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風乘越沒說出自己在想什麼，正觀察他神色的曉雲馳，還是猜出了一二分。畢竟，主事之人所擔憂的，無非就是那些事。
他想了想，轉而與嘉長川對視，問：“神君，你的權能，支援代許願嗎？”
嘉長川想了想，溫聲答：“支援是支援，但，得看你想許什麼願。比如像‘代人求賢’這種願望，就是不可實現的。”
“好吧。”對於這個結果，曉雲馳並不意外。需要看緣分的事，哪有那麼好實現？
“不過……”嘉長川說著，緩緩看向風乘越。“風主君，三月後的今日，您可以天啟星為中心，往西北方走一趟。”
“多謝神君指點。”風乘越起身，拱手一拜。“我今後會回報您的。”
“這就不必了。”嘉長川拒絕得很直接。“只要你們能對我搭檔好點，不要把他當萬能拼圖用，就算是對我的回報了。”
“我等慚愧。”風乘越深感汗顏。
天啟星這邊的人，確實對曉雲馳不夠真誠。風神和他的化身們開了個‘好’頭，月神緊隨其後，隱林山那兩位不知多說了些什麼，風氏這邊也正打算人盡其用。
至於聞選悅？
在風氏的計劃裡，從一開始，她就被排在了局外。只要她顧好天啟城，不許敵人在此生亂，就足夠了……現在看來，還不如帶上她呢。沒有她的參與，有些事實在是做不成。
“無所謂了。”曉雲馳握住嘉長川的手，輕輕攥了一下。“作為眾神之子，我的使命就是如此。只要你不會忘記這一切，就足夠了。”
他說這話時，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風乘越。他看到，這位惠風主君聽聞此話時，有一瞬間的沉重——是為了什麼？
“可不能這樣說。”原本在看窗外的喬楷陽，聞此言忽然回神，接過話頭。“小馳，你想想看，要是殷樘大人知道，這邊有人壓榨你……”
“星君，您能盼我們點好嗎？”風乘越無奈。“我們家殿下是個什麼情況，您並非半點不知……他現在經不起水神大人的申飭。”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喬楷陽緩緩起身，側頭，直勾勾盯著風乘越。“但，月神聞徵不是也在這兒嗎？”
“您想說什麼？”風乘越直覺不妙，立刻嚴肅起來，試圖阻止喬楷陽——雖然他明知道，自己什麼也阻止不了。
“有些事情呢，說來也沒什麼意義，交給月神不就得了？都是人盡其用，沒什麼區別。”喬楷陽挑挑眉，一雙眼變成了豎瞳。“白琛讓我來幫忙，可不是為了在無聊的事上浪費時間。”
“當然。”他緩緩抬起右手，握住腰間劍柄。“如果，風氏只是口頭擔心，實際上並不想救他，我也不會為難你們……”
“星君這是什麼話？”突然被扣了一口黑鍋，風乘越頓時笑意全無。“我過去是殿下的大行者，您前世也曾親眼見過。其他神明不希望他恢復，那是他們的事，與風雪民何干？”
“這才像話嘛。”喬楷陽笑起來，鼓了鼓掌。“把真實情況隱藏起來，只會增加無意義的麻煩。都淪落到求人的地步了，在貴人面前放低姿態，才是最合適的選擇。”
“其他神明，不希望他恢復？”曉雲馳重複了這句話，垂眸思索起來。
既如此，他選擇幫助風神，會被其他神刻意針對嗎？他有神譜在手，那些神未必動得了他，可祂們會不會去針對沐雨星？
“是。”風乘越有些無力。“當年諸神之戰後，四位主君出了赤烏山……沒過多久，眾神皆知，殿下身中詛咒。好在，他們並不知道，殿下已經神魂分離的事實。”
“但很快，中低階璃天神裡，出現了不少希望風神更迭的聲音。靈宮神官調解再三，這種聲音依舊沒能消失。”
“直到靈驍君出面，並威脅眾神說，誰敢再議此事，就把誰丟出赤烏山自生自滅，他們才有所收斂……”
“等一下，我有個問題。”曉雲馳打斷了他。“對於此事，青鶯星自己有什麼意見？”
風乘越頓時無言。別說，他們還真沒問過。現在寫告疏燒上去問一下，還來得及嗎？
“好傢伙，真是好傢伙。”喬楷陽歎為觀止。“乘麟要是還醒著，一定會敲敲你腦殼，問你為何有顆沉睡的心靈。”
“星君，且放過在下罷。”風乘越捂住了臉，兩頰因過於丟人‘燒’得通紅。“也煩請您不要模仿殿下的講話方式。”
他說著說著，忽然短暫地怔了怔，放下手，驚異地看向喬楷陽。“您方才叫殿下什麼？”
“乘麟啊。”喬楷陽撓撓頭。“有什麼不妥嗎，我過去和他同遊的那些年裡，不都是這樣叫的？他自己都沒意見……啊。”
他說著說著，也怔住了。明明早已不記得的往事，竟有一部分忽然回到腦海，他怎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恭喜你啊，陽哥。”曉雲馳很快猜出內情，並祝賀道。“恭喜你恢復記憶。”
“謝謝你呀。”喬楷陽憨憨地笑了兩聲。“雖然還沒有恢復全部記憶，但比起完全失憶的時候，感覺好多了。”
隨後，他看向風乘越，態度驟然轉變，彷彿見到了好友家的孩子。“對了，阿越，你哥哥怎麼沒回來？我來的時候，他也沒這麼忙啊。”
“他在宇航艦上有事。”風乘越不確定喬楷陽想起了多少，答得頗為謹慎。“怎麼了？”
“哦，這樣嗎。”喬楷陽點點頭，若有所思。“驅散雲臺城下的雲翳，不是需要你們兩個一起，才能做到的事嗎？”
“未必如此。”風乘越垂眸，盯著桌面印章盒裡，放置在正當中的麒麟玉印。“若有入山口令，可自去啟封，這是殿下過去交代過的。”
“是嗎？”喬楷陽有些疑惑。
“是的。”風乘越篤定地點點頭。“若您時間上很緊急，現在就可以開啟雲陣……”
“不妥。”曉雲馳打斷話頭。“魔嵐神還活著，若雲臺城啟封時，不能為旁人所知，或許會造成很不好的後果。”
他頓了頓，又道：“不如，借迎風盛會之機，下帖請盼望風神復甦的風雪民前來，做個見證。如此，既能增加賓客，也可保障安全。”
“嗯，有理。”風乘越既沒否定，也沒肯定。“但茲事體大，我得先與聞國主商議，再做決定。若她不同意……”
“她會同意的。”嘉長川按了按太陽穴，道。“她還會親自到場，為這場盛會‘增光添彩’。”
“神君何出此言？”風乘越頗感疑惑。
“因為，她快要成神了，正為此事而許願。”嘉長川如是答。“相助於風神，畢竟是功德一件，她何樂而不為呢？”
“原來如此。”風乘越恍然，聞選悅才二百多歲，這般年紀能透過正常程式成神，可謂天賦異稟。“我這就寫封請帖，派人送去。諸位若有其他安排，此時便可去做了。”
“那麼，我等告辭。”嘉長川起身一拜，拉上曉雲馳，沒給他開口的機會，抬步便走。
喬楷陽覷風乘越一眼，轉身去追二人。“你們走那麼快乾嘛，等等我啊！”
在他們背後，風乘越靜靜注視著曉雲馳，目光頗為複雜。他真切地希望，他和兄長的選擇，是絕對正確的。若不幸有差池，天啟星的前途，就全要拜託聞氏了……
嘉長川拉著曉雲馳出了接天殿，走到距殿門十米處，才放開曉雲馳，停下腳步，沉思起來。聞選悅的願望有些特別，但，這個只有水神才能實現的願望，為什麼會被他接收到？
“走那麼急做什麼嘛！”喬楷陽幾步追上來，一把拍住他肩膀。“到底有什麼事？”
“她不想成為璃天神。”嘉長川環顧左右後，低聲道。“不想做璃天神，還能做什麼？”
“如果水神同意，她是可以變成星天神的。”喬楷陽頓時瞭然，同樣低聲道。“怎麼，這個願望分攤到你頭上了？”
“是啊……”嘉長川短嘆一聲。“既然水神大人另有辦法，此事還是由祂自己處理的好。”
“等等，等等。”曉雲馳捕捉到了新的重點。“願望還能分攤？”
“能啊。”喬楷陽點頭。“如果某位神的信徒，許了個不好實現的願望，這位神就會求助於其他神，或將此願望轉述至靈宮，再由宮內神官分到能實現這個願望的神頭上……”
“哦，能者多勞啊。”曉雲馳恍然。“被迫接受願望的高階神，不會有意見嗎？”
“嗐，這有什麼。”喬楷陽擺擺手。“正所謂，當職責難以完成時，它並不會消失，只會不斷被轉移。這些事，我們已經做習慣了。”
“這樣啊。”曉雲馳側目看著喬楷陽。“我以後也要習慣嗎？”
喬楷陽先怔了一下，隨即伸手揉揉他的頭，笑道：“你若不想，沒誰能強迫你。那些眾神之子的職責啊，不履行也沒關係。”
他說這話時，語氣竟有些悵然。雖然他忘了大部分往事，但他剛恢復的記憶中，恰好就有著雲英星系第一位眾神之子的身影。
那位尚未成神時，始終深陷於苦難當中，因天賦異稟，便要面對令神絕望的敵人。若非白琛始終不吝相助，那位未必就能……那種堪稱苛刻的職責，就算不去履行，也無所謂吧？
曉雲馳不懂他在遺憾什麼，也沒敢把這番話當真——如果他還能有拒絕神明的餘地，他還會站在這裡嗎？
“別說不該說的。”嘉長川拍了喬楷陽一下。“怎麼你恢復記憶後，還變得多愁善感起來？這可不像你的作風啊，喬楷陽。”
“不好意思……那些記憶，並不算太美好。”喬楷陽訕笑道。“你們有人會遺忘術嗎？”
“我不會。”嘉長川聳聳肩。“況且，那是違背法則的事，還是儘量不做的好。”
“說得也是。”喬楷陽笑笑，不再提起此事。“關於過去，你們有什麼想知道的，可以趁現在問一問。等到迎風盛會開始，有些問題，我就不便回答了。”
“青鶯星是位怎樣的神？”曉雲馳果斷髮問。“你與他相處時間最久，應該比較瞭解吧？”
“過去我們一同旅行的時候，他還是很正直的神明。”喬楷陽答道。“至於他的性格，想來你已領教過了……他在關於自己的事上，總是不怎麼著調。要擔待這樣的神，很辛苦吧？”
“其實也還好。”曉雲馳並無所謂。“他再怎麼不著調，至少還有月神能收拾局面。話說，他們是有什麼特別的淵源嗎，月神怎會追來天啟星，還一副要參與所有事的樣子？”
關於這件事，雖然他有些想法，但他還是問了。因為他有點想知道，作為局外人的‘行陽星’，對此有什麼看法。
“月神究竟作何想法，我並不知道。”喬楷陽搖頭。“最不可能的可能，就是他對乘麟有了神性之外的情感，想要幫忙挽回些局面。”
“至於乘麟的想法，就更無從得知了。他不是什麼事都往外說的性格，透露一件事時，不完全講述其‘全貌’，才比較符合他的習慣。”
“這樣啊。”曉雲馳瞭然。“對了，聽說你精於鍛造，這是真的嗎？”
“當然！”喬楷陽整個人燦爛起來，拍拍腰間長劍，驕傲道。“再無用的材料，但凡經我之手，也能變成不世之材。”
“不信。”曉雲馳翻翻儲物戒，摸出一塊漆黑如墨的不規則晶石。“你能證明一下嗎？”
“小事一樁。”喬楷陽咬破手指，伸手點了那晶石一下。“稍等片刻，奇蹟馬上就來。”
那晶石染上金紅神血，當即變成了一塊晶瑩剔透的金紅能量晶。當中能量之純粹，就連見慣寶物的曉雲馳，都不覺有些眼紅。
他看看晶石，又看看得意的喬楷陽，心想，這是什麼特殊天賦不成？
“的確是特殊天賦。”嘉長川知他心中所想，主動講解道。“他的血具有祝福效果，當這種祝福被施加於物品後，就會一直持續到他神魂俱滅，才能徹底消失。”
“所以他才會被魔神追殺？”聽到這個資訊，曉雲馳不由得眉心一跳。“這也太離譜了，就因為他渾身是寶？”
“正是。”嘉長川點頭。“有些魔神，還有走了歪路的人，生性貪得無厭……”
“也不完全是這個原因。”喬楷陽打斷了他。“據聯盟所知，魔界的狀況，眼下有點特殊。除了魔境神與魔王大將們的領地，其他區域的資源，早在三千年前，就進入了枯竭期。”
“為了一顆神界隨處可見的晶石，魔神們甚至會自相殘殺。不想戕害同胞的魔神，就會跑上來抓聖祝系神明，強迫他們拯救魔界。所以，為了神界安穩，我偶爾也會給他們一點血……”
“天地自有生滅之數，這本不該成為你自損的緣由。”嘉長川並不贊同他的行為。“白琛知道你在這麼做嗎？”
“他知道，但他沒阻止我。”喬楷陽挑眉道。“沒關係，我此番轉世，神壽尚有數十萬年餘歲。不出意外，撐到小馳成神完全沒問題。”
“但是陽哥，你有沒有想過。”曉雲馳忽然開口，道。“你這麼做，會增長魔神的貪念，讓他們逐漸習慣不勞而獲？”
初代炎界神的悲劇，還有二代炎界神的坎坷命運，不正是由此而來麼？若當初的安氏，不曾圖謀過神明，他們也不會揹負如斯往事。
喬楷陽本想反駁，最終卻沉默起來。同時，一種難以言明的悲傷，逐漸開始在他心中蔓延。雖然他不知當中緣由，但他明白，這情緒一定與他的前世有關。
所以，他的前世，究竟做過什麼呢？
見他情緒低落，曉雲馳上前兩步，伸手撫撫他的臂膀。“你還好嗎？”
“我沒事，真的。”喬楷陽笑起來，輕輕拿開曉雲馳的手。“我只是在想，如果這樣做是錯的，我又該怎麼做，才能周全眾生之願？”
“恕我直言，陽哥，那是不可能的。”曉雲馳神色微肅。“眾生需求駁雜，於神明而言不值一提的援助，在眾生看來，恰如甘霖泉水。”
“況且，凡世貪婪想甚重，若一人幸有所得，則人人皆渴望有所得。你不能滿足所有人，當然會被不斷傷害。這種傷害，甚至會波及你所愛的一切，直至你和他們一起，徹底粉身碎骨。”
喬楷陽聞言，不由愕然。他作為天生神明，從不曾想過這些——不如說，這些事於他而言，本是無所謂的。
但他並非了無牽掛，既如此，他就不能再將這些‘小事’視為空氣。
“我說這些，不是想給你添煩惱。”眼看著他要想歪，正察其言、觀其色的曉雲馳，忙打斷他思緒，道。“你前世曾經歷過的災難，其錯處並非源自於你。”
“論心論跡，你已經做的夠多了。曾承蒙恩惠的人貪得無厭，這並非是能被設想到的，也絕非是設想到了，就能處理得了的。”
“除非……”曉雲馳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把話噎回去。“除非，你把那些貪得無厭者都處理掉。可那樣一來，又要積累下無邊的殺業。”
“是啊，真可悲啊。”喬楷陽緩緩長嘆一聲。“琉璃君也是因此，才漸漸不再下凡，直至將所有神觀撤去……是的，早在我成為火神之前，她就不再向凡世降下福祉了。”
早在那時就如此嗎？曉雲馳消化著這番話，隱約覺得有哪裡不對。
琉璃君乃雲英星系之主，她這麼做，就像是在逐漸與雲英撇清關係。待天下蒼生將她遺忘，再無人向她祈願，她身為主神的權柄，也會逐漸與靈山的壽數一同流逝而去。
可她真的就不知道，這麼做會有何後果嗎？不，身為長生的法則神，她一定最清楚其後果。如此一來只能說明，她恐怕是……
思及此，他揮揮手，在周圍鑄起空間壁壘，凝視著喬楷陽，輕聲問道——
“琉璃君她，是不是……要神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