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亭昱受了傷,又是一路長途跋涉,師為敬也不好一直守著他問東問西,便讓李管事將她找來問話。

師雪妍便順勢端了夜宵去獻殷勤,一番孝感天地的詞說得天花亂墜,連李管事聽了都直落淚,奈何師為敬面上無波無瀾。

他怎會不知自己女兒的伎倆,直言道:“有事便說。”

師雪妍訕訕一笑,道:“父親說笑了,我不過是看您這幾日累著了,怕您身體吃不消才做了這碗茯苓雞湯,想給您補補身體。”

師為敬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坐下,才道:“我聽你兄長說,淮安王讓人收養了那位宿陽郡守的遺孤,可是真的?”

師雪妍未曾想到師老頭會問起宛兒,也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地坦白,道:“宛兒雖為養女,卻被張大人視如己出,很是疼愛,且他一生為民,為官清正廉潔,實為百官楷模,他的孩子,殿下自要悉心安排。”

說到此,師亭昱忽然插言問道:“淮安王為何不將她的身份公開,良臣遺孤,必會得陛下庇護。”

師雪妍道:“此計為雙刃劍,我想淮安王或許是不希望她揹負太多,且此案牽扯之人太多,想必父親也已聽兄長說了一二。”

師為敬難得沉默了,良久之後,才道:“此事陛下已有了定論,你與你兄長莫再牽扯。”

師雪妍繞道到師為敬身後,為他捶了捶肩膀,淡道:“父親放心,我本不願摻和這些,我怕的是兄長,他一心想為民除害,可到底隗之儉還活著,他心裡總有不甘。”

隗之儉……

師為敬對此人頗有印象,尤記當年此人還在淮洛之時,自己曾囑咐過他,“為官應崇儉養廉,守拙全真”,可他卻以“若有秋殺而無春生,若有夏熾而無冬潤,一味斂束清苦,便無人生之悟”駁了他,自此他便覺此人心術不正,勸皇帝將他調離了淮洛,去了黔州。

想不到此人竟做出此等惡事,看來自己當年識人的眼光沒有偏差,此人卻不當用。

想到這裡,他忽然記起一事,於是接道:“青豫聽聞你在黔州九死一生,提前結束了錦洲的授業,除夕後便會回淮洛。”

言青豫要回來了?

她說不出是高興多些還是愁苦多些,此人一天盯著她畫畫讀書,儼然一副夫子模樣,讓她直接夢迴現世,想起了自己的班主任。

不對,自己曾經的高中班主任都沒他如此嚴苛!

師為敬見她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便沉下面,道:“青豫對你如何誰都知道,你每次見了人便苦著一張臉,當真鐵石心腸。”說完他忽然抬頭目光銳利地釘在師雪妍臉上,問道:“這許多年也未曾見過你對淮洛哪位世家公子有意,莫不是你想當姑子,一輩子不成婚?”

師雪妍聽他如此說,忙喊冤,道:“我確實未對誰動過心,可我也沒想當姑子啊!您就別瞎操心了,言先生對我也只是兄妹之情,您別一心想著將我嫁出去,便看誰都覺對我有意,若是人家沒這意思,您豈不是亂點鴛鴦譜,還會害我被人笑話。”

師為敬冷哼一聲:“什麼兄妹之情,你是沒有眼睛也沒有心,憑他的才學,淮洛多少名門閨秀等著嫁他,他若是心在別人身上,為何不成婚?”

師雪妍心理嘀咕:他找不到老婆純粹是因為那一張嘴,誰能受得了張口便是道理壓下來的人?女子是找夫君,又不是找夫子,就算他生得再好看,學識再高,也無幾家的姑娘受得住他那張嘴。

還有那一生氣便會凍死人的脾氣。

平日裡看看也就算了,一接觸鐵定無人想嫁了。

她悻悻地囁嚅道:“或許,言先生只是還未遇到心儀之人。”

說到心儀之人,師為敬用餘光掃了一眼師雪妍,道:“你阿兄今夜回來與我提了幾句,你與那位蓁小將軍.......”

師雪妍突然“啊”了一聲,隨即匆匆行了一禮便往外走:“我忽然記起灶房裡還煮著粥,雪妍告退!”

說完也不給師為敬反應的時間便走出了房門,拖著丹淑火速回了自己房間,只留師為敬在房中罵了半晌,直至她關了房門都能聽見他的咆哮聲。

丹淑見這陣仗,本能以為她又幹了什麼不得了的事,不由勸道:“姑娘,明日就是除夕,您就別惹老爺生氣了。”

師雪妍拿著枕頭矇住腦袋:哪裡是她要惹,分明是師老頭不想讓她好過。

想想明日除夕夜宴,怕也不會安寧。

桑燈賦明夜,添燭接長筵。

遠遠望去,一片長燈明亮,似萬家燈火瑩亮晃人,但在這冰冷似鐵的宮門之中,卻無一絲暖意。

她裹了裹身上的狐裘,想朝著凍得生疼的手吹了口氣,但一抬手卻看見自己手中的食盒,無奈又縮了回去。

清燁池不小,以古代女子這一身曳地的衣裙,繞一圈怎麼也要半個時辰,她忽有些想打退堂鼓,瞅了瞅沒人注意到她,便給丹淑使眼色,示意她溜去東面的偏殿角落。

丹淑知道自家姑娘又要偷懶了,看了一眼漸行漸遠的人群,她忍不住急道:“姑娘,您這樣也太不吉利了……”

師雪妍道:“這盒子太重了,我提著手痠,不如我們先送去蘇貴妃那再回來接著走?”

“宮宴馬上開始,您若是遲了,皇后那邊怕不好回話。”丹淑說完想要接過她手中的盒子自己拿,卻被她一個閃身躲開。

“這盒子一個都這樣重了,兩個你還如何提燈了?”

得了得了,還是辛苦點,自己拿,不就是半個時辰麼……

師雪妍這邊剛哀哀怨怨的準備折了回去,便見一人提著一隻無任何造型的圓燈籠走了過來,她一時也不知該不該打招呼,就這樣愣在了原地,想等那人先過再走,誰知那人卻先看見了她。

“站那做什麼?”南凌延月驀然出聲。

師雪妍先行了一禮,隨即為自己辯解道:“手有些酸,想歇下再繼續走。”

“原是手痠了,我還以為你是腳痠了。”

師雪妍:“……”

南凌延月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食盒,突然伸出一隻手:“給我。”

師雪妍疑惑抬頭,見他說的一臉認真,心中卻是一陣惶恐,若是被皇帝看見她拿淮安王當苦力那還了得?

她將手中的食盒往後縮了縮,客氣道:“不用了殿下,只有一半的路程了,我可以……”

南凌延月也不與她多廢話,上前一步拿走了她手中的食盒轉身便走。

師雪妍與丹淑對望一眼,見她眼中的神色比自己還要惶恐,也無任何辦法,總不能上去再搶回來,否則這一來二去便成了別人眼中的拉拉扯扯,若是傳了出去,就算過節也免不了被師老頭家法一頓,她只能老老實實跟了上去,與他並排走著,卻隔著三人的距離。

南凌延月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很怕我?”

“是啊。”

師雪妍想也未想脫口而出,後知後覺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麼,心裡咯噔一下,面上卻笑著打馬虎眼:“殿下剛才說什麼?”

南凌延月抬眸看她一眼,沒有追問,他掂了掂手中的食盒,道:“做這麼多糕點,給誰的?”

“一個是給珺寧,另一個是給……”

她忽然想起南凌延月與皇帝的感情很好,那自然也會敬著皇后,且誰人都知皇后與蘇貴妃不睦已久,她若只給了蘇貴妃未給皇后,會不會被他以為是自己不喜皇后從中生出誤會?

她正在思索應該如何回答,卻聽南凌延月道:“你大可直接派人送去我府上,何必提來宮中。”

師雪妍知道他誤會了自己這一盒子糕點是給他的,提燈的手不免緊了緊,不知該如何接話,只模稜笑道:“雪妍想謝殿下一路的庇護之恩,想著提來繞這清燁池,也能沾沾好的氣運,望殿下吃過之後能逢戰必捷,餘生平安順遂。”

丹淑在她身後苦笑一聲:姑娘是我小看你了,你這扯謊的本事快趕上您的畫技了。

南凌延月一抹笑意漫不經心掛在唇邊,淡淡道:“是嗎?你如此用心,倒顯得本王兩手空空無甚禮節。”

“怎會!”師雪妍忙道:“還恩無需往來!”

她越說越真,差點連自己都信了。

她好像是忘了給南凌延月準備什麼,因前久聽見李管事在安排送禮去淮安王府之事,想來阿兄和師老頭早有準備了,她也就沒再準備什麼,如今這算借花獻佛了,只盼著蘇貴妃不要將她趕出去。

身旁的人走的不快,南凌延月便也緩緩而行,前方的人群已漸漸遠離,沒了喧囂之後,只餘一片寂靜的冷然,他抬頭看向身側的人。

清燁池兩旁的宮燈瑩然,少女手中的兔子燈卻隨著風忽明忽暗,裹攜著碎雪,似柔暗了周圍的光,他忽覺四周罩了一層如林間曈曨的白霧,眇眇忽忽,看不真切,卻讓人不由得想多看幾眼。

他忽道:“本王救你,不為恩義。”

師雪妍怔住,側頭看向他,不解道:“那是……為什麼?”

“出發前一日,珺寧跑來本王府中,將好好照看你念了八百遍,還道若是你不能平安歸來便要找我麻煩,本王實在是怕。”

師雪妍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情也雀躍起來。

“殿下這話我是不信的,征戰沙場的將軍還能怕一個小姑娘不成?”

“怕,如何不怕。”他看向師雪妍,語氣卻鄭重道:“敵軍萬千也不敵你們這些小姑娘可怕。”

師雪妍不客氣地回道:“我們哪裡可怕了,可怕的分明是殿下才對。”

說完兩人對望一眼,竟都笑了起來。

腳下是溼漉漉的青磚,丹淑也不敢走得太快,便緩緩跟在兩人身後。天色漸漸昏暗,她將手中的燈籠提高了些,待再抬頭時,只覺光色曛然,燈火映照在兩人身上,似覺兩人的身影彼此重疊依偎。

臨軒殿中琴瑟爭鳴,籌光交錯,舞姬們身著夾紅襖,卻在大冬天裡露出胸膛與肚臍,眉彎眼展,疾笑嗌嗌,醉是一片麝臍香滿,荔頰紅深。皓腕轉動,纖指柔美,美人們隨著鼓樂節奏扭動腰肢,眼波流轉之間,一雙含水似的雙眸灼灼地望向兩旁觀舞之人。

師雪妍差點被晃了眼睛,一時竟有些呆愣,一進來就瞧見如此香豔的場景,著實讓人有些震驚。

她向四周掃了一眼,帝后端坐在上首,見他們二人進來,便是滿臉笑意。

那笑容......著實藏著點意味不明的感覺,她也不敢深究,行禮之後又將目光轉去了坐在皇帝右邊的蘇貴妃。

她的位置與皇后同高,隻身前的小桌退後了半步。抬眼見師雪妍過來,便衝她笑了笑,當是打過招呼了。

師雪妍雖與她熟識,卻也不敢以笑回應,行禮之後便回了自己的位置,不出意料,還是在南凌珺寧身側,卻是與韶怡又做了“鄰居”。

“來的這樣遲,是想讓所有人都等你開席麼?”

韶怡飲下一杯酒,冷冷譏諷。

師雪妍按住南凌珺寧,回頭對韶怡笑道:“韶姑娘是想怨我遲了?殿下可是同我一起進來的,我勸韶姑娘想清楚再說。”

“聽聞師姑娘在黔州九死一生,想來那邊的日子不好過吧?師太傅罰的也太重了些,怎得讓你去那種地方受苦,瞧瞧你,似是瘦了許多。”

師雪妍笑得平淡,朝她舉杯邀酒:“雪妍這一路幸得蓁將軍庇護,日子也不算太難過,謝韶姑娘惦念。”

韶怡也一同舉杯,只眉間一抹冷色,寒聲道:“你懂禮義廉恥嗎?一個未嫁的姑娘成天將蓁將軍掛在嘴邊,也不知羞臊。”

“怎得清白之事到了韶姑娘口中便能牽扯出來禮義廉恥?你若是通禮儀,懂收斂,知進退的人,還會對我動手,事後又去告知皇后說我打了你?依我所見,韶姑娘不應再讀女戒,應改讀聖賢之論,學學做人才是正理,否則就算再痴纏於他人,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韶怡的手緩緩收緊,死死盯著師雪妍,眉間冷鎖,寒氣逼人。

師雪妍也不甘示弱回望於她,冷冷道:“你若是乖覺,便別來惹我。”

兩人毫不客氣地爭鋒相對,無聲的火花噼噼啪啪爆燃起火,愈發成不可控之勢。

坐在上首的皇后見韶怡在這種場合都不知收斂,一時氣急,手一撐便起了身,卻被皇帝拉住了袖子,卻是蘇貴妃先開了口。

“左右不過是吵吵嘴,今日除夕,也給她們留些顏面,我們大人便不要管小孩的事了。”

皇后統領六宮,一向知禮嚴謹,自是不準自家妹妹在宮中損了皇家顏面,當著眾人的面斥責她確實不妥,就算再不滿蘇貴妃插嘴自家的事,也不好當著皇帝的面說什麼,便又坐了回去。

兩人還不知自己的一番“作為”已被人收入眼底,依舊不依不饒。

師雪妍支頤在桌,故作驚訝道:“怎得不見長寧侯?今日宮宴,當不會少了侯爺才是。”她轉過頭看著韶怡,笑道:“啊,我想起來了,長寧侯正在去岐州的路上,聽聞那裡是苦寒之地,我看韶姑娘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家人。”

韶怡冷笑一聲,雙眸驟寒:“我舅舅也是你能譏笑的?”

“韶姑娘誤會了,長寧侯攜了韶氏一半家底去了岐州賑災,我是深感佩服,何來譏笑一說,韶姑娘言重了。”

南凌珺寧見二人你來我往唇槍舌戰完全沒有消停的樣子,忙扯了扯師雪妍的袖子,低聲道:“師姐姐,你平日都不怎麼搭理她,今日是怎麼了?”

師雪妍若是沒有去過黔州,未曾看見黔州數千流民及隗之儉的所作所為,也不會生出一股無法釋懷的怒氣,自是看韶氏一族的人不順眼,且不說兩人本就不合。

她見端坐上首的皇后神色冷冷地看向這邊,便只能偃旗息鼓,將心底的火氣都壓了下去,淡淡道:“只不過是氣氣她,誰讓她大過年都不讓人消停。”

“不必理會她。”南凌珺寧趁著為她倒酒的間隙,湊到她的耳邊低聲道:“師姐姐,從剛才便有人一直在看著你。”

師雪妍聞言抬眸向周圍掃了掃,卻未曾發現有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於是問道:“是誰?”

南凌珺寧微微彎唇,輕聲道:“是皇叔......”

師雪妍聞言有些愕然,眼神不受控制地望了過去......

此刻殿中漫若浮光,南凌延月手中端著酒杯正看著她,薄唇微微勾起,一雙深邃的眼眸中似有一抹極暗的狡黠,那笑意埋在其中,被一束曦色的燭光倒映出來,正好融在她的眼底。

他這是在偷笑?

只是略微頓了一下,他又移開目光,神色自然地喝酒,仿若什麼都未曾發生,讓她一度懷疑自己看錯了。

“你和皇叔在黔州......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南凌珺寧見兩人神色有異,八卦之火便開始熊熊燃燒。

師雪妍被這殿中的絲竹吵得頭腦發昏,也未聽得真切,唇瓣翕動數次,終是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之前喝醉酒的掌摑,之後去黔州一路的照拂,不僅是她,淮安王似是對誰都是一副極為溫和的模樣,就連一開始對他頗為忌憚的丹淑,如今見了他都能壯著膽子聊上幾句。

傳聞不可信,眼見皆為實。

或許這位手握大軍的淮安王並沒有傳聞中的冷然狠戾。

此時舞姬早已退場,只餘一伶人在殿中清唱:心隙入水,溫瀾潮生,愁生不盡,思君不寧。入夢傳幽,饒是嬌歌入月,又攜相思入心,難言別。

第一卷:凌寒之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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