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裡,掛完號,來到耳鼻喉科。

醫院消毒水的氣味和白大衣讓陸盈晴精神緊繃。

她對醫院的印象很複雜。以她不多的人生閱歷看,來到這裡既說明有救了,也說明快死了。

……至少,曾經的媽媽和弟弟,包括自己,都是這樣的。

陸行舟配合醫生測試。失去了助聽器,他對大分貝的聲音都沒有感知力。

“小朋友的情況比較嚴重。”將近一個小時的測試後,醫生下結論寫單子,“屬於重度耳聾。他這個助聽器戴多久了?”

陸盈晴代替回答:“十年。”

“中途有換嗎?”

“沒有。”

“沒有?”醫生不敢置信地重複道,“戴十年?沒有複查調整?助聽器拿給我看看,來。”

拿著雖然乾淨卻明顯有破損的助聽器,醫生很生氣:“這個明顯不能用了啊,有雜音的,一直戴的話,聽力損傷更嚴重的。”

他又問萬星:“你跟兩個小孩什麼關係?”

萬星只好道:“沒有親屬關係,這幾天才接到家一起生活的。”

醫生從業多年,敏銳地猜到背後原因比較複雜,不再多說,給出了方案。

“現在最好的辦法是植入人工耳蝸,先要提前說清楚,整體費用是昂貴的,不過走醫保和殘聯可以報銷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他拿著白紙,先給萬星講人工耳蝸的執行原理,簡單畫出手術的過程。

萬星不是家屬,也沒有監護人資格,到時候手術協議單還籤不了。陸盈晴是直系親屬,但是未成年,必須完全瞭解手術風險才能簽字。

手術風險這東西,哪怕只有一點點的可能性都要羅列出來,所以每一項都非常嚇人,萬星還算冷靜,陸盈晴聽得眼淚汪汪。

她就說!

進了醫院,又活又死的!

從辦公室裡出來,萬星表現地輕鬆:“早做早好,今天回去就找家好的耳蝸牌子,然後預約門診,這個星期就能做手術啦!”

陸盈晴還沒緩過來,時不時看一眼弟弟,彷彿他做完手術就要死了。

陸行舟無奈地和姐姐對視,拍了拍胸口,表示自己還沒那麼脆。

在醫生的建議下,萬星果斷換了助聽器作為手術前的過渡。

浪費點就浪費點吧,能少受罪就好。

一想到陸行舟本來還是輕度耳聾,硬生生拖成現在這樣,萬星就想揪著他們那死鬼爹再拿車碾一遍。

————

反正都到醫院了,萬星把陸行舟帶去掛水退燒。

老護士拍了拍陸行舟的手背,很滿意,一邊唸叨著“要多吃飯啊”,一邊喊來實習護士說“這個好找,你來”。

小護士拿著針比誰都緊張,戳了兩個洞,終於戳進了血管,感恩戴德地道謝。

萬星見小護士走了,露出點心疼。

她心疼得很有行動力,點了一堆清淡的外賣,寫下將近八百字的囑咐,跟護士詳細講了特殊情況,才帶著陸盈晴買衣服去。

萬星給陸行舟續上半個月的假。詢問陸盈晴的意見時,小女孩兒猶豫地說不想落下太多課,萬星理解高三的普遍焦慮,便沒有幫她再請。

陸行舟空閒多的是,陸盈晴不一樣,得趁著她還有點時間,快點把合身的厚衣服置備好。

粘人精屢屢遭到滑鐵盧,蔫噠噠地放她們走了,隨後盯著牆上的鐘。

她許諾,三點之前一定回來。

——

“選吧,喜歡哪件買哪件。”

陸盈晴暈乎乎地進了纖塵不染、明亮整潔的服裝店。

一排一排的衣服,都是她想也想不到的價格。

燙手般把吊牌扔了,她不好意思地對萬星說悄悄話:“姐姐……太貴了。”

萬星也笑著悄悄說:“不貴,配我們家小晴還差點。”

見陸盈晴還是分外不安,萬星掏出一張銀行卡,眨巴眨巴眼睛:“沒花我的錢,這是你們的生活費,你們的錢。”

陸盈晴被說服了些,左挑右挑選了一件黑色長款羽絨服。

她個子小小,穿在羽絨服裡,就像套著黑色的桶。

陸盈晴早就習慣了醜衣服,什麼色彩和搭配,她不懂也不關心,選衣服的唯一標準是厚實不厚實。

這件就很合心意。

“不行,這個不適合你,換米色的。”

導購否定了她的選擇,陸盈晴把黑色的脫下,又換了一件,看上去有點難過不捨。

萬星連忙把黑羽絨服拿在手上:“沒事,這個她喜歡,留下來。”

買了五件衣服,陸盈晴看一眼賬單都不敢,萬星卻付錢付得爽快。

她拉起小孩的手:“待會兒找你喜歡吃的打包。我先把你送回家,再去醫院陪弟弟掛水。你在家裡面好好的,看電視玩電腦都可以,花店今天歇業,有陌生人別開門……”

陸盈晴抿著嘴笑,耐心又歡喜地聽。

她想,萬星一定不知道,以前自己和弟弟經常被丟在家裡,飢一頓,飽一頓。

他們很習慣空曠的寂寞和無休止的等待。

而等待萬星,會讓這個過程在拉長的同時,開出繁花。

——

時針還沒有指到三,萬星的身影就出現在輸液室裡。

她眼睜睜望著捧著滿當當白粥沒吃一口、呆看時鐘的陸行舟,表情一點點鮮活起來。

萬星把粥重新熱好給他。

陸行舟接過,配菜也不要,咕嘟咕嘟很著急地喝了,然後親暱地抱住她,過了很久才鬆開。

——

時間過得很快,陸盈晴恢復了背起書包上學的日子,而陸行舟也終於等來手術。

萬星作為一個成熟大人的素養在此刻顯露無疑。

她早早看好耳蝸,談下價格,辦理入院。上午和管床大夫溝通有條不紊,下午陪著做檢查。

晚上,萬星陪陸行舟陪到八點半,還要回家做宵夜等陸盈晴,再抽空收拾東西帶到醫院。

換做別人,指不定怎麼崩潰。

不過嘛……

“萬星,萬星。”

第二天體檢結束,回到病房,陸行舟湊在她耳邊輕聲喊名字。

萬星攪拌著炸醬麵,送到他嘴邊:“怎麼了?”

今天早上空腹抽血,萬星真擔心他這小身板會低血糖。

換上病號服的孩子睜著大眼睛,閃亮閃亮的,拿出一個積木拼起來的精緻向日葵,遞到她面前。

“哇,這麼好看?你自己做的?”萬星拿起向日葵,“哪裡來的積木?”

隔壁床的一個年輕男人笑眯眯地舉起手,然後指了指自己。

他在網上買來消磨時間的,卻因為太瑣碎麻煩,沒耐心拼下去,昨天送給陸行舟了。

陸行舟趁著萬星不在,一個人摸黑拼了一晚,今天才把成果展示出來。

萬星對他的禮物驚喜又愛護,小心地放在包裡,才繼續喂陸行舟。

陸行舟本來吃著萬星喂的麵條很開心,結果年輕人的媽媽笑著調侃道:“哎呦,我照顧兒子都沒有這樣的。”

照顧,兒子?

兒子!?

陸行舟不動聲色地把碗筷從萬星手裡拿走。

萬星用手機和對面的年輕人交流,加了聯絡方式,把積木錢轉過去。

她和陌生人從容地聊天談話,不時把頭髮撩到背後,她在外人面前會說“家裡小孩”、“我家的兩個”,雖然被稱呼為姐姐,但已經儼然代入了母親的角色。

路人的提醒和萬星的表現,他終於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個世界的自己,和萬星差著十一歲。

十一歲是什麼概念?

你剛剛被抱在醫生懷裡哇哇哭,她在小學裡搖頭晃腦學著古詩。

你口水橫流走路都不穩,她還在注意自己的髮型,為考試而煩惱。

你在幼兒園裡和別的小朋友起矛盾而打滾撒潑,她在高中的走廊上和朋友手拉手去廁所,談論看了什麼小說。

你還舉著剛掉的牙齒新奇不已,她在另一頭,站在人生的岔路口獨自做出重大抉擇——當個摩托車手。

你終於進入青春期,卻抓不住她青春期的尾巴。

你們在兩條不同的時間河流裡過著迥異的生活。

當你們相遇,她已經歷盡千帆,風雨皆過,寵辱不驚。

你說你要追求她。

可是,早有人為她摘下帶著露水的玫瑰,送上在北極拍的極光,郵票的背面寫著“突然想到你”。

早有人說過“我愛你”,為她打架為她奮不顧身,遍體鱗傷失魂落魄。

早有人聽她吐露心裡話,甚至陪她喝酒喝到大醉,在夏日的路邊等天空翻出魚肚白。

也早有人做過手工積木。

更逼真更昂貴更麻煩。

這些人,現在沒有一個站在她身邊。

你拿什麼打動她?

陸行舟用餐巾擦去嘴邊的醬汁,拉過萬星的手,細細描摹指甲的形狀,又圈她的髮尾。

我拿什麼打動你?

你從我的眼睛裡,可不可以看到我的愛?

如此濃厚,如此滿溢。

我與你差著時光,因此窘迫難當。

我只能保證比任何人愛得都要深,願意付出一切。

我保證。

——

十二點之後,陸行舟再次禁食禁水,為手術做準備。

萬星發現陸行舟好像有點異樣。

具體表現為斷崖式減少抱抱的次數。

萬星:“……怎麼啦?緊張手術嗎?”

陸行舟舉起小冊子:我是男人。

萬星怕傷到他自尊心,憋了一會兒,沒憋住,噗嗤笑了。

這麼點大個小豆芽,一本正經地給自己安上成年男性的名稱,有種幼稚的搞笑感。

陸行舟試圖喚醒萬星的性別意識。

抖著冊子強調:我是!男人!

“是啊是啊,我們是男子漢啊!很堅強的!”

萬星笑著誇獎。

陸行舟悵然,把冊子收起來,意識到,不等自己成年,母愛是不會變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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