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後鶴青便回來了,見我在殿前候著,說道:“我不是讓你去休息嗎?何苦等在外面?”

蕊芝命懸一線,我哪裡躺得住。

鶴青扶著我趕往蕊芝歇息的寢室,此刻的她躺在羅帳之中,拭去血跡,面色比寒山上好了些,卻仍是雙眼緊閉,沒有一點要醒的意思。

我頓時喉嚨一緊,乾澀難嚥。

鶴青將藥盒遞給侍女,我卻接過來,表示要親自喂蕊芝服藥。

蕊芝意識不清無法用藥,只得搗碎了摻水喂她喝下去。

我在床邊踱來踱去,焦急地等待蕊芝甦醒。

鶴青道:“你看你,臉色這麼差,回房休息一會兒吧。”

我搖頭:“不,我就這裡等,等蕊芝醒過來。”

話音未落,一陣眩暈感襲來,忽覺腳步虛浮,渾身脫力,倚在鶴青身上,才堪堪站住沒有倒下。

“鶴青,我有種感覺。”他輕攬我的肩,我側過頭看著他。

“什麼?”鶴青垂下眼眸,望著我。

“我覺得蕊芝知道那個刺客的身份。”

“蕊芝?她怎麼會知道?”鶴青不解。

“因為那個刺客使得是天界的術法,”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天界有人要殺我,要殺我師父。”

“你還記得那個刺殺刑蒼的白衣女子嗎?”

鶴青一凜,可能是猜到我要說什麼。

天界星辰璀璨,瓊宇凌空,高懸於九霄之上,主宰著世間的執行規則,亙古永恆,人妖皆嚮往之,只是這眾神雲集的聖地看似莊嚴、神秘,實則暗流湧動,波雲詭譎,背後隱藏著我們看不到的陰謀。

“我猜是她們在寒山洞打鬥時,蕊芝發現了對方身份,但她卻沒有告訴我,我想這個刺客的身份一定不簡單。”

“你是有懷疑的物件了?”鶴青問。

我望著窗外明霞幌幌,碧霧濛濛,天光乍映,星斗隱現,不知心中作何想。

正要開口,卻聽到床榻傳來動靜,連忙去檢視。

蕊芝醒了。

真元丹果然有用。

“蕊芝,”我撲到床頭:“你覺得怎麼樣?”

蕊芝雖然醒了,但還很虛弱,張張嘴,只能發出微弱的聲響。

“蕊芝…”想到她如今這副慘狀,全是因為我,我不禁鼻子一酸,再次熱淚充盈。

“別哭了,”蕊芝的聲音從嗓子眼裡擠出來,抬手輕輕抹去我的淚花:“我這不是好好的,醒了麼?”

鶴青道:“我去找藥王來看看。”說罷便退了出去。

我扶蕊芝坐起來,又給她餵了些水,她精神頭漸漸好了起來。

“蕊芝,那天到底發生什麼了?”我問她。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神色閃躲。

“那天我照例取了餐食上山,半路就遭到了偷襲,她說她是來殺你,逼問我你的下落,我不說,她就…”興許是蕊芝怕我內疚,說到一半便沒再說下去。

“蕊芝,你…有沒有發現對方的身份?”我試探性地問道。

蕊芝微微一怔,垂下眼簾:“你與她交過手,可曾察覺?”

我搖搖頭。

“她蒙著面,我也沒認出來。”蕊芝眼神閃爍,刻意避開我的視線。

“她如此裝扮,就是不想暴露身份,也就是說,她很有可能是我們認識的,從她的功法和身形看,應該是天界的一位女仙,天界有如此身手的女仙雖說不少,但也是數得過來的…”我盯著蕊芝,目光灼灼。

“而且我能肯定她和刺殺我師父是同一個人,”我又說:“蕊芝,天界有誰想要我和我師父的命?”

蕊芝被我問得愣住了,張口結舌:“我…”

“這我如何知道…”

她看出了我眼中的失望,卻是欲言又止。

沉默一會兒,蕊芝冷不丁說了一句:“榕樹的草木灰有毒。”

我抬頭看向她。

“雖然我的修為與她相差甚遠,但我是抱著同歸於盡的心,全力一搏的,她傷得不會輕…”

蕊芝好像什麼都沒說,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阿善,我只盼你安然無事,不要捲入風波,也不必為我報仇,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不是我不想平安地活下去,是有人屢次三番針對我,還要害我身邊的人,我若再不反擊,什麼時候是個頭?!”我竭力辯駁道。

忽然,蕊芝臉色一變,氣血上湧,青筋暴起,整個臉漲得通紅,眼白充血,嘴唇變得青紫,臉上的面板又呈現出樹皮般的褶皺。

“蕊芝,”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到了,焦急地問:“蕊芝,你怎麼了?”

而此時的蕊芝已然說不出話來。

“蕊芝,你不要嚇我。”我聲音帶著哭腔,渾身顫抖,見蕊芝的狀況越來越不好,開始大聲呼救:“來,來人,來人啊!”

恰在此時,鶴青帶著藥王趕來,也許是聽到我的呼救,火急火燎地衝進來。

怎麼會這樣?

她不是服了真元丹,都好了嗎?

我失神地望著藥王施救,藥王把脈施針,連連搖頭嘆氣。

“中毒?”

“沒錯,中毒,”藥王道:“本來真元丹確實起了作用,即便不能完全醫治,至少暫時保住了性命,可是如今看她的脈象和症狀,應是中毒無疑。”

我見藥王眉頭緊鎖,便知此毒兇險難解,忙問:“中了什麼毒?”

藥王又診了一會兒脈,說:“看著像是地高辛和盂蘭花毒。”

“盂蘭花?”此毒我從未聽過。

“又名水晶蘭,因其通體透白而得名,花蕊有劇毒,相傳生長在陰陽交界處,因此它還有個別名,叫冥界之花。”

“冥界…之花?”

“沒錯,水晶蘭有能讓人立時斃命的毒素,但相傳以前巫妖族會以其為引,煉製讓人起死回生的藥,只是巫妖一族現已幾乎絕跡…”

聽罷,我只覺得腦袋嗡得一響,頭疼欲裂,悔恨莫及。

“是我…是我的錯,是我害了她…”我一時難以接受現實。

“阿善,你冷靜一點,這不是你的責任。”鶴青安慰我。

而我的情緒已經到達了爆發的臨界點,我看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蕊芝,越發內疚,不斷懇求:“藥王大人,求求你救救她,一定要救救她,她不能有事,她不能有事,該死的是我,是我!”

藥王不勝其擾,只是礙於鶴青沒有發作,無奈道:“覓波仙子稍安勿躁,如此在下無法施救。”

“阿善,我們先出去一下,不要在這裡打擾藥王用醫。”鶴青安撫我道。

可我卻像沒聽見似的,抓著鶴青拼命喊:“鶴青,你救救蕊芝,我拜託你救救她,好不好?”

我越說越激動,鶴青目光一閃,看我的眼神變得驚疑起來,他見我哭鬧不止,竭力掩飾,最後實在無法,只得將我敲暈。

這一次我又不知昏睡了多久,我的夢很沉,思緒紛亂,腦海中不斷湧現出最近發生的片段,甚至是很久之前的記憶都會反覆回閃。

到底是誰要害我?

起初兇手的臉一直是苡安,但更多細節串聯在一起後,我卻發現了端倪。

是我被苡安的殷勤和諂媚給矇蔽了,她屢次三番的挑釁讓我分心,以至於忽略了很多重要證據。

不是苡安,如果是她有很多事都說不通。

將所有事都理通之後,我的心中也漸漸清晰,但還始終懸著,夢裡的一切雖然都是已經發生過的,但再經歷一遍,依舊讓我感到緊張和不安。

忽然叮鈴一聲,似有人波動我的心絃,我一下驚醒了,驀然睜眼,卻沒有立即起身,迷迷瞪瞪的,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我憋著一口氣,過了好一會兒,終於大口呼吸起來,人也才算完全清醒,卻聽遠處傳來鐘聲。

鐘聲鍠鍠,一下一下間隔得很長,不如我師父出事那晚敲得那般密集,但卻更為沉重,餘音聲聲迴盪,石破天驚,如雷貫耳。

我瞪大了眼睛,猛然意識到,這是喪鐘。

天庭鳴喪,三千年來未有所聞。

是蕊芝,她終究還是沒有撐過去…

我不顧一切地奔過去,卻見彌羅宮的仙侍用白布蓋在蕊芝臉上。

“蕊芝!”我大喊一聲撲到她身邊,悲痛不已。

“阿善…”鶴青想來安慰我,我狠狠回頭瞪了他一眼,含怨銜恨,憤不欲生。

鶴青怔忪片刻,似乎是被我的眼神嚇到了,但還是蹲下來,剛想輕撫以表安慰,我卻冷聲道:“你沒能救活她。”

他的手尷尬地舉在半空,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是收了回去。

“你為什麼沒有救活她?”我再次回頭看向他,眼中滿是哀默。

鶴青嘆了口氣:“我們已經盡力了,藥王說地高辛能激發盂蘭花的毒性,毒發得很快…”

“你也別太難過了,我一定會查明此事…”

“不必了,”我冷冷地打斷他的話:“殺害蕊芝的兇手,我會親自找出來,她的仇我來報。”

“可是…”鶴青想勸阻,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我知道我現在並非自由身,而是彌羅宮的監下囚,而查案需要到處走動,可我不在乎,我只要害死蕊芝的兇手死,即便為此與整個天界為敵。

“你要攔我?”我冷靜地看著他,不帶有一絲情緒。

“阿善,你聽我的話,留在彌羅宮,好不好?”鶴青情懇意切道。

“我聽你們的話,心甘情願把自己關起來,可結果呢?!”我陡然震怒,怒吼道。

鶴青眸色沉沉,眼底猶如一片漆黑的深潭一般,晦暗不明。

“現在是有人不肯放過我,躲是沒有用的,蕊芝的死,必須血債血償!”我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

聽說榕樹垂下的就是它的根,這些根如果垂到地上的話就會長出新的榕樹,所以榕樹有一個神奇的特點,就是可以獨樹成林,一棵樹就能長出一片森林。

死去的蕊芝若是泉下有知,會不會變成另一種形式陪在我身邊?

我很矛盾,既希望她可以保佑我,早日抓到兇手為她報仇,又盼她能早登極樂,徹底忘記這一世所有的不快。

“鶴青,”我向後退了幾步,喚出鏨月:“我不想和你動手,放我走。”

“你要去哪裡?”鶴青上前急問。

“你放心吧,等我此間事了,我會離開天界。”我背過身,不去看他。

“阿善…”

“這樣對你我都好。”

我丟下這句話,便避開彌羅宮中的仙侍和天官,偷偷潛出去。

當務之急,是要為自己找一個藏身地,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鏡湖森林。

而且很有可能刑廉也躲在這裡。

這日林中的迷障要比往常更濃厚一些,加之夜幕籠罩,萬丈蒼穹之上,星光黯淡,月色朦朧,林中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我只得小心摸索前行,掠過一片灌木,衣衫被樹枝勾破,我卻並不在意。

我努力感應著巫神的氣息,通常她都將自己隱藏得很好,若非主動現身,並不容易找到,我忽然想到當初的琯考,天神院以找到巫神塔為終考試題,是不是有人假借琯考之名達到自己的目的?

而我以前從未想過,巫神的一縷幽魂為何會被困在此處,她又為何不願現世?

她是怎麼死的?

我有些恍神,停住腳步,站在原地歇了片刻。

可能是我最近太累了,思慮過甚,腦子裡才會冒出這麼多亂七八糟的念頭。

我忽然感到身後站著什麼人,心頭一凜,手心暗暗捻了個訣,猛然回頭,卻發現站在我身後的事刑廉。

他身形落魄,面容憔悴,眼眶凹陷,衣衫襤褸,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我第一眼差點沒認出來,著實吃了一驚,還以為自己遇到了鬼。

不過他的左臂竟然恢復了,不再是空蕩蕩的袖子。

看來刑廉確實得到了巫神的庇護。

他乾裂的嘴唇微張,還沒開口,眼圈已經紅了。

“你的手…”我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抓他的胳膊,這一次他沒有躲開。

“你受苦了。”我拍了拍刑廉的肩。

刑廉忽然一把抱住我,無聲哭泣,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弄懵了,反應過來之後並沒有推開他。

或許這一刻我們都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他近來承受得太多了,面對喪父之痛還不夠,還要被圍剿追殺,此刻我只想給他一些慰藉。

“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捋了捋他凌亂的頭髮,安撫道。

刑廉把頭埋在我的肩窩裡,抱我抱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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