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偏就是這麼湊巧。

往常這個偏僻野村幾年也不會有外人經過,更別提什麼世外高人了,這一天還真有一個自稱是雲遊四方的捉妖師來訪,村民們大喜,趕忙迎進來,將最近發生的妖禍訴之,跪求其留下來降妖伏魔。

那捉妖師肥頭大耳,左臉鼻子邊上還長了一個痦子,痦子上長著幾根毛,長相猥瑣至極,見荒村閉塞,村民們大多沒見過什麼世面,竟將自己當成是救世主,自然滿口應允,當村民們說起前不久梟鷹來襲,以及變身了的蝶妖有多厲害,需以計策伏之時,捉妖師根本沒有放在眼裡,轉而開始吹噓自己遍訪九州,在一些傳說中的仙山之巔,神水之濱大戰妖精鬼怪的經歷。

另一邊,紫舞的哀叫聲也一日緊似一日,村裡生過娃的婆娘都知道,孩子就快落地了,眾人開始催促捉妖師儘快行動,哪知那捉妖師是一個欺世盜名之輩,他本想騙些銀兩就溜之大吉,誰知這些鄉野村民居然奉自己為上賓,他就真以為自己是那有手段的仙門中人,在村裡好吃好喝了幾日,橫行無忌了幾日,都捨不得離開,還垂涎已故村長之女,幾次三番言語調戲,村長之女礙於全村有事相托,都隱忍下來。

部分村民比較直接,問他:“大師,您不是說自己左手玄鐵劍,右手伏魔圈,殺妖降魔無數嗎?您看您來了也有幾日了,不如讓我等凡夫俗子見識見識您的本領。”

捉妖師禁不住村民們的催逼,想著若是再不拿些手段出來,便要被人瞧出自己不堪大用了,這廝原是個江湖騙子,哪裡真有什麼伏妖的本事,合計半日,想出了一個陰損的招,管它什麼妖不妖的,毒暈了一把火燒乾淨便是。

他拿出之前買來毒耗子用的砒霜,將之說成是什麼讓妖怪吃了就會元氣大傷的神丹妙藥,但需要一個妖怪“信任親近之人”去投毒,方能成事,眾人問他為什麼不自己去,他卻說由他去不合適,待到妖怪毒發之時,他還要上去補上那致命一擊呢。

於是村裡人自然就想到了肖郎,紫舞本就是為他而來的,可見情根深種,便是暗算她的陰謀被識破,念著往昔情分,說不定也會繞他一命,這個任務他再合適不過了。

肖郎生性優柔寡斷,但騎虎難下,想到紫舞腹中的孩子,終是不忍心,但架不住村裡人的苦勸哀求,說來說去不過是半妖之子與世不容,人妖殊途之類的話。

村長的妻子看出了他的猶豫,先用嚴厲的語言震懾住他:“如果不是她引來鳥怪,村裡就不會死那麼多人了!”

接著又柔聲細語地說:“這樣想就不會下不去手了。”

最後肖郎還是帶著毒藥推開了破屋的門。

此時的紫舞已是滿臉煞白,奄奄一息,渾身上下都被汗浸溼了。

“肖郎,肖郎是你嗎?”昏暗中,她聽到動靜,喚了一聲。

“是我。”過了半晌,肖郎方才艱難回答,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卡著,含混不清。

“你辛苦了。”他走過去,見妻子生產艱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紫舞的額頭,情狀一如往昔,彷彿自她懷孕以來掀起的風波都不復存在。

紫舞撫著他的手熱淚盈眶道:“你終於來看我了,便是再苦也值得了。”

肖郎總是心有芥蒂,很快便將手抽回。

紫舞愣了愣,抹著淚問道:“村裡的人...怎麼樣了?他們...他們還好嗎?”

他們正合謀著要害你啊!

肖郎善良且心軟,根本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他怕紫舞看出破綻,只得背過身不去瞧她,紫舞張張嘴,想解釋什麼,卻也沒有說出口。

“你這些日子無人照顧,應該是粒米未食,滴水未進吧,我去給你煮些粥去。”二人沉默片刻,肖郎戰戰兢兢,終於切入正題。

紫舞點頭說:“好。”

過了一會兒,肖郎端來一碗粥,遞到紫舞面前,手抖如篩糠。

紫舞接過來道聲:“謝謝。”挖了一勺,聞了聞,感激地看了她的丈夫一眼。

“好香啊。”她說著,吹涼,剛要放到嘴邊,肖郎突然大喝一聲:“等一下!”

“怎麼了?”紫舞停下手,看著他。

就在這時,她再次感到一陣劇烈的腹痛,手裡的粥“哐當”一聲打翻在地。

接著,詭異的一幕發生了,只見紫舞的身下湧現出無數白絲,纏成一個繭子,越織越大,將她整個人抬了起來,紫舞伸出雙臂,手中射出蝶絲,粘在柱子上,支撐起整個身體。

白繭被血染紅,開始微微伸縮,彷彿有什麼東西孕育其中,即將破繭而出。

紫舞妖力全開,身體兩側生出觸角牢牢抓住白繭,蝶翼全部張開,隨著一聲尖叫,白繭從她身下脫落,與她分離開來,紫舞也因力竭而摔到在地上。

繭子“嗞”地一聲裂開了,一個粉嫩的嬰兒躺在裡面,吃著手不哭不鬧。

肖郎雖然早已知道紫舞是妖,但還是被眼前的一幕震驚到了,他不敢上前,卻又本能得想看孩子一眼。

但破屋外的村民卻以為那聲慘叫是肖郎得手了的訊號,便依計開始放火。

本已昏迷不醒的紫舞憑著最後一點意志力,本能感知到了危險,她微弱地睜開眼睛。

“肖郎,肖郎,外面怎麼了?”

“紫舞...”肖郎泣不成聲:“紫舞,對不起,我不得不這麼做...”

她看著外頭沖天的火光,明白過來,哀怨道:“你,你不管我,也不顧孩子了嗎?”

肖郎還未回答,捉妖師便帶著人衝進屋內,看到躺在地上的紫舞已是虛弱不堪,自以為奸計得逞,抖霍起來:“這妖怪中了我的奇毒,已經快不行了,來啊,大家有仇的報仇,有怨的報怨,一人一刀,送她上路!”

紫舞顯然沒有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一雙淚目只幽幽地掛在她的肖郎身上。

少時在妖界,聽族裡的長輩說,來塵世走一遭,便是種下因果,如今心愛之人盼她死,活著也是無趣,便當是前世欠他的,今生還了。

直到捉妖師說了這麼一句:“還有那孩子,那孩子是妖怪生得,他也是妖怪,也別放過!”

長輩們常說,為母則剛,幼年時,紫舞還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如今卻明白了。

她可以死,但她歷盡千辛萬苦帶到這個世上的孩子,不能讓他都沒有好好看一眼這個世界,就一命嗚呼了。

“滾開!”蝶舞凝結全身之力,煽動蝶翼,這種形態雖然只維持了一擊,但已足以將這些孱弱的凡人打退,只有那捉妖師,想在村民面前逞能,以為紫舞不過是強弩之末,迴光返照,巴巴兒上趕著送死,誰知即便紫舞無法顯出妖身,收拾他也完全夠了,還沒過完一招,捉妖師就被紫舞掐住命門,舉到半空。

不過他反應還算快,在被擒住的前一刻大喊:“孩子!快抓住那個孩子!”

村長之女不知所措地抱起孩子,捉妖師一看有保命符在手,兀自叫囂起來:“你的孩子現在可在我手上,還不快把我放了,乖乖束手就擒?!”

眾人雖然覺得此舉有些卑劣,卻也無法,本來他們的目的就是擊殺紫舞,誰知她在知道實情之後,盛怒之下會做出什麼來,也只能抓住她的軟肋了。

“還不快放了我!”捉妖師一邊喊一邊蹬腿掙扎:“你厲害,但這娃娃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只要動動手指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紫舞心念一動,手鬆了一下,捉妖師就迅速掙脫出來,得意洋洋地喊:“給我上啊!有這崽子在手,不怕她不就範。”

蝶鱗如粉塵一般散開,氤氳如煙,迷霧中紫舞的臉上掛著若有似無的冷笑,眾人只覺得渾身一軟。

“不好,這妖怪使毒!”捉妖師率先反應過來。

還未待紫舞有所行動,便覺得背上一涼,一把劍刺穿了她的身子,在腹部洇出一抹鮮紅,她回頭一看,肖郎站在她身後漠然看著她,一臉涼薄。

她閉上眼,慘然一笑。

這一世終究是錯付了。

饒是她再強大,也抵不過親近之人的背叛。

等紫舞再醒過來,她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幽暗的山洞之中,她低頭檢視自己四肢具在,甚至連腹部的傷都止了血,一下子反倒迷糊了。

這是什麼地方?她不會已經死了,去冥府鬼蜮報道了吧?

不對啊,她還沒有乘忘川的擺渡,沒有過奈何橋,也沒有喝孟婆湯呢,怎麼就死了?

她勉強撐坐起來,立刻就想到了她剛出世的孩子。

也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

他甚至還沒有名字。

紫舞心急如焚,急忙跑出洞外,當頭烈日讓她徹底清醒了,這裡是人間,她沒有死。

她連滾帶爬往山下跑,走到一半體力不支,從山坡上滑落下來,摔得她滿目金星,直滾了好久,才撞在一棵樹上停了下來。

紫舞喘著氣,靠在樹上休息,這時,一老一青兩個獵戶打扮的凡人發現了她,朝她走過來。

老獵戶道:“姑娘,你沒事吧。”

青年獵戶好心將紫舞扶起,二人都沒有注意到,她眼中掠過的惡意。

過了一會兒,紫舞起身揚長而去,離開時的她已經恢復了五成的功力,臉色也稍稍如常,不像之前那般枯槁。

身後,她剛剛靠著休息的那棵樹旁留下了兩個人形的白繭,弓箭撒了一地。

這可能是她第一次吸食凡人的生命來恢復功力,但只要一次便是萬劫不復,再難回頭。

紫舞回到家中,見肖郎並不在家,只有肖老太太還一如往常纏綿病榻,老太太本已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看到紫舞的身影,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不住顫抖。

“娘,多日不見,兒媳很是掛念,不知娘是否安好?”紫舞像個沒事兒人似的說。

她越是這樣,就越是瘮人。

老太太對這個媳婦刻薄慣了,心裡雖然害怕,嘴上依舊不停地詆譭她:“呸,誰是你娘,你這個天殺的妖精,你怎麼還沒死?”

紫舞本不打算遷怒自己婆婆,畢竟她常年臥病,村裡人想毒死她燒死她也好,想拐走她的孩子也好,與她應該沒有太大關係,但肖老夫人的謾罵讓她想起了這些年來自己做小媳婦忍氣吞聲的窩囊樣,瞬間就激起了她的怒火,她附身湊到老太太面前,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說:“你個老貨還沒死,我怎麼捨得死呢?”

紫舞陰晴不定,聲惡氣冷,狀似癲狂:“我自問從我嫁到肖家開始,一直安分守己,對你也是盡心伺候,儘管你挑三揀四,百般刁難,我也只當是你這個惡婆婆看不上我一個來路不明的野丫頭,為了肖郎,我忍了這麼多年,卻還是換不來一天的太平日子。”

“我未曾虧欠過你們,可是你們呢?你們居然要我的命!”

她在肖老太太的床前踱來踱去,發洩著自己經年累月的不滿。

“我問你,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現在在哪裡?”

“你說啊!你們對我的孩子做了什麼?你們敢動他,我讓你們整個村子都一齊陪葬!”紫舞見自己婆婆半天不作聲,回頭了她一眼,卻見肖老夫人已是進氣多,出氣少,眼珠上翻,眼白多過眼黑,右手舉在空中,指著她說不出話來。

紫舞雙手抱胸,哂笑著看那折磨了她多年的婆婆受苦,在村裡生活了這麼多年,她一直是素顏布衣的打扮,還以妖力掩飾容貌,看上去真如普通村婦一般樸質無華,但此時的她渾身上下充滿了一股子說不出的妖冶之氣。

“你想說什麼?”紫舞挑眉問道。

肖老夫人指了半天,才緩上一口氣,斷斷續續道:“我兒子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了,才會娶了你這麼一個妖怪,你是妖怪,你的孩子也是妖怪,我告訴你,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們對付不了你,還對付不了一個孩子嗎?!”

紫舞聞言一陣氣血上湧:“那只是一個孩子!他做錯了什麼?!你們說我是妖,但你們的心腸明明比我還狠,說到底,他終究是肖家的骨血...”

“我,我呸!”肖老夫人的氣息更弱了,吐幾個字,便要喘一下:“你,你滾,肖家,肖家沒這種子孫,我若,我若認了這孽畜,死,死後也無顏面對肖家的列祖列宗!”

說著,舉在半空的手垂了下去,眼看是要命喪黃泉了。

此時的紫舞雖然性情大變,但眼前的人到底是自己的婆婆,見她闔然離世,心中還是有些無助和彷徨,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已然是斷了氣。

偏生在這個時候,肖郎推門進來:“娘,藥我給你熬好了。”接著他看到紫舞,大驚失色:“你,你怎麼在這裡?!”見她立在床邊,而床上躺著的肖老夫人似已全無知覺,連忙撲上前大喊:“娘!”

“娘,娘你醒醒,你怎麼了?”肖郎啜泣流涕,感人肺腑,連帶紫舞也不禁落淚。

“你!”他轉頭一臉怨毒地看著紫舞:“你對我娘做了什麼?!”

看到這裡,夜漓暗自嘆了一口氣,奈何命運弄人,這誤會怕是說不清了。

果然,肖老夫人死了,紫舞也徹底瘋了。

妖界的規矩,不得與凡人親近,她做了,不能殘害凡人,更不能誅殺同族,她也做了,不能吸食二者精元血肉修煉妖術,她更是做了。

她早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了,也就無所敬畏了。

紫舞到處找她的孩子,此時恰逢春耕,村裡的人都田間地頭忙活,見到紫舞具是驚恐萬分,彷彿他們仍舊在噩夢之中沒有清醒過來,她見人就問,不答便殺。

在村子裡轉了幾圈,好像能殺的活人都已經殺盡了,但紫舞並沒有感到解脫,心中的憤恨反而越燃越高。

她走回肖家,看到肖郎坐在地上,懷裡抱著母親的屍身,身旁的地上挖了一個大坑,顯然,他想親手將母親埋了,但又不捨得,欲哭無淚,只是一臉痴傻地呢喃:“娘,娘你別怕,你生我養我一場,肖兒這就來陪你了...”

但紫舞並不打算讓他就這麼死了,她蹲下來,推了肖郎一下,將肖老夫人的屍體撥弄開,肖郎見孃親的屍體滾走,便要撲過去抓,被紫舞一把掐住脖子。

“我的孩子呢?”她手上力道不松,但表情卻不像剛剛那般肅殺,反倒似湧起無限溫柔:“肖郎,相公,你告訴我,你們把我們的孩子弄到哪裡去了?”

但她方才殺了太多人了,即便假裝收起惡念,也掩藏不了身上的血腥氣了。

“你說啊!你快說啊!”

肖郎目光渙散,神情木訥,經不起連番打擊,精神已經徹底奔潰了,紫舞開始著急起來,但終究不忍對他下狠手,只能拼命搖晃他的肩膀,好像能把答案搖出來似的。

肖郎忽然笑起來,全然不顧自己生死關頭,只顧拍手大笑:“死了,哈哈哈哈哈,都死了!哈哈哈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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