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一寸一寸地往前爬。

陸行舟繼續上學,在療養時間裡沒有落下功課,回學校後成績沒有再下降——雖然本來也沒什麼下降空間就是了。

又因為聽力慢慢恢復,老師的課可以跟上,補習的網課也能聽,所以成績喜人地逐步提升。

陸盈晴的提升就更多了,她為了彌補自己曾經失去的時間,勤奮刻苦到萬星總是想給她請假休息的程度。

老師打電話給萬星報喜,對她的突飛猛進感到很不可思議。

萬星曉得陸盈晴自己給自己多大壓力和鞭策,趁機跟老師爭取陸盈晴請一個免作業的晚自習的假,回家補覺。

……當然不能直說,找了好多借口呢。

萬星養植物養得肥碩,養孩子也有模有樣。

姐弟倆在科學投餵下抽條般地瘋長。

陸盈晴半年高了四厘米,陸行舟躥了六厘米。姐弟倆放學回家,常常苦著臉相顧無言,一瘸一拐。

生長痛。

陸行舟不知何時迷上網路搜普通話教程,日耕不輟,甚至逮著同桌練習。

王若飛從開始的痛苦面具,到“咦?說得不錯”,再到“……你怎麼連唱歌也會了?”,態度三連跳。

而萬星和陸盈晴終於發現,陸行舟是個話癆。

每天回家,要分享的事情就一籮筐一籮筐往外倒。

今天默寫滿分啦,食堂新上的雞腿很好吃啦,不知道為什麼學校把一棵很老的樹砍掉啦……

陸盈晴被他煩得直叫喚:“我也要說!”

萬星雨露均霑,左聽一耳朵,右聽一耳朵,笑眯眯地連連附和,情緒價值拉滿。

直到捧上夜宵,兩人才挪不開嘴,大口大口塞飯。

喂成這樣還是不胖,萬星捏捏兩個人的腰,孩子們扭來扭去,以為在逗他們玩,很配合地大笑。

萬星的隊員又來過幾回,好閨蜜也經常尋摸過來。

她的閨蜜很符合摩托車手的刻板印象。

一頭暗紫色長髮,皮衣皮褲,帶著頭盔也不妨礙大濃妝。

閨蜜抱著萬星跳來跳去,恨不得滿地打滾:“逛街!喝酒!擼串!”

“我去不了。”

“為什麼?”

萬星把倆小孩拎出來:“喏。”

閨蜜幽幽盯了兩人半天,喟然嘆息:“娘心未泯。”

——

高考的那個夏天,蟬鳴陣陣,太陽毒辣,他們門門考試都等在校外接陸盈晴。

陸盈晴選的理科,生物考完已經是晚上了。

經歷試卷捶打的考生熙熙攘攘地魚貫而出。

夏日灼人的暑氣不因為傍晚而減少,把每張臉都烤得熱汗淋淋。

萬星和陸行舟捧著錦簇的鮮花,慶祝陸盈晴進入人生的新階段。

萬星放她出去和同學瘋玩了一個星期,楊熠澤天天到花店蹲守。

萬星對他的本質瞭解不透,以為他不過是個有點子惹陸盈晴討厭的男生,常常看他熱得可憐,就帶到店裡喝口水,涼快涼快。

他個高腿長,坐在陸盈晴經常坐的小板凳上,不得不縮成一團,很不舒服,但就只願意坐在這裡。

某天,楊熠澤趁萬星不在,斜睨著眼,對陸行舟道:“你喜歡她?嗤,先是姐姐,然後是養母,有夠齷齪的。”

陸行舟心平氣和地攥緊拳頭,想,不怪陸盈晴要揍人。

就在陸行舟要付諸實踐之前,風鈴聲響。

“我回來啦!”

大家看向門口。

陸盈晴帶著遮陽帽,穿著米色小吊帶,拖著超大的行李箱,容光煥發。

看見楊熠澤,眉飛色舞的表情忽然一頓,冷下去:“滾出來。”

楊熠澤巴巴地跑出去了。

陸盈晴鬆開行李箱,什麼也不問,熟練且毫不留情地甩了個耳光,揪著T恤領子拖走。

“陸行舟,把我行李拿進去,跟姐姐說我馬上回來。”

陸行舟疑竇叢生,摸著下巴,對他倆的關係百思不得其解。

都是男人,爽不爽還看不出來麼?

“……嘶?”

——

春去秋來,冬至夏離。

陸盈晴踏入了心儀學府的大門,基本天天給陸行舟上網課,死命補習弱項。

這麼高強度高密度的一對一補課,草履蟲也該會解一元二次方程組了,何況是個人。

陸盈晴的奇蹟在陸行舟身上覆刻,老師連連感嘆,果然是親的。

陸盈晴遠在幾千公里外,見面全靠打影片。而大學也有大學的繁忙,影片時間很少超過一個小時。

萬星怕她吃不慣,炒菜裝盒寄過去,讓她拿小鍋熱來吃。牛奶寄兩箱,餅乾寄兩箱,隔幾天就打一筆錢。

尤嫌不夠。

家裡就剩個小的近在眼前,無處安放的關懷全由陸行舟接住了。

麵皮養得白淨,身材也變得勻稱。

個子每年都長很多,教室裡的座位也不得不從前排往後調。

有異性開始注意到他。

耳朵不好……耳朵不好怎麼啦?談著玩玩,又不是要結婚。

有一回小長假。

萬星洗書包,倒出幾張皺巴巴的表達好感的小紙條,八卦地問:“有沒有喜歡的女生啊?”

陸行舟順勢靠在她肩膀上,答:“學校裡沒有。”

萬星失望地把他腦袋扒拉開:“一個也沒有?”

陸行舟沒臉沒皮地繼續靠著,抱著萬星吸了幾大口:“沒有。”

嗯,這麼大了還撒嬌呢,叛逆期遲遲不來,看來開竅晚。

萬星抖著書包:“去做飯。”

陸行舟便快快樂樂地系圍裙:“今天吃芝士雞腿飯。”

——

萬星永遠記得送陸行舟去大學的那一天。

那麼高的人,十八了,成年了,在高鐵站抱著自己直接哭崩潰,路人紛紛側目。

……可以列為萬星這輩子最丟人的事情前三名。

——

兩個孩子,就這麼翅膀一拍,撲稜稜飛走了。

那麼遠,也不知道回不回頭。

偶爾。

只是偶爾。

萬星望著空蕩蕩的家,拖地,不得勁,站在洗手池邊,洗著洗著,走神。

在廚房裡習慣性地把洗好的菜遞出去,卻半天沒人接。

一抬頭,原來他們都不在這裡。

萬星收回手,自己切菜,想說話,沒人聽。

想聽人說話呢,也沒人講。

主動打影片,又怕打擾他們。

她總是不自覺炒好多菜,三人份的,每次都吃不下,封好放進冰箱裡。

刷牙洗臉,看到檯面上只有自己的洗漱用品。

坐在花店前臺,沒有小小的身影埋頭做作業。

萬星以為自己是個可以忍受寂寞的人。

她可以忍受父母重組家庭而不要她的寂寞,可以忍受沒有車隊敢收女孩的寂寞,可以忍受受傷退役的寂寞。

年輕的萬星,孤零零一個人。

大家說她好溫柔,好慈愛,對每個人都如此包容而寬懷。

其實,她是把自己得不到的,送給別人。

她本身是喜歡熱鬧的,後來不喜歡了。

熱鬧過後的空落落,她受不了。

大家一個接一個,來了又走,道別聲不斷,沒有誰永遠陪著誰。

親人也是,朋友也是,愛人更是。

她很少和家人聯絡,不主動找熱情的朋友,也不會去嘗試開啟一段感情。

原來她不能忍受寂寞啊。

萬星,萬星。

滿天繁星,有很多個。

大家今晚指著這顆星星,明晚又指著那一顆。

新鮮新鮮就過了,熱乎勁馬上就退了。

不是非她不可,也不是無法替代。

晚上十一點。

花店關門。

她沒吃飯,喝了點酒。

蓋著毯子,脫了鞋子,蜷縮在沙發上。

燈都熄滅。

她今年二十九歲。

再次孤零零一個人。

——

有人開啟了門,輕手輕腳的。

“吱呀——”

萬星很困,眼皮睜不開,思緒混沌一片。

有家門鑰匙?

會是誰呢……?

“萬星。”

那人由遠及近,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聲音低且柔,

誰呀?

回來看我啦?

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親吻著,溫熱的鼻息噴灑。

細細親吻後,氣息離開了,手也被好好地放進毯子裡。

她隱隱約約聽到花灑水流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她快要完全昏睡。

帶著清新水汽的安心味道再次靠近,貼得緊緊的,似乎和她擠在一起。

一條胳膊抱上來,像藤蔓,不鬆不緊。

藤蔓。

小竹筍。

萬星腦子裡在做夢,夢到幾年前。

瘦弱的孩子抱著她的腰,頭上還在流血。

夢裡的她大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孩子沉默不語,在她背後一筆一畫。

陸行舟。

她閉著眼睛,呢喃起來:“陸行舟……?”

那人似乎躊躇了幾分鐘。

接著,兩片嘴唇覆上她的額頭,非常非常珍惜而小心地,一路親到臉頰。

“在。”

他在她耳邊說。

現在是凌晨兩點半。

——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臉上。

睫毛顫了顫,萬星昏昏沉沉睜開眼睛。

身邊躺著一個男人,睡得很熟。

她先是嚇一跳,隨即認出了人,放下心來。

推推他的胳膊,那人閉著眼,反而往裡擠了擠。

“陸行舟。”萬星無奈,“多大的人了,不能和我睡一起。”

陸行舟睜開眼睛,嘟嘟囔囔:“陸盈晴可以和你睡一起,我就不行啦?”

“不行,你是男生。”

萬星坐起來,把他的胳膊拿下去。

“親我一口,我凌晨才回家的,你都睡著了。”

“陸行舟!”

“求你了,萬星,親親我,我想死你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陸行舟不喊她姐姐,而是直接喊她的名字。

被陸盈晴教訓過好幾回了,不聽。

萬星一邊說著“我沒刷牙”,一邊還是心軟,伸著脖子,親了親他的臉。

陸行舟笑了:“洗臉刷牙,我去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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