真言,引迷渡厄……”

“前塵諸事,盡歸於塵。”

永別了,我的故鄉。

而就在她離開一個月後,某一個下著暴雨的晚上,上將府的門突然被暴力地敲響了。

被擾了清夢的鄭芪竹,覺得事情不太對勁,攔住打算去看的嘉佑良,自己暴躁地開了大門,一看外面是黎明軍的司令官,立刻假笑著問道:“黎大人,您找我家將軍有事?”

“當然!”司令官趾高氣揚,甚至掏出了王的御令。“陛下有令,極晝上將嘉佑良,立刻去調集全部萬相軍,隨黎明軍前鋒軍一同出征!”

“請大人稍等片刻,我家將軍累了一夜,現在還沒醒,我得去給他洗把臉。”鄭芪竹看了看門外的黎明軍,客客氣氣地把人請進堂屋,給他上了一杯茶,還在茶盤下壓了一張通行幣支票。“您也是軍人,不容易,還望您多擔待。”

司令官看了看支票,見那上面除了印刷字,還有上將府的印章外,一個墨點也沒有,滿意地抽走了支票,並且混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好吧,快去快回。”

鄭芪竹平靜地出了堂屋,轉過幾條長迴廊,見身後沒人跟來,立刻拔步狂奔,直往主院去。她必須儘快將這個訊息告訴嘉佑良!

那司令官說‘隨黎明軍出征’,這絕對不正常。萬相軍和黎明軍向來是兩個體系,就算要合作也會和平共處,而那個司令官居然直接說了‘隨’字,還說是王的命令?

王到底想幹什麼,難不成要殺極晝星君嗎?不,不,應該不會吧……王是瘋了嗎?可到底是多麼危險的事,才需要萬相軍全員與全部黎明軍精銳一起出動?

而當她衝回主院,就見嘉佑良已披掛整齊,站在臥房裡的書桌前沉默,面色很不善。她心中暗道不好,立刻上前問道:“佑良,怎麼了?”

“萬相軍的兄弟們打了通訊,說王突然要我們隨黎明軍出征。”嘉佑良將自己的通訊器摘下來,遞給了鄭芪竹。“他們這一次沒有分享任何地圖,兄弟們問他們要地圖,還差點被打了。”

什麼?鄭芪竹聞言頓覺五雷轟頂,沒有分享任何地圖,卻強制要求隨行,難道……

“佑良。”她立刻抬手抓住了嘉佑良的袖子,連手中通訊器被丟飛都顧不上了。“你別急著走,先去抱一抱我們的孩子。”

“好。”嘉佑良抽出袖子,緊緊地抱了抱她,跨出臥房門快步離開了。“等我。”

在他背後,鄭芪竹流著淚垂下手,握住腰間掛著的喚神符,呼喚起了自己的祖宗。儘管她的猜想成真了,但現在還不能坐以待斃……還會有辦法的,還會有辦法的。

平等神鄭彰明最近沒什麼事,幾乎是立刻就趕來了,站在她面前問道:“小阿竹,怎麼了?”

“祖宗,求求您,幫幫我。”鄭芪竹望著他,咚地一聲重重跪了下去。“極晝王瘋了,他要我的丈夫去殺極晝星君……求您救救星君,救救極晝星系的子民,我求您……”

“哎唷,阿竹,使不得!”鄭彰明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嚇得不輕,立刻把她從地上扶起來,神色漸漸凝重。“極晝星系壞劫未至,自有救星,在此之前——”

“我會盡我所能。”鄭芪竹轉身走到書桌前,拿過紙筆,迅速畫起了地圖。公主去見過星君,很清楚那一帶的大致環境,也曾告訴過她這些,她得把它們儘可能畫出來。“謝謝您,謝謝。”

鄭彰明沒再說什麼,迅速離開此地,徑直往地牡天去尋地水二神了。他實在不忍心告訴她,極晝星君死劫已至,即便想辦法救下了祂,祂也再無可能……唉!

可鄭芪竹已經懂了他的未盡之言,手上始終利落地畫著地圖,目光漸漸愈發堅定。

既然極晝星君必死無疑,她的愛人也定不會再回來了……她知道,他向來極正直,如今被迫做下了這等不義之事,就一定會為星君陪葬。

既然他一定要死,她必然要成全他,至少要讓他能對得起自己,而不是死也不能瞑目。死不瞑目之人極難轉世,她不想讓他再無來世。

縱然天道為公,但若人心不善,則普天之下必有不公——她一直懂得這個道理,但這一刻,她不願意,也不會就此放棄!

與此同時,上將府正堂中,嘉佑良抱著一雙兒女,正儘可能地‘勸’他們繼續去休息。

但孩子們既然追著他從臥房跑出來了,根本不可能甘心就這樣回去,自然是一萬個不願意,什麼招兒都使出來了,只想再多待一會兒。

嘉佑良只好一邊哄孩子,一邊留意不遠處的司令官,生怕對方突然暴起……雖然他完全能夠護住孩子,但他也怕萬一啊!

司令官卻是慢條斯理地喝著茶,將周圍動靜盡當作耳旁風,只當沒聽見。這點兒程度而已,他早就習慣了,他家養了四個半大孩子,一樣地能鬧,還特別費錢……唉,別提了!

要不是陛下實在王八蛋,死活不願意加一點工資,他堂堂的司令官,犯得著這麼跋扈地到處收錢嗎,活夠了想找死啊?

府門外,萬相軍已經集結在了黎明軍旁邊。雙方雖互相看不順眼,但到底皆沉默著,沒出聲膈應對方的人。

誰知道這次要去哪兒幹啥啊,萬一他們同時沒了,還得同時去見時神……喔,想想也是哦,到時候再開腔也一樣嘛!

主院臥房中,鄭芪竹畫完了地圖,拿出一隻不太起眼的小香囊,將地圖折起塞進香囊,握著它向正堂跑去。那邊已經拖得夠久了,再拖下去,就要被那個司令官拿住把柄了。

當她趕到正堂時,嘉佑良已經一手抱著一個孩子,大步流星跨出正堂大門,走進了雨幕裡。兩個孩子則合力舉著一把大傘,正嘰嘰喳喳地同父親講話……哦,她還記得,這把傘實在太大,沒能收進傘架,這下倒派上用場了。

“孃親,這裡!”看到鄭芪竹步履匆匆而來,兩個孩子同時喊了起來,從嘉佑良肩上跳下去,越過鄭芪竹跑走了。“我們就先回去了哦!”

“哎,好,你們慢點跑。”鄭芪竹叮囑了他們一句,毫不猶豫地踏入雨幕,走到嘉佑良面前,將那隻香囊掛在了他的側腰帶上。“佑良,這是很貴重的護身符,你一定要收好,知道嗎?”

“嗯,我知道。”嘉佑良看了一眼已出門去的司令官,轉身面對著她,伸出手輕貼上她的臉,滿目不捨。“放心吧,我一定會收好它。”

“好。”鄭芪竹順勢側頭,貼了貼他的手掌,隨即後退一步,極端正地站好了。“去吧。”

嘉佑良‘哎’了一聲,便轉身向外走去。而臨近出門時,他卻又穩穩地站住了,隨即再次轉身,向鄭芪竹恭敬一拜。終究是他對不住她,這往後不知多少年的人生,她唯有獨自走下去了……

鄭芪竹閉了閉眼,拱手、躬身,不卑不亢地與他對拜,一個字也沒有說,神色平靜而坦然。他向來敬愛她,她一直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呢。成婚十載以來,他從無一事對不住她分毫,這樣已經夠了,她已然再無所求。

在嘩嘩雨聲中,天上忽然劈下一道極粗壯的閃電,並垂直落在門外兩軍之間,劈碎了一大片地面。萬相軍們對此不為所動,黎明軍們卻各自抖了一下——心術不正者才會畏懼雷霆!

門外的司令官開始罵人了。“瞅你們那熊樣!不就是雷電嗎,咱這些人以前訓練的時候,誰還沒捱過雷劈咋著?老子年輕的時候,還捱過三百六十度迴旋雷劈呢!”

在他的罵人聲中,嘉佑良直起身走出府門,舉手高呼一聲‘開拔’,便領著萬相軍眾人,率先往西星城外去。既然此事非做不可,他也一定不會違背自己的良知……這一次,黎明軍的精銳軍,一個都別想再回來!

鄭芪竹站在雨幕裡,直到萬相軍的腳步聲從街道上消失,才轉身回到主院,叫上兩個孩子,開始以最快的速度收攏家當。上將府不能留了,她得去城主府找嘉祛繆!

待她手持上將府的令牌,帶著兩個孩子進了萬相宮,就見嘉祛繆披掛整齊坐在大殿裡,身邊圍著一群城主府兵。族長和剛繼承了大戰神府的嘉無雙也在,三人俱神色肅穆,不敢放鬆。

見她來了,嘉祛繆才稍稍鬆了口氣。還好,還好她來了,不然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長嫂來了?快請。”嘉無雙向大殿外看去,也看到了有些狼狽的鄭芪竹,忙往她身邊彈了顆燒不著人的火星,給她和孩子們烘衣服。“你們都沒事吧,萬相軍前腳剛走,守衛殿堂就被黎明軍佔領了……該死的東西。”

“無霜弟弟正在那裡盯著,還說黎明軍好像有想卸磨殺驢的意思。”嘉祛繆鬆開攥著刀柄的手,閉了閉眼。“我們倒是想一口氣殺過去,可宮裡有太多老幼婦孺了,一旦我們走了……”

“不能走。”鄭芪竹引著那顆火星,讓它去烘自己的頭髮,隨即直直地盯向嘉祛繆,又看了看沒吭聲的族長,還有咬牙切齒的嘉無雙。“族長,大姐,無雙,你們願意聽我一言嗎?”

“你是長媳,我們該聽你的。”族長吭聲了。“不管你想做什麼,老夫都會配合。”

“我附議。”嘉祛繆點了點頭。

“我也一樣。”嘉無雙舉雙手贊同,他實在不擅長動腦筋,再不聽勸,那是真要死啊。

“那好。”鄭芪竹點點頭,走到嘉祛繆身邊,站定腳步,低頭對她耳語起來。“速去請大祖母,把佑良出征的訊息告訴她。大祖母很喜歡你們,所以……她不會坐視不理的。”

嘉祛繆聞言,臉上閃過一絲糾結,但到底沒別的辦法,不得不同意了。

她常與大祖母切磋,知道大祖母不弱,只是有些顧慮不能動手。可事到如今,為了奪回守衛殿堂,她也不得不強迫她一次了……那裡面藏著歷代戰神的秘密,絕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無雙,速速帶人去接應無霜弟弟。”嘉祛繆起身離開後,鄭芪竹轉而看向了嘉無雙。“切記,攻心為上,強攻為下。陣前的事,你要多聽無霜弟弟的意見。”

“遵命!”嘉無雙聞言眼前一亮,知道這事兒有望成功,忙對她抱一抱拳,出門去了。

“最後,族長大人。”鄭芪竹這次用了尊稱,轉向族長,拱手對他躬身一拜。“請您先召集全部女眷,讓她們到這裡來,再請您率領全部府兵,坐鎮萬相宮後門,以防萬一。”

她不確定會不會有這個萬一,但這個萬一絕不能真的出現。倘若黎明軍的目的沒有達成……不,佑良一定不會允許他們達成目的,王極可能會率兵前來肅清萬相宮。

一旦出了這種事,萬相宮眾人怎麼辦?即便他們能夠活下來,他們除了這裡,除了西星城,難道還有其他去處嗎?

好在,族長顯然也明白事情的嚴重性,立刻對她拱了拱手,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沒過多久,萬相宮的絕大部分女眷都來了,擠在大廳裡齊齊沉默著,等待鄭芪竹發話。

在她們過來之前,鄭芪竹已經收拾好自己,攬著兩個孩子在主位坐了,此刻正闔眸小憩著。奔忙了大半夜,她也很累,但是她絕不能倒下,一旦她倒下了,這一切只會變得更糟。

她一直聽著大殿內的腳步聲,在確認不會再有人來後,她便從衣服裡扯出那條倒愛心項鍊,將它摘下來高高舉起,並道——

“公主所創之神術,我早已盡授與諸位,不知諸位可還記得,它們究竟該怎麼用?”

“記得——”所有人先後答話道。

“很好。”鄭芪竹緩緩起身,將項鍊系回去,抬手指向了大殿外的天空。“如果有人要殺你們的親人,你們該怎麼做?”

“不能坐以待斃!”大殿內頓時翻湧起了一片激憤之聲。“幹掉他們!”

“記住你們所說的話。”鄭芪竹又坐了回去。“現在,馬上各自回家去,拿起你們的武械,聯合起來在宮內巡邏。一旦發現可疑者,不論身份,就地格殺!”

“是!”眾女眷齊齊領命而去。

而與此同時,極晝星秘境外,那位司令官癱坐在機甲裡,瞠目結舌地看著不斷坍塌的秘境,額頭上冷汗直流。

乖乖,還好他跑慢一步,上將大人可真是個癲子,說死就死,還是自爆的!萬相嘉氏的人,是壓根兒就不知死為何物嗎?

他伸手摸摸懷裡的空支票,心情複雜地嘖了一聲。得了,上將大人都沒了,這張上將府支票也就成了廢紙。早知道就不收這個錢了,怪讓人膈應的嘞……

不等他離開此地,回去向王彙報任務失敗,廢墟中忽然傳出了極晝星君的祈願聲——

“無相真君、諸行者之共主啊!願您寬恕此界一切眾生的罪孽,讓他們得以等到最關鍵的救援!”

祂的誓願太宏大,幾乎瞬間就招來了時神。行者相的羅青娑,平靜地立於虛空,將祂最後的神魂引入手中,收進帷帽上掛著的白紗,隨後又向前伸出手,重塑了極晝星秘境,引出嘉佑良的靈魂,取出一本命簿,將他的魂放了進去。

司令官死死捂著嘴,顫抖著看完了這一切。他絕對沒看錯,嘉佑良的靈魂是金色,這意味著嘉佑良是一位未來神,如今卻,卻——造孽啊,他到底給王辦了個什麼事兒!

在無盡的恐懼中,他與做完引渡工作,緩緩向他看來的時神對視上了,並看到了祂的眼睛。那是一雙慄金的、過於古井無波的眼,似無窮的深淵,既能誘人深入,又極度令人窒息。

很快,他聽到時神輕輕地嘆了口氣。下一個瞬間,他亦被拘入命簿之中,由時神帶上時海天去了……

啊,原來我死了——在一片漆黑中,他想。從他看到嘉佑良吞下那隻香囊的時候起,就已經真正地死去了。只有逝者才能看到時神的眼睛,神話故事誠不欺我啊。

而被極晝星君傳送走的那部分萬相軍,此刻已登臨王宮,向王捧上了那枚星神樞。

當王親自離開王座,狂笑著拿起星神樞時,捧著星神樞的那位嘉氏戰士,卻面目猙獰一瞬,在看準距離後突然暴起,一拳砸穿了王的胸膛。他們的大公子,就為了這麼個玩意兒死了!他們就算是死,也永遠不會忘記這份仇恨!

緊接著,他看到了極恐怖的一幕——

受了致命傷的王,居然什麼事都沒有一樣,仍然在瘋狂大笑,甚至連血都沒有流!不對,不對,這不對……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

“你以為這樣就能殺死我嗎?”過了一會兒,王終於笑了個夠,突然低下頭直視著那位戰士,臉上笑容咧得極大。“我是不死的,不滅的,就像你們所崇信的輝煌之國一樣……”

“快走!”攻擊了王的戰士,當即發了瘋地向其餘萬相軍嘶吼道。“回守衛殿堂!”

守衛殿堂之所以能叫‘守衛殿堂’,就是因為它的確有著‘守衛’的功能。這個秘密只有嘉氏知道,而這也是他們組建萬相軍的緣起——

“晚了,晚了。”王緩緩挑起一根手指,輕而易舉地用魔氣洞穿了他的腦袋。“守衛殿堂已經被黎明軍佔領,你們誰都回不去了。”

其餘萬相軍互相對視一眼,立刻調動神力,齊齊向王攻了過去。既然無處可去已成為定局,那就拼死一戰!

只可嘆,在源於原初魔祖的力量面前,他們所有的反抗註定徒勞。王宮大殿內濺起了血花,不但他們,就連周圍的侍者都沒被放過,與他們一塊兒去見了時神。

在一片狼藉中,王抬手抹勻了唇畔的血滴,將那枚星神樞收起,在大地憤怒的震顫中,踏著優雅的宮廷步,走出大殿,喚來黎明軍侍王軍,帶著他們往西星城去了。

該死的黎頌芊——他想。明明不可能繼位,還是有了那麼多擁護者,殺都殺不完,真討厭!

可他甚至不曾想過,公主明明不可能繼位,為何依然能有擁護者,還會被天生便通曉人心的扶花主君真心地當作朋友。

因為她從來都是至善的,沒有對權的渴求,也沒有對愛與恨的執著。有便是有,無便是無,畢竟空,無所得,又何苦有所求呢?

故此,極晝星系保衛戰,雖然是一場盛大的戰爭,卻更是一場賠上了一個星系、兩位正神,以及三位未來神——戰神嘉佑良、神子祈武情、公主黎頌芊三人的戰爭。

在那之後,逝者永遠無法安息,倖存者永遠不得安寧……這就是這場戰爭,能給全部當事人帶來的唯一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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