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沉寂的眼眸泛著清幽的光,冷漠又熱切,遊移不定,彷彿複雜的情緒在他的心中翻湧,無數回憶的畫面從他眼前閃過,當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凌冽中居然帶著幾分落寞,瞬間黯然失色。

我被他盯得瘮得慌,那地獄般的凝視像是要將人拖入深淵一般,見他沉默不語,便岔開話題:“楊姝的故事絕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我們得再去向鄉民打聽一下,什麼鄉來著?好像是...榮平鄉是吧?”

書生的眼簾緩慢開闔,徑自離開,我也已經習慣了他的這種態度,理所當然地跟了上去。

我們在榮平鄉找到一戶張姓人家,據說是楊姝的丈夫蘇賀的一個表兄,對方聽說我們是來詢問蘇楊二人之事的,二話不說請我們吃了個閉門羹,第二次換書生前去敲門,不知為何,這次張表兄倒是很配合,放我們進屋了。

進門前我無意間瞥了書生一眼,發現他的眼睛透著古怪的綠光,我也沒有多問,反正問了他也不會說。

表兄說話時的表情帶著一種木訥的難為情,事情果然並非謠傳的那樣。

當初馬賊進村,燒殺搶掠,稍有反抗的,便是舉家被屠,那群馬賊原是一夥兒戰敗的逃兵,吃了敗仗以後一路南下逃亡,卻不敢回原籍,生怕被抓去治罪,只得落草為寇。

殺人對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的事,所以極為兇殘,婦孺老少皆不放過,剛進鄉沒多久,馬賊首領便看中楊姝的美貌,想將她劫掠回去,楊姝性情剛硬,寧死不從,誰知馬賊竟然以蘇賀的性命為要挾,逼迫楊姝,楊姝為救丈夫,只得同意。

如此過了月餘,一日,楊姝忽然重返榮平鄉,她衣衫襤褸,形容落魄,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慌不擇路,路上遇到熟人與她打招呼或者詢問,她也不搭理,一路踉踉蹌蹌直奔回家中。

許久不見的妻子再次出現,蘇賀的臉上卻沒有流露出任何欣喜,不過這個儒雅書生還是表現出了往日的體貼,將楊姝迎進門,一切似乎都沒變,但一切卻都變了,夫妻二人再無往日歡聲笑語,左鄰右里對他們的態度也從以前的豔羨,變成了如今的指指點點。

她一個弱女子是如何在那個賊窩裡活下來的?又是怎麼逃跑的?那夥馬賊不會來報復吧?那榮平鄉豈不是又要遭難?

幸而馬賊並沒有再來,他們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

可是流言蜚語並沒有停止,楊姝也再沒有笑過。

最絕的是蘇賀,他不顧及楊姝捨身救己之情,竟還嫌棄她是不潔之身,不願與她同房,楊姝悲憤交加,最終一根白綾結束了生命。

說到底,此刻楊姝的存在就是對他的一種屈辱,時時刻刻都在提醒他曾經是如何貪生怕死,失了讀書人的氣節。

楊姝躲過馬賊之禍,歷經艱難險阻冒死逃回來,卻沒躲過周圍人的口舌和丈夫的冷漠。

可笑的是楊姝死後,人們卻又開始感念起她的好來,說她是不堪受辱,為表清白,這才自我了結的,乃是貞節烈女,當上表縣衙請賜牌坊。

說來也是諷刺,逼死她的和表彰她的,是同一批人。如今人都死了,還要這些虛名做什麼?

提到那幅美人圖,我和書生都以為是蘇賀在二人情正濃時畫的,沒想到,表兄說,那幅畫是楊姝自己畫的。

其實楊姝的學識和才情都遠在蘇賀之上,她若是個男子,只怕早就在都城揚名了,哪裡還會窩在這個小地方。

她之所以嫁給蘇賀,一是因為蘇賀溫柔體貼,對楊姝千依百順,贏得其芳心,二是楊姝認為正因為蘇賀的家世不如自己,她才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楊姝的追求者中不乏眾多世家子弟,可她最討厭那些高門大戶的規矩和人情往來。她嚮往無拘無束的自由,嚮往寄情山水的恣意,這對她來說,可比什麼財富地位重要多了。

楊老先生以為女兒擅長詩書,卻不知她的畫藝更是一絕,尤其是婚後,她再不用碰不喜歡的女紅,整日彈琴作畫,技藝更是突飛猛進。

本來,若是沒有馬賊這件事,蘇賀性情中的弱點是不會暴露的,他們也可以一直幸福的生活下去,可天不遂人願,就在楊姝以自己的幸福生活為範本畫下美人圖的次月,不幸的事發生了。

馬賊衝進她家,逼楊姝就範,她寧死不從,可她的丈夫害怕了。

蘇賀惜命,他不想死,他還要參加科舉,還要光宗耀祖。

面對馬賊,楊姝反抗不成,於是拿廚房的尖刀刺向自己,可蘇賀卻跪在地上拼命磕頭求饒,刀尖已經扎中楊姝的心口,可馬賊卻以蘇賀的性命相要挾,說她要是死了,那蘇賀也活不了了。

看著唯唯諾諾,膽戰心驚的丈夫,楊姝猶豫了,態度由鄙夷轉為可憐。

一日夫妻百日恩,終究是蘇賀給了她一個家,給了她想要的生活。

楊姝最終還是不忍心,她拔出刀,刀尖一滴血灑在美人圖上。

然後她就被帶走了。

怪不得楊姝的亡靈會附著在那幅美人圖上,應該就是那滴心頭血的緣故,如此枉死,必使靈魂不安,從而變惡作祟。

我忽然想起萬花樓中三春說的話:“不要太相信男人,男人薄情寡義,是天性,情到濃時自是恩愛有加,大難臨頭時可就不好說了,你現在年輕貌美,自然籠絡得住郎君的心,可須知色衰而愛馳,恩甚則怨生,愛多則憎至,一旦心生厭棄,你就什麼都不是了。”

這番話雖是楊姝學著一個青樓女子的口吻說的,也是她看透世態炎涼,人心淡漠後有感而發的。

但知道這段過往,只能使我們瞭解楊姝是如何成為鬼畫姝的,對找到並解決她似乎並沒有什麼幫助。

“有一個辦法,”書生說:“鬼畫姝上過齊嬸的身,但齊嬸的魂魄並沒有離開身體,只是被鬼畫姝的力量壓制陷入沉睡,如果能恢復她們之間的這種連線,喚醒她這一部分的記憶,說不定就能找到那幅畫。”

“那不行,”我反對道:“如果喚醒了齊嬸這段記憶,那她豈不是就想起來小莊是她殺的了,她會承受不住的。”

書生有些不耐煩:“那你說怎麼辦?”

“去彭澤,”我思忖片刻,說道:“那裡不是妖邪的老巢嗎?既然我們抓不到鬼畫姝,不如干脆打草驚蛇,逼她現身。”

書生不置可否,臨行前,計劃卻出了意外。

我們將齊嬸託付給張天師,她的病不見好,還一日重似一日,我們卻要在這個時候離她而去,我多少有些心裡過意不去。

齊嬸已經連進食都有些困難了,只能喝些米糊度日,一天裡有一大半時間都是昏昏沉沉的。

我和半夢半醒的齊嬸說了我們要走的事,她沒說什麼,半夜裡卻忽然喊叫起來,聽起來像是鬼壓床似的。

“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我連忙跑到齊嬸床邊,安慰她:“噓噓...沒事了,齊嬸,不害怕,有我在呢。”

齊嬸大汗淋漓,臉漲得通紅,啜泣道:“小莊,他是不是回不來了?”

我一時語塞,不知要怎麼回答,齊嬸急了,一口氣提不起來,只能短促地抽氣,我於心不忍,偷偷輸了些靈力給她保命,齊嬸總算是緩過一口氣,微弱地睜開眼,氣若游絲:“姑娘,你跟我說實話,不要騙我。”

“齊嬸...”

“你告訴我真相,求求你,不管是什麼,我都想知道,我都這把年紀了,活不久了,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小莊死了。”這時,門外的書生走進來,直截了當地說。

接下來,他便不顧我的阻攔,把所有事情和盤托出,齊嬸聽完淚流滿面。

“小莊這個孩子,苦啊,他從小沒了爹,只有我們母子兩個相依為命,吃不飽穿不暖,六歲之前,連一口肉都沒吃過,一件完整的衣裳都沒穿過,可他懂事,從不抱怨,後來為了生活,做了扛夫,從此更被人看不起...他,他還那麼年輕,為什麼?為什麼死得不是我,我寧願用我這條老命去抵他的命!”

我狠狠地瞪了書生一眼,想安慰齊嬸,卻又說不出什麼有用的話來,只好說:“齊嬸,你節哀,保重身體要緊。”

“二位不是凡人吧?”此時,齊嬸身體雖然虛弱,頭腦卻異常清醒:“如今是亂世,北邊打仗,南方叛亂,亂世出邪佞,受苦的只有百姓,二位既有非常人之能,求你們為小莊報仇,為百姓驅邪避禍。”

“是有一個辦法能查明妖邪正身,但需要你的幫助。”無論我如何對書生擠眉弄眼,他都視而不見,執意說了出來。

“你儘管說,我這把半邊入土的老骨頭,還有什麼可惜的。”

“不久之前,那妖邪剛上過你的身,一定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跡,比如一些本不屬於你的記憶,我若施法,可以將這些痕跡重新喚起,但是過程會比較危險,一個是她剛上過你的身,你們之間的連線可能尚未完全切斷,有被她發現從而再次佔據你身體的可能,另外...另外你可能會回憶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齊嬸聽完,停頓片刻,便說道:“來吧。”

書生沒想到齊嬸會答應得如此爽快,微微一怔,說道:“我必須提醒你,你的身體還沒有恢復,很有可能會承受不住...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齊嬸...”我哀切道。

齊嬸悽然一笑:“我如今孤身一人,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麼留戀了,地府陰冷,我兒子在下面我不放心,不若早些去陪他,死之前若是能助你們誅殺妖邪,也算是功德一件。”

見她如此堅持,我也實在想不出什麼強有力的勸誡的理由,只能任由書生開始施法。

時值丑時三刻,天將未明,夜色尚濃,齊嬸盤坐在床上,閉著眼。

書生用手指在空中書畫,憑空作符,一邊口中唸唸有詞,我只聽到什麼什麼“三魂永駐,七魄安寧”,什麼什麼“卻邪衛神,令我通真”之類的咒語,接著符咒緩緩沒入齊嬸體內,她猛然睜開眼,目露兇光,嘴裡吐出一口黑氣,神色已經全然變了。

齊嬸已過花甲之年,可現在她的聲音,明明是一個妙齡女子才有的。

“將軍息怒,我本來設計想在天師觀捉住他的,但被他識破了,他實在太厲害了,我...我招架不住,能逃出來,已是萬幸...”

我與書生看了對方一眼,心中疑惑:她在跟誰說話?我剛要開口問,書生捂住我的嘴,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

“他到底是什麼來頭,將軍能否據實相告?屬下也好早做打算。”“齊嬸”繼續說道。

接著,她的身子忽然向後一倒,似乎遭到了重創,撐著手,掙扎著坐起來:“屬下辦事不力,一定會再去找尋更多生魂供將軍享用的,求將軍繞我一命。”

“你說他是...他是...屬下這就去把那個老太婆給殺了!”

齊嬸猛然吸了一口氣,書生瞧著勢頭不對,施法朝齊嬸隔空推了一掌,齊嬸渾身抽動,如同痙攣,書生又畫了一道符朝齊嬸使去,她才終於平息下來,手腳以一種極為古怪的方式摺疊,看上去很是痛苦。

我嚇了一跳,以為齊嬸一命嗚呼了,連忙撲到床上喊:“齊嬸!”

齊嬸咳嗽兩聲,幽幽轉醒,我鬆了一口氣,問她:“發生什麼事了?”

“你剛剛在和誰說話?你還記得嗎?”

齊嬸喘了口氣,孱弱地說:“我與鬼畫姝的意識相連,見到她在與一個渾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人說話,那人自稱骷髏將軍,我不知道他在哪兒,只見到自己好像身處在一個山洞之中,”她望向書生:“那骷髏將軍說以鬼畫姝的本事,原也沒指望能殺得了他,可她不該留活口,我活著始終是個隱患,連線到一半,被那骷髏將軍發現,他打了鬼畫姝一掌,施法強行斷開我與她的意識。”

原來這些邪祟的目標竟然是書生。

鬼畫姝曾以為他是冥界的朝生使者,現在看來不是。

他到底是誰?

齊嬸耗費心神過多,說完便昏睡了過去。

我不放心,一直陪在她身邊,兩個時辰之後天色朦朧漸明,一直安睡著的齊嬸忽然喊叫起來,手伸向空中亂抓亂撓。

“小莊,小莊,是娘對不起你!你別怕,娘這就來陪你了!”說罷手一垂,斷了氣。

“齊嬸!”我悲愴地哭喊。

她最終還是沒有挺過去。

書生聽到我的叫聲衝了進來,眉心蹙了蹙,神色依舊晦暗不明,眼底卻流露出一絲傷感來。

他見我哭得傷心,過來攬住我的肩膀,我一把推開他:“就是你害死齊嬸的,你現在滿意了?你這個殺人兇手!”

“你滾,你滾啊!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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