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齊嬸的屍首放入棺槨,交託給張天師。

張天師問我:“與你一起的那位施主呢?”

我說:“他走了。”

是我叫他滾的,他很聽話,天不亮就離開了。

“天師可認得去彭澤的路?”我轉而問他。

張天師說:“出了城往西走,然後沿江而下,經過同洲,塗縣,再行兩百餘里便可到了。”

我點點頭:“多謝,齊嬸的身後事就麻煩你了,就按這裡的規矩,停靈三日,三日之後,我必誅殺妖邪,替齊嬸報仇,回來為她下葬。”

張天師卻覺得我誇大其詞,驚訝道:“三日?三日你都到不了彭澤。”

我笑笑,沒多說什麼,出了天師觀便駕雲而起,行了半個多時辰,只見腳下雲間顯出一處城鎮,人來人往,倒是有幾分熱鬧,於是心生好奇,施法降落。

這地方叫慶安,離彭澤很近,我感到有些口渴,找了個茶鋪子坐下,想點壺茶。

“客官喝什麼茶?咱們這裡的可都是從臨安送來的新茶。”小二招呼道。

我也不懂茶,隨口說道:“上些解渴的花茶吧。”

“好咧。”小二應聲去了,沒過多久便端來一壺茶,又拿來一疊松子道:“小店還有不少茶點,客官若是中意,可點來常常。”

我正好也有些餓了,說:“就挑一兩樣最好吃的上吧。”

小二拿了龍井酥和杏仁牛乳羹來,我嚐了嚐,確實好吃,比天庭的點心竟絲毫不差,雖沒有蕊芝的糯米糕好吃,也已十分味美了。

沒想到在凡間這麼一個小地方,居然品嚐到如此佳品,我津津有味地吃著,又想起齊嬸給我做的油條糯米餈粑來,心中湧起一股感傷,不禁哽咽起來,一時難以下嚥。

“店家,”我招來小二問道:“我自金陵城來,一路目及之處,盡皆蕭條荒涼,這慶安鎮何以如此平和熱鬧?”

小二道:“客官一看就是外鄉人,別看咱們鎮小,不起眼,”他壓低了聲音,一臉神秘:“可我們鎮上有活神仙保佑。”

“活...神仙?”我抬了抬眉毛,表情變得有些一言難盡。

凡間若真有神明,就不會有這麼多苦難發生了。

“我能否見見這位活神仙?”

“那可不成,”小二說:“說不得,天機不可洩露。”

我心想,長留凡間的是什麼神?難道是未曾登記造冊,只是受凡間香火供奉的野神?

“那店家能否告知這活神仙的來歷?”

店小二有些猶豫,這時,坐在角落裡的一桌客人中,一個穿著素色衣飾的年輕人站起來道:“正好,我也想知道活神仙的故事。”

“不行不行不行...我們這兒就是個小茶坊,我就是店裡的夥計,又不是說書先生,諸位要聽說書啊,還請繞道去揚州,金陵...”

“話說...”小二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這位客官的茶錢還沒結呢,能否先把錢給結了。”

我摸了摸懷裡齊嬸給我的幾個銅板,有些心虛:“多,多少錢?”

小二說:“一壺茶,兩盤點心,一共二十二文。”

“這麼貴?”

辛辛苦苦抬棺入殮,才得兩文,都不夠吃上一口點心的。

我扯著嗓子一喊,瞬間就露了底。

“沒錢?沒錢你還來要吃要喝?”小二頓時變臉。

“我...我...”

“這位姑娘的賬,由我來付。”這時,方才那個年輕人走過來,我見到他素色衣飾上用銀線繡著繁複的花紋,看似樸素,做工卻十分考究,低調內斂,似乎頗有來頭,尤其腰間佩戴的一塊翠玉,精巧得意,十分別致。

“多謝公子。”我欠身行禮道。

“姑娘不必客氣,”那青年道:“我瞧姑娘面熟,我們可曾在哪裡見過?”

我搖頭:“這是我第一次下界...下江南,一路遊玩至此,未曾見過公子。”

青年若有所思,又說:“再下李斐,敢問姑娘姓名。”

“我叫阿善。”

李斐的隨從示意他不要與我搭訕,像是覺得這是我隨口胡謅出來的假名,一個人都不敢自報姓名,遮遮掩掩,自然也不可信,不過李斐倒並不在意。

“姑娘想聽故事嗎?”他問我。

“啊?”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李斐朝那店小二努嘴。

“公子對鬼神之事也感興趣?”我沒有立即答應。

李斐一搖摺扇:“好奇嘛,閒來無事,打發時間而已。”

我瞧這李斐一副紈絝的公子哥做派,微微一笑,默不作聲,他很聰明,猜到了我的意思,招來店小二,往桌上放上一錠銀,說:“我們也沒別的意思,遊山玩水到此,就想聽些奇聞軼事,圖個樂子,少爺我呢,也想花錢博姑娘一笑,你若說了,這錠銀子就是你的了,你若不願說,我想你們鎮上一定還有不少人知道實情的,也不知他們願不願意賺這個錢。”

“誒,誒,誒,”見李斐作勢要收了那錠銀子,小二連忙道:“公子等一等。”

他扭捏一番,撓頭道:“不瞞公子,您這錠銀,我就是在這間店裡做上十年夥計,都賺不了這麼多,說不心動那是假的,行吧,反正大岷山上的活神仙遠近聞名,知道的人不少...”小二默默將銀子捲進袖中。

“其實也就是兩三年前,鎮上有三個賭徒欠了很多錢,被追債的找上門,圍追堵截,逼得他們不得不躲起來,藏身到大岷山上,一是躲賭債,二是想挖些山上的山珍草藥來賣,他們在山上躲藏了數月,發現了一個古怪的山洞。”

“山洞?”我眼皮一跳。

齊嬸死之前說,她與鬼畫姝通靈後,透過她的眼睛看到自己身處在一個山洞中。

這是她用命留下的線索,所以我聽到山洞二字,極為敏感。

“是,山洞,”小二說:“那山洞不大,也就一人高,洞口被石頭堵著,洞口錢還立著一尊石像,手一觸,石像外面的泥塑掉落,露出裡面的金身來,三人一看,這不是撿到寶了嘛,大喜過望,於是開始搬金像,打算拿到鎮上去賣了換錢,誰知石像看著不大,卻巨沉,無論他們怎麼拖拽,都紋絲不動,然後他們就想了個辦法,把石像周圍的石頭都給砸了,想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於是一邊砸一邊挖,折騰了得有十日,結果發現石像底下繫著一根鎖鏈,埋得很深,連線地下,似乎一直通到山洞中去...”

“無法,他們只能將鐵鏈整個挖鑿出來,又找來一把鐵斧,將鏈條砍斷,那鐵鏈堅實,據說劈爛了數把斧頭,才劈斷,鐵鏈一段,洞口的石頭居然隨之崩塌,一時間地動山搖,天摧地陷,據說方圓十幾裡都有感應,那山洞之中,昏昏默默,漆黑一片,也不知是有幾百年沒有見到過太陽了,洞的入口雖然不大,不過裡面似乎還算空曠,三人向洞中走了一小段,其中一人忽然撞上一個什麼東西,嚇了一跳,還以為是鬼打牆了,等回過神來,發現路中間立著一座碑,三個人識字不多,看不懂那上面的字,只知龍飛鳳舞,如同鬼畫符一般。”

“就在這時,洞中忽然射出一道金光,竄天而去,把他們嚇了一跳,後來三人下山,說見到有一身泛金光的力士在山間穿行,於是大岷山上有活神仙的故事就傳開了,說來也是奇怪,這周邊縣城有的受兵亂之苦,有的鬧災荒,還有的...”小二壓低了聲音:“妖邪橫行,反倒是我們這小地方,無災無禍,安居樂業,引得不少人來我慶安鎮定居。”

我說:“怪不得這裡如此熱鬧。”

“那是,”小二得意道:“這都是活神仙的功德。”

我心裡冷哼,鎖鏈,金像,石碑,符咒,這聽著根本就像是用來禁錮惡鬼邪祟的封印術。

只怕放出來的不是什麼活神仙,要是,也是邪神。

我須上大岷山一探究竟。

“姑娘可是想上山?”李斐問我。

我不置可否:“多謝公子解圍,就此別過。”

“誒,別啊,”李斐用摺扇擋住我的去路:“左右我也無事,不如陪姑娘去跑一趟。”

我雙手交叉抱於胸前,看著他:“公子自己想查,為何每每都拿我做藉口。”

李斐嘻嘻一笑,也不辯解,他年紀不大,痴纏功夫卻是了得,一路跟在我後面。

走到大岷山腳下,我終於忍不住了,回頭對他說:“公子是貴人,真要上山去?我看這大岷山巍峨幽野,人跡罕至,山上說不準就有那吊睛白額的大蟲或是雪花大蟒等著,危機四伏,公子若是丟了性命也就罷了,若是傷了殘了,斷胳膊斷腿的,那可就要受一輩子罪了。”

李斐的隨從也想勸他不要上山,可李斐不以為意,反笑道:“姑娘是在擔心我嗎?”他朝我作揖道:“沒事,跟著女俠,我不怕,還請女俠保護小可則個。”

“你叫我什麼?”我吊著眉梢問。

“女俠啊,阿善姑娘英姿颯爽,不似閨中女兒那般喬柔造作,可不就是女俠麼?姑娘可還喜歡這個稱呼。”李斐笑得一臉輕浮。

我白眼微恙,冷哼一聲,徑自向前。

這傢伙生得清清爽爽,人模人樣的,怎得說話行事如此油膩。

那個發現“活神仙”的山洞,在大岷山北峰的山崖邊上,雖不隱秘,但因其險峻,常人一般也不會到這個地方來。

“女俠果然不是普通人,這地方一下子就被你找到了。”李斐油滿口油嘴滑舌。

我自然是循著山中一股不尋常的氣息找到這裡的,只是這李斐似乎話中有話,我就沒搭理他。

山洞杳杳冥冥,陰風陣陣,洞前的地上極不平整,有被人翻動過的痕跡,和茶鋪夥計說的基本吻合。

地上還留著鎖鏈拖過痕跡,不過夥計說的金像倒是不見了蹤影,應該是已經被那夥賭徒給賣了。

上到北峰之後,我一直有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似乎是有事要發生,因而猶如驚弓之鳥,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都能嚇我一跳。

“女俠不要這麼緊張,”李斐搖著摺扇道:“你看,這不什麼事兒都沒有嗎?”

“走吧。”他朝我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我向洞內走去,地上有很多“碎石”,踩著硌腳,我一開始以為是堵在洞口的石頭塌咧之後留下的,仔細一看,卻發現是豬驚骨,骨頭上還有紅色的印記,應該是硃砂,我越發肯定心中的猜測。

之前被關在這裡的,根本不是什麼活神仙,就是某種邪物,豬驚骨、硃砂,還有洞外的雞血藤,就是辟邪用的,這些貪財的愚民把用來鎮邪祟的金像給偷了,結果就將邪祟放了出來。

接著我們就看到了三個賭徒撞到的那座石碑了,石碑後,忽有白色物體飄過,我連忙戒備,李斐更是驚呼一聲,很自覺地躲到我身後,叫聲在山洞裡迴盪。

過了一會兒,我見並沒有什麼狀況,這才走上前一看,石碑後有兩具骸骨。

剛剛看到的是什麼?

骸骨動了?還是我眼花了?

我正疑惑,李斐走過來倒打一耙:“阿善姑娘不要這麼一驚一乍的,”他環顧四周:“這地方本就陰森,人嚇人是要嚇死人的。”他嘴上逞強,手卻拽著我的袖子不放,我懶得理他,蹲下來看那兩具骸骨,似乎是一對成年男女。

他們怎麼會死在這種地方?

突然,面前的骸骨抓住我的手,張開嘴,朝我的脖子咬來,我大驚,牽引魂力,震斷了骸骨的手臂,接著,一股不易察覺,若有似無的黑氣圈住了我的手腳和脖頸。

我的腦海裡忽然浮現出洞門口成堆散亂的豬驚骨,心叫不好。

那豬驚骨或許本來是當地百姓放在洞中,辟邪鎮祟用的,卻被精心排列過了,改成了困仙陣!

我心裡罵自己蠢,何以連如此基本的陣法都沒有看出來,著了對方的道。

“快跑!”我朝著李斐大喊,黑氣匯聚,將我的手腳束縛地更緊了,我忍著窒息的難受,掙扎狂奔,但我始終感到有一隻無形的手一直試圖將我拉回洞中。

也許是受到我與洞內陣法相抵抗力量的影響,地面開始搖晃,山壁撕裂,不斷有石頭從頂上掉落,擋住去路。

我支援不住了,用盡最後力氣,將李斐推出山洞,死死盯著他,吐出一個字:“跑!”

接著我就被黑氣拖回洞中,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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