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遲暮之年的老人像個被暴雨打了莊稼的老農一般,佝僂著身子,流著淚。

怎麼不是呢?

王應墨心想。

修行種下的果結不出想要的花,和那些只能看著莊稼摧毀的凡人有什麼區別呢?摧毀莊稼的也許是暴雨、也許是乾旱、也許還會是個不知哪裡來的火星子,那摧毀老人的果實的又是什麼呢?

是截月山月紀麼?還是大楚朝廷?

他一個年輕人,又哪裡想得通這樣的問題。

可是他看著眼前這個曾經站在此界巔峰,如今同樣可以傲視群雄的老人,恍惚間有了幾分悲傷。

他為老人悲傷,也有些莫名的為自己悲傷。

修行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在梁眾山這個老人心頭環繞多年,尤其是在截月山一役後,他反覆問自己,練得一雙伏魔拳,殺盡世間修魔者。他曾經的伏魔天師威名何等耀眼,怎奈何,卻將一拳頭揮向與自己一道行俠仗義,除暴安良的同道中人——月紀。

他是助大楚兩代君王,排除異己,統一山河,能與北齊劃地而治,分庭抗禮,甚至威勢尤有勝之,那又如何?難道他就不是在截月山上將拳頭揮向無辜者的梁眾山?

截月山那些孩子他又何嘗不認識?須知他也曾受邀上山講道多次,他對截月山說是知根知底,也不為過。

所以在他上山勸說截月山歸楚多次未果之後,大楚當年的太子,如今的建武帝親自點了他的名,要他參與截月山一役,而他也不負眾望,一手葬送截月山滿門。

如今看到眼前這個願意為凡人拼命的傻小子,再聽他說起截月山那個小妮子,梁眾山心頭百般滋味纏繞。

修行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同樣突兀的浮現在王應墨這個年輕人心頭。他生於王家長於王家,對於原本的他來說,人生就是默默成長,漸漸去歷經自己的精彩闖下自己的威名,成為王家的一份子,或許也要在將來繼任父親的位子,扛起王家大旗。

可當他獨自一人在外,好似與王家破剝離開來,那又是什麼樣的答案?

這個問題真的很大,大到容易讓年輕人迷茫,但王應墨有了一些念頭。

來不來月山,他是有掙扎的,他的心裡的善良告訴他應該幫助這些人,他腦子裡的理智告訴他要遠離危險,就好像兩個小人在吵架。

結果顯而易見,心裡那個小人兒贏了,不然他怎麼會在這裡呢?又怎麼會幾經生死,手段耗盡呢?

於是一個小小的念頭,種了下來,種進了這個自幼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心頭。

如果可以的話,我就多幫幫他們。

蕭紅袖身周有一股詭異的氣息浮現,王應墨第一時間察覺到了。

他看見,一隻黑貓出現在了鬼嬰床頭,漆黑的雙眸好似深淵,它微微偏著腦袋看著王應墨,似乎很是好奇。

王應墨並沒有感覺到危險,但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因為它發現梁眾山對這隻貓似乎毫無察覺,而他更是完全不知道這隻貓是什麼時候到來的。

他一時間全身緊繃,做好了一切準備,然而那隻貓只是站起來慵懶的伸了個懶腰對著鬼嬰輕輕張嘴一吐,隨後優雅的越下床頭,卻並未落地,而是憑空消失。

王應墨大腦一片空白。

我到底看到了什麼?!!!!!

他愣愣轉頭,看向梁眾山,此時的老人已經恢復如常,又成了個佝僂撈老農的模樣,只是不免覺得又蒼老了幾分。

“小友見笑了,老夫憶起當年往事,一時失態。”

老頭子對剛才那一幕萬千沒有察覺?

按照這位前輩的風格想必不會是什麼故作不知吧?

那就只有自己能看到?

王應墨心裡只發怵,真見鬼了啊?

此時,梁眾山卻不曾把王應墨的異常當回事,只覺得他是知曉了那些秘事有些震驚,他凝神看向鬼嬰:“見幽起作用了。”

王應墨隨著他視線望去。

蕭紅袖的眼眸緩緩睜開,與先前戰鬥時的驚鴻一瞥不同,她此刻眼中沒有那種獨特的靈動和狡黠,但與先前作為鬼嬰時的空洞有不同,她此刻的眼神透露著迷茫。

她趨於本能般的抬起雙手,長長的袖子擋住了她的手掌,兩人卻都知道她實在依循本能開始掐訣修行,吸收白符的靈力。

梁眾山仔細觀察了一番沉吟道:“見幽應該時換回了她的部分魂魄,卻不完整,似乎已經失去記憶,她原本與殘胎抗爭如此之久,後來又選擇自絕,隨後雖然因為和那殘胎糾纏過久導致神魂與殘胎相融,算是保住了半條命,可那一戰多次助你,最後跟是選擇與殘胎同歸於盡,能喚這些許殘魂已經是舒為不易了,向來還是你那白符厲害。”

說到此處他又多看了王應墨兩眼,而後道:“不過終究那個當年的蕭紅袖,是回不來了。”

聽聞此言王應墨雖然有些心裡準備,但難免還是有些失望。

那樣一個奇女子,如此凋零,任誰不惋惜?尤其他王應墨等若多次承其相助。

“前輩,我想日後迴歸師門之時帶她一同迴歸,至於.......”

至於什麼,也不必多說,兩人心知肚明,此番在楚國地界可謂是鬧得天翻地覆,巡境司更是死傷慘重,大楚朝廷需要一個交代,梁眾山先前說了願意給截月山留下這一脈傳承,可假如將蕭紅袖置於楚國朝廷掌控中,她此等身份,即便記憶全無,天賦絕倫,又能又什麼好下場?培養成帝國的利器,最後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恐怕都算是好的了。

梁眾山只淡淡道:“就說我親手打殺了此妖女,形神俱滅。”

王應墨一點就通。

死在當年親手覆滅截月山的梁天師手中,誰會懷疑?

王應墨放下心來。

兩人一同走出。

王應墨向梁天師告辭後,回到自己房間。

蕭紅袖一事暫且告一段落,雖然沒能真正救回她,但至少讓截月山正統能得以延續。

她雖然失去了記憶,但至少她同樣不會記得這十幾年的煎熬,這或許也是個不錯的結果。

然而此刻在他腦中始終徘徊不去的,是那隻黑貓的身影,那究竟是什麼存在?王應墨看的清清楚楚,蕭紅袖的殘魂自黑貓口中而出!

難道那些傳說中的地獄是真的?那黑貓是?使者?

王應墨有些不寒而慄。

為何只有自己能看到?他一再審視自身,實在想不出自己到底有何不同之處。

短暫的思考並不能讓他想明白這件事,原本他不會返回房中,只是那隻匪夷所思的貓實在讓他心緒不寧,不得已回來調息一番。

眼下他還有些事要做,於是他壓下不安,再度離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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