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還不知道自己的妻子究竟是怎麼死的吧?”

夜漓就是見不得萬錦年裝腔作勢,道貌岸然的樣子,鐵了心要挫挫他的銳氣,也不顧鶴青的阻攔,執意要道出於氏之死的真相。

“這麼多年以來,你一定以為你的妻子於氏是為了救你的徒弟而死的,是吧?跟著於氏去湘西的兩名弟子中,鶴青較為年長,所以你理所當然地認為,是他辦事不力,沒能保護好師弟和自己,才害於氏丟了性命,儘管為了秉持你所謂的道義,維持一貫以來對門下所有弟子一視同仁,你嘴上不承認,但內心始終將妻子的去世歸咎於鶴青,你責怪他,哦不,你恨他,其實在你心裡,他跟你的殺妻仇人沒什麼兩樣,不是嗎?!”夜漓大聲質問萬錦年。

還沒等他回答,夜漓繼續咄咄逼人道:“若不是鶴青他天資卓絕,從仙門一眾弟子中脫穎而出,可能早就被你趕到什麼犄角旮旯,暗無天日的地方,做一些低賤卑微的差使,頂好就是能把他給弄死了,就算一時之間弄不死,憑你在玄宗一手遮天能耐,也總有辦法除掉他這個眼中釘肉中刺。”

聽到這裡,鶴青拉著夜漓衣袖,讓她別往下說的手忽然放下,茫然無措地看著自己的師父。

不僅是萬錦年被這番話震撼到了,眼前這個未曾謀面過幾次的小子居然將自己內心最深的黑暗,就這麼堂而皇之地說了出來,連鶴青都沒有想到這麼多年來他的師父竟對他懷有如此深的怨恨。

“所以在你心中,自己的妻子還是那麼崇高偉大,哦不,我又說錯了,是做你萬宗主的宗主夫人,必須崇高偉大,必須如先賢名聖一般,從人格到品行,不能有一絲絲的汙點,誒,”夜漓有種惡作劇一般的喜悅,神氣活現地伸出食指在面前擺了擺說:“不要否認,在你的言行舉止中一定無時無刻不流露出你正義凜然,高風亮節,眼裡容不得沙子的作風來。”

夜漓忽然變了臉,收斂笑容,冷聲道:“但你不要忘了,於氏是你的妻子,她也是一個女人,是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聖賢都尚且有七情六慾,何況她一介凡人,作為丈夫你有理解過她的思念,痛苦和自責嗎?你沒有,表面上沒有責怪她,卻變本加厲地將情緒發洩到降妖除祟上,你憎恨邪魔歪道,要讓他們都為你的孩子陪葬,不僅如此,你還教導弟子,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將自己的仇恨延續到下一代,你以為這些,於氏都沒有看在眼裡嗎?”

說到這裡,原本氣勢洶洶的萬錦年已是老淚縱橫,夜漓覺得鋪墊地差不多了,是時候道出真相了。

她的語氣平靜下來,但依舊凌厲:“於氏是受草鬼婆的引誘,自願獻身,成為蠱皿的,不過最後的最後,她還是幡然醒悟,為救苗族百姓,自願犧牲了。”

萬錦年舉著的劍垂到地上,此時的他看上去似乎比剛剛一下老了幾十歲,腰背躬起,身形佝僂,頭髮和鬍鬚也好像變得灰白。

夜漓繼續戳心戳肺地補刀:“她原本是可以活下來,可她卻選擇了和草鬼婆同歸於盡,你覺得是為什麼?是什麼讓她放下師門,放下她的弟子,放下她的丈夫,選擇去死?是她良心上過意不去嗎?還是她覺得做下這樣的事,無法面對你?!”

“唉,”她故意幽幽地嘆了口氣:“這可真是同床夢不同,共枕各自眠,可嘆可笑,醒醒吧,現在你明白了嗎?害死你妻子的不是草鬼婆,更不是鶴青,而是你自己!鶴青不是沒有勸誡過她,但於氏早就沒有了求生的意志,但凡你能對自己的妻子有多一點的關心和安慰,但凡你們之間的相處能多一份坦誠,她也不至於就這麼走上絕路!”

“怎麼?你不信?”夜漓睥睨地看著萬錦年。

夜漓這番循序漸進,抑揚頓挫,繪聲繪色的訴斥,尋常人聽到這裡,可能已經舉刀抹脖子了,夜漓正打著這個主意呢,畢竟她不能親自除掉萬錦年,但萬錦年不死,就會永遠這麼糾纏自己和鶴青下去。

她又補了一句:“不信的話你大可以去問問你那個姓樊的小徒弟,問問他我說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時,一旁的崔斌瞧著苗頭不對,風向怎麼變了,連忙提醒道:“師父,不管怎麼說,鶴青身為大弟子,背叛玄宗,殘害同門的嫌疑還在,與妖邪同流合汙亦是鐵證如山,師父你看那個長髮女子,”他指了指骨生花,被她瞟了一眼,連忙移開視線,不敢與其對視,仗著萬錦年在身邊,方才大著膽子繼續說道:“書中有記載,一千多年以前,西域一國有一妖后,為維持容貌,常以少女的鮮血入浴,被其國大臣聯名上書要求將其廢黜並判以死刑,她卻以美色籠絡皇帝,反將這些彈劾她的大臣都給殺了,她禍國殃民,手段兇殘,後來終於被不願忍受暴政起兵反抗的百姓殺死,死後化作厲鬼,徘徊於國都城外護城河的橋上,謀害過往行人無數,我剛聽鶴青身邊的小子叫她骨生花,恰巧就是民間對那厲鬼的稱呼,因其啖盡受害者血肉之後,其骸骨上會生出妖花來,因而得名。”

崔斌磕頭道:“玄宗宗訓,但行正道,妖邪不與,鶴青身為玄宗弟子,卻與這萬惡的厲鬼為伍,實乃明知故犯,有違師門教誨,罪不可赦啊師父。”

夜漓心道不好,就知道晏姬把骨生花放出來是要壞事的,憑這崔斌巧舌如簧,顛倒黑白的能力堪稱一流,她好不容易說得萬錦年心軟,這下可好,又給掰過去了。

“誒,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告訴你。”夜漓急了,但眼下情形無論她如何分辨,都像是在為鶴青找託辭。

“這...這骨生花是來找我的,跟鶴青沒有關係。”果然是越描越黑。

崔斌抓住機會添油加醋:“師父,我親眼所見,這個妖怪不知使的什麼妖法,將一個一個將弟子們捲走。”

聞言,萬錦年才略略恢復了往昔,身為一宗之主的肅穆和莊重,對著骨生花攤開手掌,這個動作既是一種威脅,又是下一招的起勢,他說:“將我的弟子,還回來。”

骨生花發出一連串短促又脆生生的笑:“我若是不放,你又能那我怎麼樣?”完全沒把萬錦年放在眼裡。

“骨生花,”夜漓急於自證,催促道:“還不快把人給放了。”

骨生花雖不樂意,但還是照辦了,一揮衣袖,身旁一棵原本空無一物的樹上就出現數十個被黑髮吊著的人,耷拉著腦袋,隨風擺動,滲人得緊,萬錦年上去探了探他們的鼻息,還有氣,只是昏迷了,於是揮劍斬斷髮絲。

“師父你看,這妖怪受他指使,他們果然是一路的!還想狡辯,”崔斌又借記說道:“這小子以前從未出現過,但自從鶴青去金陵解決地縛靈作祟一事之後就一直跟著他,我不是要說師兄的是非,只是他若是除祟之時,惹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也並非沒有可能。”

“嘿,”這話怎麼聽著就這麼不順耳呢,夜漓袖子一撩,蠻橫地說道:“你說什麼?說什麼呢?誰他媽不乾淨了。”若不是鶴青來著,只怕是要撲上去給崔斌兩個大耳刮子了。

萬錦年撇了一眼鶴青腰間那把猶如玩具一樣的劍,皺眉道:“你的劍呢?”

鶴青回答:“斷了。”

萬錦年將自己那把玄鐵重劍遞給他道:“銀瑾山懸崖邊上,我就讓你動手,當時你沒有做,現在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他指著夜漓:“殺了她,跟我回玄宗接受戒律堂的審判,否則為師便要將你逐出師門,你不再是我的徒弟,在外也不許以玄宗的名義行事。”

鶴青從小在玄宗長大,對自己的師門非常敬重,更是視萬錦年為父,為了夜漓,他生平第一次忤逆師父,儘管鶴青覺得自己並沒有錯,心中仍愧疚不已,再說於氏的死雖非他所為,但鶴青也始終責怪自己,聽萬錦年這樣說,鶴青一時感懷,萬千思緒湧上心頭,他立在原地,沒有接過萬錦年的劍,也沒有動,就這麼僵直地站著。

夜漓心裡一涼。

他...這是猶豫了?

轉念一想,算了,反正她早就死了,再死一次也算不了什麼,最多不過是要再經受一次靈肉分離的痛楚,若重回師門是鶴青所願,那她願意成全他,反正也就一盞茶的功夫,咬咬牙就過去了。

鶴青抬眼看了一下萬錦年,又看了看夜漓,似乎是下定了決心,抽出玄鐵劍,挽了一個劍花,突然劍鋒一轉,一道冷光從夜漓面前閃過,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鶴青直挺挺地刺向自己,劍身插入腹中,幾乎深沒至劍柄,他也隨即噴出一口鮮血來。

身後,那穿腹而出的劍尖上不斷地流著血,先是一滴一滴落下,而後慢慢匯成一股,淌了一地。

“師父,我這條命是你給的,若你非要一個人替師孃的死償命,我只能將我這條命還給你,但我發誓,玄宗的命案和大師兄的死確實與我無關,我本想替師父查清真相,如今看來是不能夠了。”他說著踉蹌幾步,整個人搖搖欲墜,忽然感到身後有人扶住了他,回頭一看,是夜漓。

她面色陰沉,整張臉可怕得嚇人,鶴青見慣了她嬉戲玩笑的樣子,卻從未見過她這副模樣。

夜漓的手顫抖地伸向鶴青腹部傷處,卻不敢觸碰,只看著血汩汩地流出來,她將鶴青扶到一棵樹旁,讓他靠在樹上,含淚對他說:“你忍忍,一會兒就好了。”說著,她用右手深情地撫摸著鶴青的臉頰,左手慢慢按到劍柄上,一下替他拔出了劍,她甩手將玄鐵劍扔在地上,血濺了崔斌一臉,夜漓透過鶴青的傷口給他注入魂力,幫他止了血。

“說吧,你想怎麼死?”處理完畢,夜漓回頭,語氣冰冷地問萬錦年。

“什麼?”萬錦年似乎是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崔斌卻聽懂了,指著夜漓道:“妖邪休要猖狂!”

夜漓根本不搭理他,一甩魂鞭將他抽飛了,飛了老遠又跌落在地上,摔得崔斌眼冒金星,她面朝著萬錦年說:“你逼得鶴青自傷,終究是要死的,逃也沒有用,不過你總歸是他師父,我讓你選,說吧,你想怎麼死,我成全你。”

萬錦年到底是仙門中的高手,立刻感到周圍有一股異樣的氣息震盪,這股氣場,或者說這股力量非常霸道,彷彿是在用意念和他較勁,他看到面前那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懷裡抱著鶴青,身上卻隱隱散發著黑氣。

以他的道行所見有限,其實夜漓身上散發的陰煞之氣早就蓋過了濃重的白霧,瀰漫到方圓一里的範圍了,普通人若是長久收著陰煞之氣的浸染,親則功力受損,重則一命嗚呼。

但也只片刻之後,萬錦年就知道,自己是贏不了這個小乞丐的,甚至很難做到全身而退,不過他到底是仙門宗主,即使知道自己今日可能就要折在這裡,也沒有流露出一絲怯意,自然也不會求饒,彷彿做好了為除魔衛道捨生取義的準備。

“夜,夜漓,”鶴青呼吸不暢,一邊喘氣一邊說道:“住手。”

“鶴青!”夜漓忿恨道:“此人賞惡罰善,忠奸不分,愚蠢至極,根本不配當你的師父,你還要幫他?!”

“夜漓...夠了...”鶴青奄奄一息道:“帶我走吧,帶我離開這裡。”

“鶴青!”

“帶我走吧,帶我走,好不好,我們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命不久矣,你連這點心願都不願意幫我達成嗎?”

夜漓明知鶴青是不想讓她傷了萬錦年,才將她支走,但也終是不忍心看他受苦,答應道:“好,我們走,我帶你走,我們離開這裡,你放心,我不決會讓你死。”

萬錦年還要阻攔,夜漓的魂鞭彈射,在他面前的地上留下一道極深的鞭痕,離他不過寸許。

“滾開!”她背對著萬錦年道:“你要是再敢傷他分毫,我一定讓整個玄宗陪葬。”說罷抱著鶴青飄然而去。

晉陽城外,兩個裹得嚴嚴實實的男子在城門口排隊出城,夕陽西斜,日頭慢慢落下,清風徐徐,吹開他們的兜帽,露出下面俊秀的面容來,其中一個年紀小一些,模樣玲瓏中透著些機靈勁兒,另一個嘴唇慘白,面無血色,看上去是身體不好,或者剛剛受過重傷。

“喲,兩位小哥是生面孔嘛,”隊伍中有一個鬍子拉碴的大叔跟他們搭話:“是行商呢還是坐賈?”

夜漓有些摸不著頭腦,什麼行商坐賈?沒聽過,剛要開口,一旁的鶴青先說道:“坐賈的,正要去西域進一些牛羊皮子。”

“哦,原來是皮販子呀,我是做瓷器生意的,”大叔拍了拍身後的貨車道:“我的瓷可是五大名窯之一的青花窯燒製的,不是我吹噓,怕是找遍整個晉陽城都找不到比我的更好的了,也只有西域的貴族用得起這些。”

這個邊塞大叔是個自來熟,過了一會兒又開始同他們嘮嗑,說瓷器生意不好做,一車子靚瓷,一路顛簸,有時候運到買主那裡,已經碎得不剩幾個了云云。

夜漓小聲問鶴青:“什麼叫行商坐賈?”

“行商就是走販,幫客一類的,他們沒有固定的經營場所,一般就是走街串巷買賣貨品,坐賈就是有固定商店,鋪頭的那些商人,邊境一帶來說坐賈多指從西域採購一些貨物來晉陽城售賣,行商則相反,多指將晉陽,或者中原其他一些地區的貨物賣到塞外去的。”

“哦,”夜漓揉了揉鼻子,似懂非懂道:“反正出了晉陽城,萬宗主不會再追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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