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的場景忽然一黑。

紫舞似乎離開了凡間村落,去到一個夜漓從未去過的地方。

那裡的天空灰濛濛的,大地令人不安地隱動,抬眼望去,遠處,熔漿沿著山脈汩汩而下,凝神一看,那天空中醞釀的紅影正是對映了地上的流火,天邊不知名的黑翼掠過,怪獸的嘶吼聲此起彼伏。

此地窮山惡水,竟是個比冥界還要陰幽恐怖的極惡之地。

暗樓閣臺,一個黑衣女子向一個端坐著的白髮男子下跪行禮:“屬下不知陛下親至,未能相迎,還望恕罪。”

“免禮,快起來吧,不知者無罪,”白髮人溫和地說:“我是為葉心公主的事而來的。”

黑衣女子站起來,白髮人又問:“公主現在怎麼樣了。”

“回陛下,葉心公主懷胎三年,二十多日前開始分娩,但至今...至今還沒能把孩子生下來。”

夜漓吃了一驚,葉心公主何許人也?竟比紫舞生產時還兇險。

白髮人嘆了一口氣:“孽緣啊,塵殤這次做得有些過了。”說著他從衣袖中掏出一隻泛著淡藍色瑩光的珠子,遞給黑衣女子:“給公主送去吧。”

“這…這是…”黑衣女子驚訝不已,一時竟不敢接,復又跪下:“陛下,此乃妖界至寶,您真的要...”

白髮人微笑:“都是身外物而已,況且此番本就是我們妖族虧欠魔族的,用此物了卻一場恩怨,不好嗎?”

黑衣女子合手行禮:“可是...可是現下魔族和天界的關係如此緊張,陛下,陛下真的要趟這趟渾水嗎?”說完又覺得自己失言,連忙道:“陛下勿怪,屬下只是...”

白髮人又嘆了一口氣:“龍族雖然已歸入天界,但終究曾是妖族一員,我不能坐視不理,況且神魔兩族逐力,六界震盪,眾生皆要受苦,若這孩子能平安降臨到世上,說不定能成為化解這一切的關鍵。”

原來這裡竟是魔界。

想是紫舞犯下大案,難以立身自處,一路逃到了此處。

先前騰蛇姥姥說過,她曾親自率兵,去魔界緝拿過紫舞,想來就是這記憶中的片段了。

夜漓東張西望,找尋紫舞的下落,果然在一個陰暗角落裡發現了她藏匿的身影。

白髮人亦詢問此事:“蝶妖紫舞的事情,調查得怎麼樣了?”

黑衣女子結果白髮人遞給她的珠子,說道:“凡村一百三十七口人,無一倖免,此事已在六界中傳開,引得天怒人怨,屬下趕去時,她已經逃走了,據說正是逃到了魔界,屬下已與魔尊言明,得到允許展開搜捕,一定將她抓回給上天一個交代。”

白髮人道:“你與紫舞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姐妹,讓你親手抓她會不會...”

黑衣女子斬釘截鐵地說:“陛下放心,屬下明辨事理,決不會因私廢公,縱容兇手逃脫。”

她朝白髮人行了個禮,便離開了。

那邊,紫舞明知黑衣女子要抓她,居然還悄悄尾隨在後。

可惜沒跟多久,就被黑衣女子發現了行跡。

紫舞一直與她保持著一段忽遠忽近的距離,二人穿過一片樹林,黑衣女子忽然消失不見了,紫舞有些意外,四下尋覓,卻聽一個聲音從上方飄來:“你果然出現了。”

紫舞一抬頭,黑衣女子飄然而下,翩翩落地,二話不說便要擒拿她,紫舞側身閃躲,但黑衣女子沒有停手,二人在這林間你追我趕,飛來飛去,但也不對對方出手,這貓捉老鼠的遊戲進行了足有一刻,結果是一個抓不到,一個逃不掉,可能是雙方均覺得無趣了,過了一會兒,終於停下來,但彼此戒心不消,分立在兩棵樹上,朝對方喊話。

紫舞道:“姐姐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冷麵無情,也是,連自己的情郎都下得去手,還有什麼捨不得的。”

那黑衣女子轉過身面向紫舞,夜漓終於看清了她的相貌,正是年輕了幾分的騰蛇姥姥。

騰蛇沒搭理她,只說:“我問你,那凡村的慘案,真是你做下的?”

紫舞雙臂在胸前交叉,傲慢地說:“是又如何?”

“你…”騰蛇姥姥攥緊了拳頭:“你越錯越離譜,原來只是眾叛親離,現在是天地不容!為什麼要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難道就不怕回不了頭嗎?”

紫舞冷冷說道:“笑話,我早就回不了頭了!”

騰蛇沉著臉問她:“你為了躲我一路逃到魔界,現在又跟著我做什麼?”

紫舞不答,眼神卻藏不住,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騰蛇衣袖裡散發出的微弱藍光。

騰蛇立刻明白了她的目的,大怒:“你好大的膽子,背叛妖界不止,竟然還覬覦起了萬靈珠。”

紫舞輕蔑道:“你們剛剛的對話我都聽到了,萬靈珠是妖界聖物,與其讓你們拿去便宜了一個外人,還不如給我。”

騰蛇冷笑一聲,忽然顯出妖身,身長暴漲十倍,說:“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接著,詭異的一幕便出現了,一隻大蝶子和一條巨蛇廝打在一起,打得那叫一個你死我活,下手毫不留情,蝶子奮力撲扇翅膀,巨石齜著牙,甩動尾巴,口中碰射出冷焰和蛇毒。

紫舞的功力相較於騰蛇,終究是差了許多,所以追蹤之時才會那麼容易就被發現,很快蛇身便死死纏住蝴蝶,像是要把她捏碎似的,紫舞落敗,變回人形,摔落到地上,直吐出一口血來。

騰蛇也收起妖身,正想要上前給她最後一擊,林中又一黑影閃過,一小妖跳到騰蛇面前行禮道:“不好了,葉心公主難產,眼看就要不行了。”

騰蛇拂袖看了看裡面的萬靈珠道:“我立刻去。”

說罷,也顧不上抓紫舞,只讓那小妖先看著她,自己復又化成蛇飛入暗夜之中。

紫舞雖然受傷,但奪萬靈珠之心不死,騰蛇一走,她便用言語誆騙了小妖,待她脫身之後,便立即向騰蛇離開的方向奔去,也不知跑了多久,來到了一片黑水邊上,只見對岸有一座孤島,孤島上立著一座宮殿,宮殿前一群魔侍進進出出,樣子分外焦急,宮殿內時不時有女人的慘叫聲傳出來。

是這裡了,騰蛇所說的即將臨盆的女子一定在這裡面,妖皇要用萬靈珠救她,那聖物也必是在此了。

紫舞偷襲了一個魔侍,隨即變化成他的樣子,低頭跟著殿中的人群走,走了沒多久,便又聽到女人的慘叫,那叫聲撕心裂肺,愴地呼天,肝腸寸斷,有說不出的哀絕和悲憤,使聞者驚心。

紫舞很快發現了叫聲的來源,她跟著魔侍繞到殿外,迅速脫離了隊伍,躲在窗外往屋內看去。

“公主,公主您再加把勁啊。”

想來房內的,就是魔族的葉心公主了,一群魔侍伏跪在床前,大氣也不敢出,一個身材高大,衣飾華貴,兩鬢斑白的魔族男子在捲簾外不安踱步。

騰蛇走過去,欠身行禮,將那顆藍色的珠子呈上。

魔族男子聲音疲憊,身形佝僂,背影蒼老,但仍舊不減其威嚴肅穆,他接過萬靈珠,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它真的能救心兒?”

騰蛇拱手道:“魔尊請放心,葉心公主懷胎本無異樣,只是...只是她憂慮過多,神思渙散,因此才動了...動了胎象,她所懷的又是...又是妖族和魔族結合,所生之子,”短短兩句話,倒像是燙嘴似的,彷彿難以啟齒一般,騰蛇結結巴巴的,好容易才把話接上:“公,公主的身體受不了胎兒的妖氣,才至難產,只要以萬靈珠鎮之,便可保公主和孩子無恙。”

灰髮男子一撩簾幔,抬手示意:“請。”

騰蛇也不多加客套,只略一點頭,便掀開簾子進去了。

簾後發生的事,紫舞沒能親眼看到,夜漓自然也就不得而知,過了不知多久,屋內傳來喊聲:“公主醒過來了!”

接著一個微弱又溫婉的聲音響起:“塵殤呢?塵殤在哪裡?他可來了?”

此話一出,原本雞飛狗跳,亂成一團的宮殿瞬間安靜下來。

一個魔侍小聲嘀咕了一句:“公主還提那負心漢幹什麼?”被管事的瞪了一眼,立馬閉口不言了。

簾幔裡的女子又痛苦地呻吟了一下,掙扎著問:“天界大軍可是壓境了?”

“心兒!”魔尊本想進去,剛撩開簾幔就又放下了,站在簾外,痛心疾首道:“這些事都不用你操心了,你現在只需安心把孩子生下來...”

“公主!”魔族眾人一同苦勸。

“啊!”葉心公主又發出一聲悽烈的慘叫:“爹爹!是我,是我害了魔族,我有罪,我有罪!請您原諒...原諒女兒的不孝!”

“心兒!”魔尊老淚縱橫,傷心不已。

“公主,你再加把勁...”穩婆焦急道。

“公主!”

“公主!”

魔族眾人難掩擔憂,聲聲呼喚,簾內之人的呼吸越發急促起來了。

“陛下!”生死攸關之際,一個魔族將士走進來,剛要說些什麼,被魔尊制止了。

“隨我出去說。”

這時,遠處隱約傳來兵戎相見,刀槍碰撞之聲,仔細聆聽,聲音似乎越來越響,越來越近了。

魔尊前腳剛走,後腳葉心公主大叫一聲,緊接著嬰兒的啼哭劃破天際,響徹雲霄。

可能是錯覺,夜漓感到遠處的打鬥聲似乎是被這聲啼哭打斷了片刻,過了一會兒才又恢復。

“生了生了!公主生了!”

夜漓側臉一看,只見此時的紫舞渾身僵硬,蜷曲著手指,緊張地看著殿內,熱淚盈眶。

她自己剛產子不久,知道女子生育有多危險,此時怕是不由自主地感懷身受,聽到嬰兒的哭聲,許是想起了自己那不知是否尚在人世的孩子,不禁倏地站起身來,熱淚盈眶。

“什麼人!”騰蛇甩著剛洗淨,還未乾的手,走出簾外,恰好聽到了動靜。

接下來紫舞的夢境就比較模糊了,她好像一直都在逃命,穿過山川河流,從天上逃到地下,畫面一直斷斷續續的。

直到她哭嚎一聲:“姐姐!你好狠的心啊!”

但已是無用,冰冷的牢門關上,紫舞被關入一個暗無天日地方,夜漓覺得眼熟,四下一看,果然是鎖妖塔。

此時平躺著夜漓渾身抽搐了一下,守在一旁的鶴青心頭一緊,見她悠悠轉醒才放下心來。

“怎麼樣了,”竹七巴巴兒地湊上來問:“你看到什麼了?”夜漓睡了有兩個時辰了,他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我知道紫舞為什麼要找萬靈珠了。”夜漓說。

“為什麼?”竹七問。

“她想找回自己的孩子。”

“孩子?”騰蛇姥姥看著夜漓:“你是說她和…我以為…”

夜漓解釋:“她原來是想利用萬靈珠把自己變成凡人,好和她的肖郎白頭到老,可是後來她的想法變了。”

“我想到讓她帶我們出去的辦法了。”她說。

她本來想大喊:“來人吶。”可想想這個鎖妖塔裡除了鶴青,恐怕也沒有真的“人”了,於是改口:“有會喘氣的沒有,來個活著的,我有話要說。”

反覆喊了幾遍,才終於有兩個小妖走過來,凶神惡煞道:“嚷什麼嚷什麼,沒見老子正睡覺呢麼?你就是喊破喉嚨我們也不會放你出去。”

“你是不會放我們出去,可你們紫舞大人會啊。”夜漓玩著手指,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你說什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兩個果然上鉤了。

“誒我說,你進塔裡多久了,跟著紫舞作威作福又多久了,怎麼還在這裡看牢房啊?吶,”夜漓勾勾手指,小妖居然乖乖湊過來,夜漓附耳道:“只要你幫我給紫舞帶一句話,我保證她會對你另眼相看。”

她如此這般簡短地說了一句,小妖便立刻去了。

“你要給蝶妖帶什麼話?”坐在角落一言不發的時英忍不住問道。

夜漓搖頭晃腦,故作神秘。

其實紫舞究竟會不會信她,夜漓心裡也沒底,她看了一眼身旁的鶴青,暗下決心,三日,三日內必須出塔,就他那唇紅齒白,細皮嫩肉的樣子,外面那群妖怪對他饞涎欲滴已久,若不是礙於紫舞威嚴,只怕是早就把他吃得骨頭渣都不剩了。

左右無事,夜漓索性坐下閉目養神,靜靜等待,牢內一陣沉默,只有竹七上躥下跳,抓耳撓腮,急不可耐。

好在夜漓拿捏得尚算準確,沒過多久,紫舞便如一陣風一般趕來。

那傳話的小妖可能是沒見過紫舞親自提審犯人,鞍前馬後地獻殷勤,紫舞盯著夜漓,看了好一會兒,像是要吃了她似的。

“你說我的孩子,沒有死?!”屏退眾人之後,紫舞立刻撲上來抓住夜漓的肩膀,指甲深深嵌到她的肉裡。

“對啊,”夜漓忍著痛,輕巧地回答:“是我說的,你的孩子沒有死。”

“你想找他嗎?”

“你是怎麼知道的?”紫舞顯然並不相信。

“我看到的啊,我剛剛入了你的夢境了,你沒有發現嗎?”夜漓直視紫舞,面無懼色。

紫舞雖然妖力強大,但曾身受重創,又在鎖妖塔裡被關了多年,精神上早就崩塌了,時而清醒時而瘋癲,內心支離破碎到竟然完全沒有察覺自己已被女鬼纏身,還侵入她的夢境。

“怎麼,你不信?”夜漓乘勝追擊,加油添醋道:“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看了你的夢,發現一個問題,其中有很多場景並不是由你作為第一視角,親眼看到的,這就是說,多年來的怨恨扭曲了你的記憶,當年之事很多都是你主觀臆斷出來的,並非事實。”

夜漓負手而立,說得有板有眼,有理有據:“我做朝生使者多年,這種情況也不是第一次碰到,有些人一時衝動,犯下不可饒恕的過錯,便要在心裡為自己開解,把自己幻想成受害者,心裡才會好過一點。”

“你再仔細回想一下,你臨盆前後發生的事,你被村民圍攻,九死一生,結果卻沒有死,在一個裡你住的村莊不遠的山洞裡醒過來了,是誰救的你?”她繼續誘導紫舞:“你的肖郎當真是背叛你,要你的命嗎?”

“肖郎,肖郎...”紫舞似乎又犯病了,雙目遊離,痛苦地抱著頭。

“不對,他沒有和捉妖師串通,他沒有給我喝毒藥,他沒有害我們的孩子,是他,是他救了我!”回憶彷彿一出倒放的戲,在她腦海中回閃,一遍又一遍,折磨著她早就瓦解的靈魂。

故事的結局,卻總是停留她身後留下的遍地屍體和她滿身滿手的鮮血。

一瞬間,悔恨、愧疚、後悔、悲痛之情一齊湧上來,紫舞受不了內心的折磨,狂躁起來,大喊大叫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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