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七年(1928年)9月21日。

法國士兵虐殺電車司機吳同根一案迅速發酵,不少目擊群眾冒著大雨自發來到法租界總領事館門口拉起橫幅抗議,聲討兇手,要求嚴懲不貸。

一大早,《申報》便用頭條報道了此事,一時間群情激盪,輿論四起,法商電車公司和自來水公司的華人職員們也集結在一起,來到公董局門口,要求嚴懲那個殺人的法國士兵,並且賠償道歉。

眼看人群越來越多,事件影響越發惡劣,巡捕房的巡捕們再也坐不住,紛紛出手壓制抗議工人。

漢卿一大早便由霍公館出發,來到了法租界法國駐滬總領事館,亮明身份後,範爾迪立即接見了他。

兩人坐下,一旁的樊菊麗開始翻譯工作。

漢卿帶來了工會的申訴,以及他自己本人的看法與要求。

“我希望總領事能滿足我們提的要求。”他直言不諱。

範爾迪笑著點頭:“您請說。”

“第一,上海灘許多工會發表了宣言,嚴厲譴責了該血腥罪行,要求嚴懲兇手,賠償死難者吳同根先生;第二,官方已向法國駐滬總領事館提出嚴重抗議,要求向遇害家屬道歉,希望總領事能安排人登報發表道歉文章;第三,此事需移交市政府軍政部處理,不能在領事法院進行裁判。”

他表情嚴肅,說完後讓樊菊麗一條接著一條翻譯給了範爾迪。

範爾迪聽完後點頭笑道:“我已經明白了你們的訴求,我會妥善處理此事,您不必擔心,肇事水兵已拘禁!”

得到答覆後,他滿意離去。

看到人走後,範爾迪隨手便將申訴書給丟到了一旁,笑著問樊菊麗:“麗,我們在美國的股票賬戶如何了?”

“按照二少爺的提示,已經在那幾支股票裡投入了80萬美元,預期回報率會超過50%。”樊菊麗強顏歡笑,見他完全沒有把心思放在電車司機被殺案上,她心中一沉,試探問道,“範爾迪,這件案子你打算怎麼處理?”

“什麼案子?”範爾迪還在看葉洛寫的論文,思考近期該如何從美國股市撈金呢,“哦,你說剛才那個啊。肇事水兵們我會遣返回國,至於國民政府那邊,有會外交官去交涉處理,沒什麼大問題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樊菊麗心繼續往下沉,她知道範爾迪根本不在意這種華人被殺事件,可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

就這樣被洋人酒後殘殺了。

兇手卻依舊能逍遙法外,得不到應有的懲罰!

這讓樊菊麗不免想起當初自己被愛德華盯上的事。

若不是父親找了二少爺求助,也許現在的她下場不會比吳同根好多少吧。

對了,二少爺!

樊菊麗眼前一亮,有了辦法。

......

漢卿回到霍公館後,將此事又告訴了病情好轉的于鳳至,她義憤填膺,感慨著洋人的橫行無忌,也為丈夫的仗義執言感到自豪。

事情暫告一段落後,他隨著陸昱晟等人趁著雨勢漸小,去了已經重建完畢,煥然一新的原大華飯店,現百樂門舞廳。

看到氣勢恢宏的西方式建築,他心情大好,詢問了一些細則,但聽陸昱晟說百樂門不配備舞女,需要客人自帶舞伴後,他頓時感到無比失望。

這次和夫人一同來滬,兩人都對百樂門頗感好奇,尤其是聽說上海灘有不少外籍舞女,讓他的心開始蠢蠢欲動。

可百樂門要自帶舞伴,那他便只能和夫人共舞了。

離開百樂門後,他辭別陸昱晟等人,獨自來到葉氏大世界,準備體驗下葉洛建造的這個遠東第一俱樂部的風采。

這次他一直玩到傍晚,這才意猶未盡的離開了葉氏大世界,坐車回了霍公館。

葉氏大世界給他的感官極佳,他決定等於鳳至病好了後帶她去玩一玩,也體驗一番各種有趣的事物。

回到房內,見於鳳至已經靠在床邊,臉色好轉不少,他笑了笑,正要開口說葉氏大世界的事情,卻被突如其來的敲門聲給打斷了。

“六帥,是我。”警衛員的聲音傳來。

“進來吧。”

身穿軍裝的年輕警衛員走進房間,關上房門後把法國駐滬總領事館準備秘密轉移殺人士兵的事情說了出來。

“豈有此理!他這是在敷衍我嗎?”漢卿拍案,勃然大怒。

原以為他親自去了法國駐滬總領事館,對方至少會賣他一個薄面,沒想到對方連掩飾不掩飾,直接敷衍了事,一邊應承他的要求,一邊卻擅自安排兇手離滬!

“把陸昱晟叫過來,我有事和他說。”他臉色鐵青,讓警衛員去叫了陸昱晟。

陸昱晟聽漢卿傳喚自己,立即屁顛屁顛跑來。

一進門,看到他那黑著的臉,還以為有什麼招待不周之處,連忙笑問:“怎麼回事,兩位是住的不舒服,還是吃的不合胃口?我讓人立即去重新安排?”

“不是這些小事。”他擺了擺手,“陸老闆,昨晚電車司機被殺案,你聽說了嗎?”

“略有耳聞。”陸昱晟點頭。

他便把去了總領事館,又被人敷衍的事情說了一遍。

“你們永興公司在法租界根深蒂固,和他們法國人應該交情不淺吧,這事你能處理好嗎?”

陸昱晟挑眉,他還以為是自己這邊的人犯了錯,原來是他想給慘死的華人打抱不平。

這事他早聽張萬霖說了。

不僅聽說了,還安排了青幫眾協助巡捕房和領事館處理工人的抗議與紛爭。

正如葉洛所說。

他們這群法租界大亨做生意,全仰仗總領事館的幫襯和協助。

誰會瘋到就為一個區區電車司機的意外身亡跑去和範爾迪鬧矛盾?

這不是自斷財路嗎?

陸昱晟不為所動,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他跟法國領事館關係特殊,每個月都給法國總領事30萬的份子錢,他實在不想插手此事。

思索再三,他笑著對漢卿說道:“我已聽說此事會由市政府出面交涉。現在上海灘局勢比較複雜,不比當初的軍閥時代啊。我們這些普通商人擅自摻和這類外交紛爭,容易引起國民政府方面的不滿。大哥已經再三告誡我,不要輕舉妄動,您的要求,我恐怕不能滿足了。”

陸昱晟說的委婉圓滑,但言下之意頗為明顯。

他們永興公司不想為了區區一個電車司機的命,就和交好已久的總領事館徹底鬧翻。

他也明白他們的苦衷,但想起昨晚葉洛在白公館的那番話,心頭氣就很不順。

如今看陸昱晟等人,愈發覺得這批傢伙跟他想象的落差太大,他對陸昱晟等人的期待轉化成了失望。

沒想到大名鼎鼎的永興公司三老闆也不過是個欺世盜名,欺軟怕硬的傢伙,根本不敢和法國人講道理,據理力爭。

“這事難道就這麼過去了?”他越想越不爽,心裡越氣,鬼使神差般撥通了葉洛的電話。

葉公館。

葉洛剛從黑貓舞廳回來,為了擴大舞廳開業日的生意和資源,他特地親自送了一批舞票給上海灘一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把舞廳地址選在巴黎酒店後,因為附近就是寧波商業同鄉會,他還特意給那批甬商也送了一些舞票,讓他們發動周圍的華商,多多照顧黑貓舞廳的生意。

這會兒他剛到家,屁股坐在沙發上,聽著麻將四人組那日夜不歇的麻將聲,喊了小麗送來冰鎮汽水,沒喝一口,就見管家福伯急匆匆走來,說是有一個叫“樊菊麗”的小姐來拜訪二少爺。

聽到是樊菊麗,聯想到今早的《申報》頭條,以及法租界鬧騰的樣子,葉洛大概知道是電車司機案持續發酵了。

顯然範爾迪對此事並不在意,一切走向都符合他昨晚的預期和判斷,現在樊菊麗登門拜訪,看來事態已走向不可控,且六哥的上門理論沒掙到面子。

“快帶她到書房來。”葉洛起身,拿著冰鎮汽水,來到麻將桌前,“哎呀,小媽,你這牌都胡了,你也不推倒?別給這些妹妹們留面子啊。”

“寶貝,你把位置讓給小麗,和我來一趟。”葉洛輕輕拍了拍小阿悄的屁股,示意她跟著自己上二樓。

小阿悄嗔怪的看了他一眼,見其他人沒有看見他的小動作,這才舒了口氣,扭動纖腰起身,朝小麗招了招手:“小麗,錢我放這兒啦,你代我打幾圈唄。”

“是,二少奶奶~”小麗也眼饞麻將,立即笑著跑來。

聽她喊自己二少奶奶,小阿悄又喜又驚,瞪了她一眼笑道:“小蹄子,下次再這麼喊,我撕爛你的嘴哦。”

“哈哈,嫂子也有害羞的時候嗎?唉唉唉,小媽,你這牌胡了不算啦,你自己沒胡的,這會兒二哥說了你才推倒,我不認哈。”葉青青趁機渾水摸魚,把自己的牌推了,混進牌堆裡,“正好小麗來了,我們重新開一圈!”

聽著

小阿悄還以為他忽然來了性致,想在這兒辦事,又羞又惱,話沒說出口,卻聽到一陣敲門聲,原來是福伯帶著樊菊麗進來了。

“菊麗,你怎麼來了?”小阿悄喜出望外,再看葉洛,發現他壞笑著看自己,臉頰微紅,知道是自己會錯意了,用拳頭輕輕錘了他一下,不再說話。

“二少爺,今天早上...”樊菊麗言簡意賅,把早上漢卿來領事館,但範爾迪全程敷衍的事情說了一遍。

身為華人,又是熱血青年,她實在無法忍受這件事就這麼被搪塞過去。

如今兩邊高層都不太樂意管這事,估計最後便是等士兵被遣返回國,然後由巡捕房出面安撫受害者家屬,隨便賠點錢就完事了。

“洋人怎麼敢如此無法無天!”小阿悄抱著雙肩,臉色很是難看。

上次樊菊麗差點被愛德華侵犯,也是葉洛出面救下,由小阿悄介紹去了總領事館工作。

前任總領事梅里埃和葉洛的關係很不錯,離任前還邀請葉洛參加了他的辭任舞會,現任總領事範爾迪是葉洛的迷弟,對他頗為敬重。

如今法租界格局變化,黑貓舞廳的順利開業也離不開範爾迪的幫襯。

這一切,都讓小阿悄以為有葉洛在,即便是這群眼高於頂的洋人,也能和正常人般與自己交流交際。

直到此事一出,小阿悄才醒轉過來。

洋人就是洋人,從未發生過任何改變。

他們是狼子野心,狗改不了吃屎!

難怪葉洛會一直提醒她不要對洋人抱有太大期待。

包括範爾迪等人在內,他們現在對小阿悄客客氣氣,對葉氏舞業公司的人照顧有加,甚至待遇比永興公司還好,那是看在葉洛的面子上,而不是因為她小阿悄。

說難聽點,沒有了葉洛。

一切都會變成原樣。

她小阿悄在法租界,也許就和當初的樊菊麗一樣,根本只是洋人眼裡的一個玩物。

“二少爺,這事我知道只有您出面才可能讓範爾迪回心轉意...我特意打聽過了。吳同根司機家裡還有一個妻子和九個年紀不大的孩子,他寧可得罪洋人也不敢違法電車公司的規章制度,就是怕因此丟了飯碗,導致一家十一口人沒飯吃!”樊菊麗嘆了口氣,看向葉洛。

她很期待葉洛能出手,又很害怕葉洛也像法租界那些大亨一般,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小阿悄偷瞄葉洛。

從私心上說,她很希望葉洛能出手管一管,為可憐的死者討公道。

但她也不想葉洛因此和範爾迪交惡,影響到他們的生意和未來。

到了這一步,她才意識到平時葉洛以華商身份在諸多人身邊周旋交際有多麼艱難。

二少爺之名是靠他一步步走出來,一拳拳打出來的!

“放心,菊麗,既然這事求到我這裡了,再難,莪也會管一管的。”葉洛笑著看她,安撫道,“你不用著急,等我的訊息就是。”

“太好了,謝謝你,二少爺!”樊菊麗九十度鞠躬表達謝意。

一旁的小阿悄也長舒了口氣。

就在這時,來自霍公館的電話打來,聽到對方那熟悉的口音,葉洛莞爾一笑。

“六哥,你放心,這事,我葉洛管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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