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姑心裡一震,牢牢記住這話。課完經後,她從寺院前門跑過去,近了西側那片草坪就放慢了腳步,她遠遠地盯著看,卻未見到蛇,便走攏去,走到綠蔭如蓋的參天古柏之下,四處睃視。

突然聽到老鼠吱吱的叫聲,來自寺院內側的陰溝口子,只見那條菜花蛇正在吞嚥一隻尚在掙扎的老鼠,老鼠的尾巴像一根細長的鞋帶還拖在草地上,時而扭動著。

癸姑跑過去叫空覺爺爺,緣覺哥哥等僧眾去看,他們都巋然不動,各自課經唸佛,雙手合十,眼瞼微閉,神態自若,無比虔誠,彷彿什麼事兒都沒有發生。

癸姑被這種清淨的氛圍鎮住了,不再叫喚,也學著僧人的姿勢,面朝殿堂裡莊嚴雄偉的諸佛菩薩塑像“依依呀呀”地附和著唱誦經文,但她心裡卻想著,蛇是吃老鼠的,我有機會一定要逮一隻老鼠給蛇吃。

可是癸姑一直沒有機會,也沒有能力逮老鼠。她每次繞過寺院前門遠遠地看著那條盤在草坪上的菜花蛇像欠它什麼似的,心裡又強化著一份逮老鼠給蛇吃的意識,由於沒有踐行,她臉上掛上了落寞之色。

那次,她突然想出一個點子,看見一個頭上挽著髮髻的中年女性居士在寺院燒香叩頭汗涔涔的,便從廚房裡舀一瓢清水送來她飲用,那居士正口渴,咕嚕咕嚕地飲個罄盡,然後邊抹嘴,邊把木瓢遞給癸姑,說她好乖。癸姑看著她說:居士阿姨,您還喝不喝?還喝我再去舀。

還喝一瓢,我幹得厲害。那居士在這兒站了片刻,癸姑又送來一瓢水給她飲過。那居士拉著癸姑紅潤圓實的手說,小尼姑,你若下山化緣可到我們陳家灣去,我叫陳薔薇,你一問就知道。

癸姑把那隻小手從她合抓的手掌裡抽出來說,陳阿姨,我還小,法師爺爺還不讓我下山,我能不能向你化緣一個摑老鼠的匣子,我們寺院鼠害嚴重。她心裡卻想著摑老鼠是為了犒勞那條菜花蛇。陳薔薇說,我家沒有摑老鼠的匣子,但我可以代你化緣一個來。

過了許久,陳薔薇又來燒香拜佛,果然就帶來了一個摑老鼠的匣子,交給癸姑時,癸姑的高興勁兒不用說了。

她看見陳薔薇跪在觀音菩薩塑像面前嘴唇蠕動著,分明在說什麼,但聽不清楚,待她站起來就問,陳阿姨,您向菩薩許啥願?我也幫你許一個。陳薔薇伸手在癸姑粉嫩的臉上揪一下,說行啦!便接近她略彎下身段就著癸姑的耳朵低聲說,我結婚多年不生子,請求觀世音菩薩給我遞一個兒子來。

癸姑連連點頭,當即跪下,把那個摑老鼠的匣子放在腳邊,朝立在神龕上的觀音菩薩塑像,連叩三個響頭,然後雙手合十,嘴裡默默唸叨,觀世音菩薩,請可憐可憐陳阿姨,賜給陳家一個寶貝兒子吧!請再受癸姑一拜。癸姑又連拜三下,然後拿起那個摑老鼠的匣子向陳薔薇微微一笑,以示謝意。

一段時間後,化緣來的那個摑老鼠的匣子輪番安放在誦經閣、供品室、香燭庫、食堂等處的旮旯裡,總是夾不到老鼠。

癸姑每次繞到寺院西側那個草坪附近,看到盤著身子翹首聽經的菜花蛇,她就生髮一種歉意,這種時候,便大聲唸經,不,她還念不蠻準,譬如“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空色色,色色空空……”她還不懂,也念不完整,就乾脆念最簡單的阿彌陀佛名號,這樣最省事,又不會錯,而且她是童聲,念起來還特別清脆、響亮、悅耳。

她雙手合十,對著伏在草地上的菜花蛇反覆地念,最開始還擔心菜花蛇被她念阿彌陀佛名號的聲音嚇走,未料,這種擔心是多餘的,菜花蛇儼然特別愛聽,看著她頻頻點頭,像是在讚賞她。

空覺法師說這樣好哇,你在超度那條菜花蛇。癸姑更加有了信心,堅持上午念,當然中午吃了飯,下午又接著念,直唸到夕陽西下。要是下雨,癸姑還戴著斗笠念一會兒,菜花蛇盤在參天古柏的根部,依然聚精會神地聽她念阿彌陀佛的名號。

這讓僧尼們都非常感動。有的說,癸姑是不是與那條菜花蛇有緣?癸姑還不懂有緣的意思,她只是好玩,並且喜歡那條菜花蛇。在大家面前,她多次提起夾老鼠的匣子為什麼安放在寺院裡夾不到老鼠,沒有誰回答,眾僧尼大都不關心這事,大概是因為夾老鼠的匣子是殺生的工具,所以沒有誰理會。

深秋的一天,覺緣小和尚袖著手走到癸姑面前說,你猜我袖子裡藏了什麼?癸姑睜大眼睛看著他,猜不著。覺緣小和尚神秘地一笑,一隻手從手袖裡抽出來,手指頭捏著一砣肥瘦相間的生豬肉,在她面前晃動著講,癸姑,這是我化緣來的。癸姑不解地問,覺緣哥哥,你是佛門弟子,化緣一砣豬肉來幹嗎?你要開葷了?我要告訴空覺爺爺……

耍貧嘴。覺緣小和尚扮個鬼臉,癸姑沒有說完話就打住了。這會兒,聽他說把這砣生豬肉掛在鼠匣上可以作為誘餌夾到老鼠,要不,就永遠夾不到老鼠,夾老鼠的匣子就白安放了。這很有道理,癸姑激動地說,覺緣哥哥,快把生豬肉給我。

不給你,你去向空覺爺爺告狀吧!覺緣小和尚捏住一砣生豬肉的手高高舉起,讓她跳起來也夠不著,她繼續跳,腳底沒踩穩,一下子摔倒在地。

覺緣著了慌,麻利彎腰扶起她說,給你,給你。癸姑的左手掌蹭在有砂子的地面快擦破皮了,看上去發紫,肯定蠻痛,但她很堅強,接過那砣生豬肉,含淚的眼角又跳出了一絲笑紋,覺緣哥哥,謝謝你!

秋風瑟瑟,天空起了厚厚的陰霾,彷彿飄落的樹葉堆積而成,卻又動盪不安地哆嗦著,天氣變得越來越冷。癸姑避著空覺法師等僧眾把那砣生豬肉窩在手裡,飛快地跑到寢室,伏下身子從鋪底下取出那個一直沒有夾到老鼠的匣子。

這會兒,她就著從窗外透進來的不太明亮的光線仔細觀察,應該把那砣生豬肉掛在匣子哪個部位最合適,要不,置錯了位子,鼠匣夾不到老鼠,還會白白餵了老鼠,會逗覺緣哥哥好笑不說,還有愧於那條天天盤在參天古柏下滿懷期待的菜花蛇。

最近,她發現那個草坪因茹霜而變得枯黃,菜花蛇也該入土進入冬眠期了,可是它還是一動不動地蜷曲在那裡,聚精會神地聽經聞法,彷彿一個虔誠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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