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長老朝山長致謝，“多謝山長。”
他們是認識的，在常榕沒上位之前，侯長老德高望重，人妖兩族的交往，都是兩位親自出面溝通，久而久之，便成了半個朋友知己。
可這些年，權力被架空，他也沒能再與山長往來，他也沒有臉再與他往來。
這一幕，倒也在他想象的結果之中。
侯長老彎下腰，帶著請求，“侯宇為解決這些年兩族的衝突而來。希望能同山長說兩句話，單獨說兩句話。”
山長沉吟片刻，答應了。
“不可啊山長！”
“是啊山長，雖說他們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可若想要作困獸之爭，定然是防不勝防。”
“你們有話就直說，不想說便算了。妖族背信棄諾，狡詐陰險，誰知道你們會不會對山長下黑手，我們山長絕不能答應你們！”
“就是！”
眾弟子紛紛出言，堅決反對。
侯長老悽然地望著這一切，口中漫上一股腥甜。
信任一旦破碎，就很難縫合起來。
妖族毀壞契約在先，殘害百姓在後，信譽已經岌岌可危。
他們不願意也是應該的。
可他還是……
“好了。”山長擺擺手，讓弟子們停下來，“侯長老若是想那樣做，又何至於帶這些小孩子過來。我心中自有定數，你們別擔心。”
侯長老熱淚盈眶，“多謝……山長。”
眾弟子心中再不願，也規規矩矩退開一些，將空間留給他們，不近不遠看著，如果有任何異動，立即出手將他們拿下。
山長揮手設下結界，讓聲音傳不出去。
看著面前蒼老了無數倍，已經像位遲暮老人的朋友，山長眼神複雜，“這些年，也多虧侯長老傳信於我，這才讓人族免於更大的傷害，風某在此謝過。”
侯長老十分苦澀道：“我也只能送一點訊息而已了。山長心胸寬闊，這些年，多謝山長為妖族所做的一切。妖族，沒齒難忘！這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實在抵不上山長一星半點。”
山長搖搖頭，“哪裡的話。”
在那時候，新妖王剛上任不久，人族對他一無所知，幸得侯長老傳信，這才得以防備一二。
他背叛了妖王，讓人族有未雨綢繆的機會。
“你的身體……”山長遲疑著詢問。
明明百年前，他看上去僅人族三四十歲的樣子，修為生機容貌不輸於年輕弟子，可現在……
侯長老嘆氣，“怕是已經到油盡燈枯的時候了。”他又一笑，“誰都有油盡燈枯的一天，或早或晚罷了。不說這些了。”
他抓著柺杖深吸一口氣，誠懇認真道：“山長，我帶來的這些小輩，都是年少修為不高，不曾參加過妖王謀劃的小妖。我們這些做長輩的願意為無辜死去的那些人族償命，只求能放過這些孩子。”
“這些孩子還小，能力弱，在妖界並不受重視，生活簡單，心性也很單純，我們會將他們送進深山，將一切的恩怨印在他們腦海裡，讓他們立下誓言，絕不會因此事對人族出手。”
“妖族所積攢的財寶均送給無辜被害的山間百姓，我們會用一生修為為逝者祈福，願他們來世平平安安，福澤近身。”
“只求人妖兩族的恩怨能在此刻了結。”
說到最後，他顫抖著，手緊緊捂住心口。
妖族走到這一步，他實在痛心吶！
山長搖了搖頭，“老朋友，不要如此悲觀。很早之前我就說過，人分好壞，妖亦然。蒼天有眼，誰做錯的事，就該誰去承擔，你只消等著便是。”
一聲‘老朋友’，侯長老老淚縱橫。
“蒼天……有眼麼？”他笑著，眼淚垂落，“或許吧。”
若是蒼天有眼，為何沒降下雷劈死常榕，要讓他這般作賤妖族。
他們只是想好好活著，活下去。
“你信我，再等一等，看看你身後那些孩子，為了他們，也要再等等。”山長勸他。
“無辜之人死去，於他們而言解氣嗎？並不。”
“跟著我的那些孩子都是好樣的，不怕死，不怕累，就想讓罪魁禍首付出代價。”
“你們死了，除了平復一些心智尚且稚嫩的孩子心中那點憤恨，又能有什麼用？”
“還有你身後那些孩子，你們死了，他們沒了庇護，又如何能好好活下去？”
“你們替罪魁禍首認罪，他們尚且覺得不服，難堪，心懷怨恨，覺得羞恥。一旦你做了剛剛說的那些事，就真的毫無迴轉的餘地了啊。”
“你忍心這些孩子為那些白眼狼日夜揹負罵名，禁錮在一方小小的天地之間嗎？”
山長眼睛也變紅了。
侯長老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見到山長便知道他是一個和藹的人，心懷慈悲。
他也是因為這一點，才拼死一搏，帶著那些妖一同出來，想以他們這些人的犧牲，換小輩活下去的機會。
可如今這一番話再一次重新整理了侯長老對他的認知。
山長大愛天下。
在山長眼裡，眾生平等，他一視同仁。
可這世道信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全世界尚無幾人有像他這般廣闊的胸襟。
大家都在爭搶，還是用不正當的手段爭搶。
他費了很大的勁才讓人妖兩族稍稍和平共處。
“你……你不會覺得失望嗎？”侯長老只是聽說，都深感罪惡，他卻是目睹了妖族累累罪行，“你不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被辜負，自己被欺騙了嗎？”
山長灑脫一笑，想了想說道：“如果有人背叛你，你會覺得如何？”
侯長老低下頭，“會很憤怒，覺得自己看錯了人。會責怪自己，為什麼會被欺騙。”
山長點點頭，“我也是。”
“但只有片刻的憤怒。我不止會這樣，我還會想，我的一片赤誠被他丟開，說明他不是個好的，我會及時丟開他，免得自己難受。”
“他對他的朋友或許也不是真心的。反過來也是一樣。他永遠不能擁有一個完全交心、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而且，我從來不是軟包子，欺負了我的，我也會報復回去。他會永遠失去我這麼好的朋友，並得到一個全新的敵人。他簡直就是個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