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塔拉沙漠以西,矗立著合黎與裕涼兩座大山,兩山夾峙,地域寬闊,水草肥美,稱為雍西走廊,此一處是西域人畜牧放羊的好去處,也是通往中原的必經之路,所以從後黎國時代開始,雍西走廊就成了西域各國戰火蔓延,兵家必爭之地。

現在佔領雍西走廊的國家,便是塞外第一大國西虞國。

這西虞國最近出了一個不得了的傳聞。

據說西虞國境內最大的湖泊柏鏡湖毗鄰的一個村莊裡有一口荒廢多年的枯井,有一日枯井中突然竄出一條青龍來,這青龍足有十來丈長,也有說不過兩三丈長,拖著一條長長的紅色龍鬚,龍鬚上似乎還掛著什麼東西。

青龍肚皮泛白,沒有爪子,跟畫卷上所繪的龍大抵有些出入,不過頭上的兩隻角倒是生得威風凜凜,人們憑藉著龍角口口相傳,便說這從地下冒出來的異獸,就是傳說中的龍。

還有人說那青龍的身子足有五個成人拉手環抱那麼寬,從枯井裡飛出來,將井口都撞爛了,又有人說這日香霧青霏,祥雲紅繞,青龍直衝九霄,將厚厚的雲層都驅散了,天上瞬時降下一道金光來,日輝照耀,光芒萬丈,乃是一片福瑞祥和之景象。

總之真龍現世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說什麼的都有,荒村枯井本來常年是人跡罕至的,如今卻引來很多遊手好閒之人,這湊熱鬧的人趕來一看,井口確實毀得不成樣子,但究竟是否真有其事,還是人為破壞造謠,就不得而知了。

這件事終究被善於溜鬚拍馬,阿諛奉承之人,當成吉兆上報到了朝堂之上,對西虞皇帝幾盡歌功頌德之能,說正是因為皇帝陛下治國有道,英明神武,深受百姓愛戴,才得如此奇聞異象。

所謂麟鳳五靈,王者之嘉瑞也,神龍顯靈寓意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天意如此,總之吹得是天花亂墜。

西虞都城大梁一間小小的飲食攤位,有三個人坐在那裡,吃著烤饢喝著粉湯,均是埋頭狼吞虎嚥,像是這輩子都沒吃過飽飯似的。

三個人看上去年紀都不大,其中有一個面色慘淡,一臉病容,一隻眼睛用眼罩遮著,饒是如此也掩飾不住憔悴病態,恐是身患重疾,他將饃掰碎了一口一口送進嘴裡,溫和地對另外兩人說:“慢點吃,不著急,小心噎著。”

西虞人口味重,這兩種傳統的西虞吃食都辛辣無比,三位食客當中有一個長相瘦弱清秀的小夥兒,聽了鄰桌對於“真龍現世,天降祥瑞”的敘述,忍不住直接噴了出來。

“喂...你...”另一個用兜帽半掩著臉的年輕人則張開手護食,嫌棄道:“夜漓,你惡不噁心...”

夜漓朝他翻了個白眼,摸了摸自己開花的屁股,沒好氣道:“我還沒罵你呢,只會飛不會停,是想摔死我嗎?”

“夜漓,”竹七提醒:“你本來就已經死了...”

“嘿...你說誰是個死人呢?!”夜漓的暴脾氣一下就上來了。

“好了好了,”鶴青勸解道:“初來乍到,在別人的地界,都別鬧了。”

“哼,你倒是好了,”夜漓繼續對著竹七冷嘲熱諷:“被這些凡人稱作是‘青龍祥瑞’,你應該很高興吧?”

她完全就是小孩子脾氣,但凡是吃了一點點虧,總要從別的地方找補回來,如果不能動手,就要在言語上佔些便宜。

竹七心思單純,沒有聽懂夜漓話中的反諷之意,聳了聳肩,搖頭晃腦,倒是有些許得意。

“切,”看著他小人得志的樣兒,夜漓就氣不打一處來,刻薄道:“冒牌貨。”

“你...”竹七終於忍不住拍案而起:“我好歹也算救了你們,你怎麼就不能說兩句好聽的呢,”他委屈地向鶴青告狀:“你看她,你看看她,過不過分...”

鶴青安撫住竹七的情緒,一抬頭看見攤頭不遠處一個牌坊下,有幾個官兵模樣的人在張貼榜文,周圍立刻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路人和附近店鋪的商家,官兵將手中的鑼鼓敲得震天響。

“近日大梁京畿國師府內屢有怪事發生,夜聞白楊蕭蕭,如泣如訴,每每總覺得有人在暗中窺視,卻始終不見其影,後又發生婢女失蹤,府上諸人晨起便覺困頓疲累,以至精神萎靡,家宅不寧,國師乃國之棟樑,為安其內,現尋四方能人異士,不拘出身師從,若能替國師分憂,皆可得重用,凡有意者,均可在此報名。”

眾人聽罷一片譁然,他們驚訝的,不是國師家中發生的怪事,而是“不拘出身”四個字。

立刻就有人議論:“莫非奴隸也可以參加?”

“不要開玩笑了,此等賤民哪裡配登堂入室啊。”

又有人小聲說道:“之前是張榜說要請名醫,這會兒又要請方士術師了,這國師府究竟是沾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啊?”

“噓...你好大的膽子,敢議論國師,當心被人聽了去,那可是要...”說話之人做了一個殺頭的動作。

官家的告示正引起一片喧譁,夜漓的注意力卻被其他東西吸引了過去。

食攤旁的武康大道是大梁都城中最大的一條官道,其分叉支路更是數不勝數,彎彎繞繞,貫穿東西,直通南北。

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雖是西域番邦,繁華卻不輸南朝重鎮。

這時,一抬八乘大轎浩浩蕩蕩地駛過。

在中原,有錢人家坐的轎子,綾羅帷幕通常都會選紅色,上面繡著的不是金魚鬧荷塘,就是丹鳳朝陽,彰顯其家世顯赫,而這一架轎子選的卻是素色的絲簾,上面用不起眼的銀絲繡著蝴蝶芳飛,繞花起舞,正是但貴氣不熱烈,奢華卻不扎眼,彰顯了主人家的好品味。

轎帷隨風飄蕩,若隱若現,能見到裡面坐著一個頭戴高冠的男子,看上去年紀不大,穿著高領重織的馬甲,衣服看上去料子硬挺,前面的一排扣子一直可以繫到脖頸,上身的衣袖和下身的褲子都很肥大,褲腳縮排一雙尖頭的高筒靴內,這便是西虞貴族特有服飾了。

西虞國國民等級森嚴,從服裝就能很明顯得看出來,上至皇親貴族,下至奴隸賤民,在梁都的待遇可是大相徑庭的。

他們三個初入大梁時,就曾親眼見過西虞貴族當街對一個奴隸拳打腳踢,將奴隸打得口吐鮮血,倒地不起的。

夜漓哪裡看得下去,嚷嚷一聲:“還有沒有王法了?!”袖子一撩就想上去教訓那個腦滿腸肥的貴族,被鶴青攔下。

相處至今,鶴青太瞭解她那個衝動的性子了,常常是腦子一熱就什麼都顧不上了,所以還沒等夜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就及時制止了她。

夜漓哪裡肯聽,鶴青只好循循善誘道:“你這樣幫不了他,反而會暴露自己,不如等人群散了,我們悄悄將他救下,豈不是更好。”

要說六界之中,能讓夜漓乖乖聽話的,怕也只有鶴青了。

奴隸傷得很重,本來身體底子就不好,又沒有醫館肯收治奴隸,好在鶴青略通中原的醫術,親自熬藥施針,直折騰了兩三日,才將那奴隸救回來。

還好他們三個進城時,及時換了當地平民的衣服,行動才方便些。

竹七扶搖直上,一飛沖天,但偏偏剎不住車,只等飛得飛不動了才從雲霄上跌落下來,他們三個均是屁股著地,摔了個四腳朝天,鶴青是傷上加傷,夜漓則是怒火中燒,恨不能將竹七抓起來捋直了打兩個結,若不是鶴青在旁又是咳嗽又是吐血假裝虛弱,引得夜漓的關切,竹七可能就真要遭殃了。

夜漓揹著鶴青去了附近的一間破廟落腳,又給他輸了一些魂力,他才算略略恢復了一些。

鶴青右眼草鬼附身留下的印記始終沒有褪去,但奇就奇在他神志清醒,意識也完全是屬於自己的,身上的蠱蟲也會在他危在旦夕之際,為他續命,讓他能緩過最後一口氣。

這簡直是聞所未聞,鶴青好像是憑藉自己的意志戰勝了草鬼,他們之間似乎已經從共生共存,變成了主僕關係,雖然鶴青右眼的紋路來看,草鬼並沒有放棄抵抗,但現下也只能為鶴青所用了。

一開始他們為了活命,只是朝著人多的地方走,並不知道這裡就是老胡說的西虞國了,風餐露宿了幾日,竹七雖然每天都外出打獵,也獵不回什麼像樣的東西。

夜漓終於忍不住了,她上街看到當地人使用的銀錢,便悄悄拿魂術變了些,去換了乾淨的衣裳和食物,帶回去換洗一番,這才算有了人樣。

當然這一切都是瞞著鶴青的,不然他這個一本正經的榆木腦袋,肯定不會同意夜漓這樣做。

將受傷的奴隸帶回來之後,鶴青便時常讓竹七陪著他上山採藥,有時候採得多了,拿回來曬乾研磨,就會由夜漓帶去城中的藥房販賣,換一點錢回來。

夜漓對金錢沒什麼概念,草藥也賣得極便宜,她帶去的那些草藥深得當地藥房的喜愛,銷路很好,有時候夜漓都不得不感嘆自己做生意的天賦,若是引車賣漿,不當什麼勞什子冥界使者,可能早就富甲一方了。

這日,藥店老闆清點了草藥,取了錢給夜漓,夜漓領了錢正要走,想了想,轉身問老闆:“老闆,你可曾聽過,西虞國有種能治百病的神藥?”

她與藥店來往也有一段時日了,雖算不上相熟,但除了他以外,夜漓也不認識什麼別的西虞人了,就姑且一問,先向他打聽看看。

“能治百病的神藥?沒聽說過...”藥房老闆搖頭道:“這世上怎麼可能有這種違反常理的藥存在呢,如果真的有,那豈不是人人都能藥到病除了,還要郎中大夫做什麼?”

夜漓一下子就失望了,這果然是老胡誆騙他們的說辭。

老闆想了想問:“你說的該不會是聚靈草吧?”

他笑道:“年輕人,那是傳說中的神草,豈是我們這些凡人得以窺見的?反正我幹這行這麼多年,從沒有親眼見過,也沒聽別人說見過這東西,都只是謠傳罷了。”

原來老胡說的救命神藥就是聚靈草,這不就是她原本要找的嗎?

在銀堇山斷崖之下,她曾“兇化”過一次,急於尋聚靈草安靈鎮魂,但一直都沒找到,好在這一路肉身和靈體相安無事,沒再發作過。

冥界的鬼魂都知道聚靈草,還陽時服下聚靈草,就可以長期霸佔活人的身體,跟重生沒什麼區別,所以冥界的鬼魂,尤其是那些不安分的,個個對聚靈草是趨之若鶩。

但正如藥店老闆所言,聚靈草在凡間可能早已絕跡了,所以至今也並沒有被找到。

見夜漓若有所思,老闆立刻說:“小兄弟,若你能尋得一株聚靈草,我定當重金求購!”

夜漓沒有接話,轉身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回到破廟後,夜漓並未提及聚靈草之事。

她不想給鶴青虛無縹緲的希望,這種沒有著落的盼頭只會帶來失望,繼而絕望。

又過了一日,那奴隸終於是醒了,但他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還是個孩子,剛一睜開眼,就被鶴青的右眼嚇到了,蜷縮在床的一角,一臉驚恐地直哆嗦,任憑他們再怎麼投食喂藥,他終是不肯接受。

過了片刻,這奴隸又像是想起了什麼,慌慌張張下床,不顧自己的身體根本連站都站不住,就說要回國師府,那模樣,看上去是爬也想爬回他主子家。

夜漓簡直不能理解他的行為,那個打人的貴族沒準是覺得他死了才將他丟棄在大街上的,這不就跟白撿了一條命一樣麼,看來鶴青雖然救了奴隸,但卻治不了他的奴性。

他們不知道的是,西虞律法對逃奴的處罰十分嚴苛,逃奴不但沒有活路,連死都不得好死。

與貴族世襲官爵一樣,奴隸的奴籍通常也是代代相傳的,這些奴隸通常很小就被刺字入冊,終身都無法擺脫,在梁都,幾乎沒有地方敢收留逃奴,逃奴被抓回來,基本不是車裂就是腰斬,收留逃奴的人也會自降一級階層,情節嚴重的甚至要受流放之刑。

也就是說奴隸只要不死,就要一輩子當牛做馬,侍奉主家,不管他們怎麼霸凌欺虐自己。

若不是親眼所見,親耳聽聞,夜漓還真不相信這世上竟然有如此荒唐到令人髮指的制度。

這種“以德報怨”,真叫她大開眼界。

思緒拉回到眼前,大轎中坐著的男子所穿著的服飾,與那打人的貴族幾乎一摸一樣,至少在夜漓一個外鄉人眼中,是沒什麼區別的。

夜漓第一次見這種貴族服飾,覺得特別滑稽,但車上的男子身形勻稱,相貌堂堂,不像之前那個當街打人的貴族一般膀大腰圓,穿著倒並不顯得可笑,甚至還有給人一些衣冠楚楚,英姿勃發之感。

而吸引夜漓注意的,卻並不是男子招搖過市的乘攆,或是他引人注目的服飾,而是他轎內一張用金絲勾畫的紅色綢緞鋪就的小桌上,放著的一隻白玉瓷壺。

這瓷壺夜漓可眼熟。

不就是穿越沙漠時,她在老胡車上把玩過的那隻嗎?

但那一車子青花窯出的靚瓷應該早就和老胡一起埋葬在沙漠中了呀,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這貴族男子的身份必不簡單。

他到底是誰?和他們在甘塔拉沙漠中遭受的劫難是否有關聯?

夜漓滿腹質疑,這時,轎子在牌坊下停住了,百姓立刻齊齊跪下,頂禮叩拜:“參見國師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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