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伕跟在我身後走了一段,忍不住問:“我們是要步行過去嗎?仙子難道不會什麼騰雲駕霧的仙術嗎?”

我表情一滯,略顯尷尬。

這凡人看著土裡土氣的,像是沒見過什麼世面,倒有幾分見識。

我心裡嘀咕,怎麼了,仙子就必須要會法術嗎?就不能有像我這樣資質平平的仙子了。

我有些心虛,又清了清嗓子,故意端著架子,嘴硬道:“我…我自然是會仙法的,但,但也不是什麼事都要用到法術的吧?得空四處走走,活動活動筋骨,有什麼不好?”

“你...很趕時間嗎?”我有意無意地撇了他一眼。

“哦,不,”馬伕憨憨地擺手:“那倒沒有。”

然後他就不說話了,乖乖地跟著我走。

路嘛確實有些遠,步行的話得走上小半天,怕是要走到天黑了,於是我沒話找話,和馬伕攀談起來:“聽說你們的皇帝仁厚禮賢、勤政愛民,文韜武略堪比炎黃堯舜,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啊。”

馬伕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東張西望,觀察四周環境,沒留心聽我說話。

“陛下聖賢與否,自在民心,我一人的評價多少有失偏頗。”馬伕隨口回答。

我想想也有道理,倒是挑不出刺兒。

“對了,”過了一會兒,我又問:“你們皇帝陛下為何不遠萬里從中土來崑崙?”

馬伕說:“自然是仰慕王母娘娘的威名,想一睹其風範了。”

就這麼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之後,馬伕忽然大喊一聲:“哎呀!”

“怎麼了?”我問道。

“皇帝陛下的馬鞍!忘在剛剛那個地方了!這可如何是好?”馬伕看上去十分焦急,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我納悶:“你們儀仗隊裡,就沒有別備用的馬鞍嗎?”

馬伕苦著臉說:“仙子有所不知,此去黎國極遠,來的路上跑死了五六匹千里寶駒,行了兩個多月才到的,這千里馬高大健碩,馬鞍也是根據馬的體型特製的,工藝複雜,之前已經使壞了一個,現下沒多備的了,少了馬鞍回程又不知要多花多久,免不了要受責罰。”

我輕輕挑眉,微笑道:“急什麼,丟了東西,找回來就是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馬伕說:“那就麻煩仙子了。”

我說:“不麻煩不麻煩。”

於是我又陪他回到蟠桃園附近,四下尋找一番,卻是一無所獲。

“仙子,這裡找不到皇帝陛下的馬鞍,你能不能再帶我去裡面找一找。”

“裡面?”我摸著下巴說:“再往裡可就是蟠桃園了。”

“馬鞍可能就掉在蟠桃園裡了!”馬伕的語氣忽然變得很肯定。

我為難道:“蟠桃園是我姑姑負責打理的,按規矩,旁人是不能隨便進去。”

但馬伕依舊堅持要去:“去看一眼,就一眼,如果沒有我馬上就走,找不到馬鞍,我是真的會被判失職之罪的,仙子人美心善,救我則個吧。”

我假裝漫不經心道:“你們皇帝不是愛民如子嗎?想來是不會怪罪於你的,最多也就是小懲小戒罷了。”

馬伕忙說:“不不不,不是的。”

“不是什麼?”

“其實...其實皇帝陛下...他也…他也不如傳聞中那麼仁善,他,他御下嚴格,稍有不如意便要,便要大刑伺候...仙子就可憐可憐我吧...我要是找不到馬鞍,陛下一定會狠狠罰我的。”

我忽然“噗嗤”一下笑了。

馬伕瞪大了眼睛看著我,不解其意。

“你當然找不到馬鞍了,”我說:“皇帝的馬鞍,怎麼可能親自拿著呢?”

沒錯,這個馬伕就是後黎的開國皇帝李啟徹。

自然,我也早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陪他演了這半日的戲,我也是乏了,這位凡人皇帝即便穿著馬伕的衣裳,也掩飾不住氣宇軒航的帝王之相,他的指節清晰,掌心周圍有厚繭,這分明不是一雙握馬鞭的手,而是一雙握劍的手。

小皇帝演技實在不佳,為達目的連自己都罵,聽著又彆扭又好笑,於是我便戳穿他,草草結束這場鬧劇。

聞言,凡人皇帝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看著我,一臉不可置信。

我嘴角上揚:“既已被我識破,陛下也就不必狡辯,不必再偽裝了。”

看來那個現在在玉虛宮中赴宴,仙娥們口中“不怎麼樣”的“皇帝”才是他找來的替身。

帝王之氣這種東西不是單純的富貴相,也不僅僅是所謂的大將之風,而是一個所謂真龍天子身上與生俱來獨有的唯我獨尊的氣魄,以及臨危不懼的從容和處變不驚的態度。

傳聞雖非親眼所見,但總有據可尋,裝是裝不來的。

聽過我如此一說,那皇帝倒也不再裝出卑微模樣,反而鎮靜地看著我,既不申辯,也不否認。

我問他:“你來蟠桃園做什麼,求財?求名?陛下應該不需要這些吧,你已經是皇帝了,天下盡歸你所有,什麼事這麼重要,值得你冒這種險。”

“我猜,你圖的一定是長生不老吧,”我勾起嘴角,臉上始終掛著若有似無的微笑:“你們凡人可真是貪得無厭,得隴望蜀,是沒有好下場的哦。”

“我勸你想清楚,”我半勸誡半威脅道:“王母娘娘肯接見你,是你黎國的福澤,崑崙山乃是天界聖地,你這樣心懷不軌,是對天庭的大不敬,”說到這裡,我收斂笑容,走過去,湊近他說:“須知褻瀆神明是要遭天譴的。”

那皇帝先是一怔,隨即也笑了一下,道:“孤一界凡夫俗子,自然不懂天界的規矩。”

他語氣堅毅果決,絲毫沒有被我的話嚇退:“不過仙子剛剛說自己會仙法,不知可否讓孤見識一下。”說著,從身後拔出劍來。

合著他這是想和我比劃比劃啊。

怪不得他剛剛問我會不會仙術,原來是想探我的底細。

區區凡人,竟如此陰險狡詐。

我足尖點地,向後退了數尺,和他拉開一段距離,盤算著能用來對付他的招數。

聽說這個凡人皇帝武藝高強,而我那點三腳貓的術法都沒怎麼使過,平時也就是用來煮飯生個火,上樹摘個梨罷了,現下又沒有稱手的武器,兩廂比較下來,還真不一定能贏得了他。

想我好歹也是崑崙出身,玄女弟子,若連一個凡人都打不過,可真是丟臉。

師父留給我的經書都太深奧了,我遍閱數次,也難參悟,無人教授,我難免怠惰,這幾年竟是荒廢了。

念及此,我不禁有些慌了,手心汗津津的。

而那皇帝根本不給我思考的機會,在我分神之際,二話不說持劍向我襲來,我凝聚靈力,張開結界,勉強抵擋,但沒過多久局面就變成我在前面逃,他在後面追了。

以我現在的修為,實是沒有取勝的信心,仙法又時靈時不靈的,也不想胡亂施術傷了他,只能三十六計走為上了。

我跑了一會兒,氣喘吁吁道:“小皇帝,你已是九五之尊了,做人不可以這麼貪心啊,你要為你的子民考慮一下,”我仍舊寄希望於可以用言語感化他:“我跟你說,之前西境有一個小國,國主之子荒誕,酗酒無度,在祭天的時候失手打破三清真人像,天帝震怒,下旨該國三年內江河干枯,滴雨不下,大旱無雨導致顆粒無收,國貧民弱,最後被敵國乘虛而入,將其覆滅。”

皇帝根本不為我的話所動,手上的劍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我一邊見招拆招一邊繼續嚇他:“還有還有,北面有一個叫大梁的部落,他們的主君,不知道發什麼瘋,有一次祭祀時,把豬羊血撒在貢品上,結果整片草原的牛羊,五年不產仔,還傳染瘟疫,大批病死,導致他們不得不遷徙到別的地方去,但水草豐宜之地都被別的部落佔領了,這就引發了土地爭奪的戰爭,最後這個部落也消亡了。”

“停停停!別打啦!”我逐漸招架不住,氣急敗壞:“你要想想,這些君主不過是一時失誤,你眼下所犯的罪過,可比他們大得多了,為了長生不老,當真值得嗎?”

“住口!”皇帝終於停下手,說:“我不是為了自己!”

“我是...我是為了我娘!”

他垂下手,滿臉悲愴:“起義之前,我不過就是黎國一個小縣的亭長,前朝皇帝昏暈無道,殘忍嗜殺,百姓本就沒有活路,又被貪官汙吏用各種名目的苛捐雜稅壓得喘不過氣來,民怨四起,後來因為實在交不上錢,那些當官的就開始抓人,還按人頭算錢,交錢才能放人,多年天災人禍,加上戰事不斷,普通百姓哪裡還能拿得出錢來,不少人交不出贖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家人死在牢裡。”

“於是他們就逼著我去抓那些交不上賦稅的人,我不肯,他們就打我,還跑到我家來抓走我的父親,說既然你不肯抓人,那要麼你來賠錢,要麼就用你爹的命相抵。我父親本就身體不好,就在這次牢獄之災中丟了性命,得到訊息那天我娘哭瞎了眼,我也哭,跪下來說兒子無用,對不起他們,臨老了不能安享晚年,還要跟著我受這種罪。”

“我娘哭得夠了,顫巍巍地轉身,從櫃子裡拿出家裡最後一樣值錢的東西,她嫁妝裡的一支銀簪,遞給我,說我沒有對不起他們,說我做得對,人生在世,當知道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做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失了本心,她讓我拿著這支銀簪去投軍,可我不放心我娘一個人在家,不肯走,她就以命相逼,說要舍小家為大家,只有天下安定了,我們才會有好日子過。”

“這些年我南征北戰,一路從一個大頭兵做到將軍,最後黃袍加身,迎我娘入宮,以為終於可以讓她過上好日子,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才做了一年的皇帝,我娘就病重了,宮中的御醫和江湖上的名醫我都尋訪遍了,可就是治不好她。”

“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上蒼要和我開這種玩笑,我娘悽苦一生,臨到我終於有能力可以盡孝,卻要把她從我身邊奪走,子欲養而親不待,如今我得了天下,做了皇帝,又有什麼用呢?!”

皇帝流下兩行眼淚,我見他情真意切,不像有假,心裡也是一陣唏噓。

人中龍鳳又如何,照樣不能事事如意,奪得天下又如何,親人還是要離自己而去。

“我聽說崑崙山上的蟠桃有起死回生之效,吃一顆便能飛昇成仙,長生不老,你們神仙本就壽與天齊,吃了這蟠桃,也不過就是錦上添花而已,可是如果給我娘,卻能救她的性命,這林子裡有這麼多蟠桃樹,我取一顆,沒人知道的,我取一顆,一顆就好。”皇帝開始哀求。

我雖對他的遭遇心生憐憫,話還是要照實說的:“凡人的命數是自有天定,不可隨意更改,神仙不能插手染指,若是動了凡人的命數,輕則功德有損,重則灰飛煙滅。”

皇帝看了我一眼,陰沉狠厲道:“如果我偏要逆天改命呢?”

他舉劍指著我說:“我今日是一定要借得一枚蟠桃為我娘續命的。”

我說:“借?說得真好聽,是搶吧。”

皇帝再沒搭理我,轉頭往蟠桃園去了。

“站住!”我急了,緊跟其後。

蕊芝臨走時交代了要我照看蟠桃園的,若是有什麼閃失,豈非又是我的罪過。

皇帝回劍刺向我,又與我過了幾招,企圖虛晃一槍,我也不是那麼笨的,抬腳飛踢過去,竟被那皇帝一把抓住。

我用力一蹬,直接劈了個叉,掙脫開,怒瞪著他。

那小皇帝居然紅了臉,尷尬拱手:“孤並非有意冒犯,請仙子見諒。”說罷又直奔蟠桃園去了。

我移步從他身後包抄,皇帝顯然並不想與我正面交鋒,以他迅捷的身法與我周旋,飛身上樹,再次行程你追我趕的態勢,只不過互相調換了位置,我在他身後喊:“蟠桃方才花落沒多久,至少還要兩三百年果實才能完全成熟,你現在取了也是無用!”

皇帝並不聽我言語,穿梭在樹杈間,飛躍跑跳。

“啊!”他忽然踩了個空,眼看著整個人就要掉下去,我飛身想抓住他,無奈他太沉了,沒抓牢,反而跟他一起掉了下去,幸而小皇帝當了肉墊,我則整個人摔在他身上。

“抓到你了。”我揪著他的衣領。

他似乎完全呆住了,望著我愣神:“你…”

接著他迅速反應過來,一把將我推開,拔腿就跑。

“你別跑了!喂!”我坐在地上,無能怒吼,累得不行,心想,這凡人怎麼這有勁兒啊。

可我又確實沒有辦法制住他,只能追著他又狂奔了一段,忽然想到之前偷去天神院,見仙師教授過五雷決,回崑崙後我還特地去翻了《玄決奧義》,果然修習仙術還是得要親眼見別人使出來才好,這不書上晦澀的文字也變得不那麼難懂了。

《玄決奧義》並不像書名聽上去的那麼高深,只是一本仙法入門書籍,是天神院的必修課之一,一般初涉仙法的都應該看過,我還特意用心記下了“五雷決”的施術要訣,不甚複雜,倒可一試。

於是我念道:“天雷火印,電掣神引,雷來!”

我一抬頭,天上依舊豔陽高照,別說電閃雷鳴了,連片烏雲都沒有。

“雷來!”我又喊了一聲。

那邊,皇帝根本不讓我有施術的機會,手腕翻飛,劍風颯颯,逼得我東躲西晃。

不愧是馬上得來的政權,以武力平定天下的皇帝,果然沒有浪得虛名。

“雷來啊!”危急之下,我高喊。

這時,天上終於飄來一片積雨雲,雲中隱隱還有悶雷作響,不一會兒雲越積越大,四周泛出一陣電光火石。

“雷來!”我再次大喊。

只見雲中劈下一道熠熠的閃電,豁亮豁亮的,劃破天空。

我一看不好,這一著急,靈力沒控制好,使得太多,凡人皇帝若是被這道雷劈中,那事非要被電個外焦裡嫩不可了。

我急忙運起靈力,飛身上前,在閃電快要擊中他的一剎,撲向他,前腳剛把他拉走,後腳身後就降下一道閃電,真真是千鈞一髮,我鬆了口氣,剛要慶幸自己眼疾手快,卻看到皇帝的表情似乎不太對。

他又露出裝作馬伕時那種瞠目結舌的痴傻表情來,指著我的身後,目光呆滯。

我回頭一看,心裡頓時一涼。

只見不遠處一棵蟠桃樹被我召喚出來的雷劈中,燒得烏漆嘛黑,樹幹從中間裂開,雖未完全被劈成兩半,但估摸著是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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