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天,作息調整好。

萬星繼續躺在她鍾愛的搖椅上,拿著書看。

陸行舟拿剪刀修剪著富貴竹的枝葉,咔嚓、咔嚓。

今天下小雨,天空陰沉沉,雨點打在玻璃門上,發出催眠的脆響。

花店裡還是暖暖的,亮亮的,點著味道很淡的香薰。

這種天氣不適合出門,適合在家裡癱著,什麼也不幹。

陸行舟把剪下的碎葉子丟進垃圾桶,坐在前臺,雙手撐著臉,突然出聲:“萬星。”

“嗯?”

“能不能跟我講講你以前的故事?”

萬星把書放下,放空地盯了會兒天花板,又坐起來,把手邊的熱茶喝了。

陸行舟以為她不想講,剛要低頭認錯,萬星清了清嗓子:“你想聽哪一部分呢?我小時候?還是在摩托車隊的經歷?”

“都要聽。”

……啊,那可真是又臭又長。”

——

萬星出生在農村。

父母外出打工,把她丟在爺爺奶奶家,變成留守兒童。

她不聽話也不乖巧,惹是生非,活蹦亂跳,招貓逗狗,在樹上爬來爬去,連村口的大鵝也敢硬碰硬幹場架。

爺爺奶奶雖然不會教她,卻知道怎麼壓制她。

說“你再這樣,爸爸媽媽就不要你了”,她就會安靜上一整天。

安靜的萬星搬個小凳子坐在門口,啃著玉米、紅薯、紅皮蘿蔔,瞪著眼睛,看向黃土路的盡頭。

村裡人笑她:“瘋丫頭變成傻丫頭了!”

萬星曉得不是好話,怒 :“我不傻!你才傻!”

她每月都出現十來次的翹首以盼,只在過年會得到回應。

通常是除夕那天下午,爸爸媽媽裹著大棉襖,共騎摩托車,馱了好幾個麻袋,一路塵土飛揚。

她奔得鞋子都掉了,乳燕投林般飛入爸爸媽媽的懷抱。

如果爸爸媽媽在這一年當中賺到錢了,心情很好,就會接住她,兩個人一邊分一個臉蛋,親好多好多下,誇她是“乖乖”,是“寶貝”。

要是沒賺到錢,或者路上吵架,火氣大的那方會把她踢開,讓她別老礙手礙腳,沒看見大家還在卸下年貨。

所以萬星懂得隔很遠觀察爸爸媽媽的表情,判斷到底是會親她還是踢她。

——

“倒也……不是……好了別親了……”

陸行舟抱著萬星,親臉親額頭親鼻子,彷彿要把她過去缺失的都補全。

萬星拍他後背,佯怒道:“全是口水!”

陸行舟朝她哈氣,很清爽的薄荷味:“不難聞的。”

——

後來萬星上小學了,調皮依舊,不好好學,老師打手心也沒有用。

爺爺奶奶給爸爸媽媽打電話。

科技真神奇,真讓人無法想象。

相隔千里,那麼遠,她爬上村裡最高的樹也沒辦法看到爸爸媽媽在幹什麼的地方,偷偷寄出的滿是錯別字與想念的信也一去不回的地方。

疲憊失望的聲音,就這麼清晰得彷彿在耳邊。

“萬星,你讓我們回家沒有盼頭。”

萬星曉得不是好話,哭:“爸爸媽媽,對不起,對不起……”

爺爺耳背,坐在一旁抽旱菸,神色有老樹般的木然。

奶奶剝著花生,等萬星抽抽嗒嗒把座機結束通話,掏出兩毛錢給孫女到小賣鋪買塊牛奶糖吃。

萬星抹著眼淚,含著糖,在小賣鋪前遇到些囂張的大孩子小孩子。

他們看見她哭得眼睛腫,鬨然大笑起來,指著她說:“醜女變豬!”

萬星摳起地上的石頭,瞄準就砸:“就你們好看!鼻涕也不擦!”

他們四散尖笑著逃跑,一邊跑一邊說:“豬哦!豬哦!”

萬星又摳石頭,還沒摳出來,人就跑得光光的。她要破口大罵,一張嘴,糖掉在地上,不能吃了。

真討厭,本來能吃糖的機會就少。

——

陸行舟剝好沙糖桔,遞給萬星。

萬星接來吃了:“唔,好甜!回頭再買兩筐。”

有客人來,萬星準備站起來迎接,陸行舟快她一步:“您好,需要些什麼?”

客人是個蘑菇頭的年輕女孩,她收了雨傘,一眼掃到陸行舟手上套著萬星常用的髮圈,眉毛頓時挑得高高的。

“兩盆綠蘿。”

陸行舟去後院拿。

女孩湊到萬星耳邊,賊眯眯地問:“萬姐,他誰啊?”

“我弟弟。”

女孩對比了一下兩人的長相:“親弟弟還是……”

“沒有血緣關係,不過很親的,跟親弟弟沒有區別。”

“啊,就是之前你跟我講的弟弟?我以為很小呢。”女孩先是反應了幾秒,接著“嚯嚯嚯”地笑起來,“他多大?”

“十八,馬上十九——問這個幹什麼?我給你介紹介紹?”萬星給女孩也塞了顆沙糖桔,“嚐嚐,可甜了。”

“不不不,別給我介紹。”女孩伸出食指搖了搖,嘖嘖感嘆,含糊道,“哎呀哎呀……”

“您的東西,一路順風。”陸行舟遞過打包好的綠蘿。

接著擼起袖子對萬星道:“要不要我把溫度調低點?”

“好啊。”

女孩臨走前,隱晦地給了陸行舟一個“有勇氣”的肯定眼神,撐起雨傘跑進雨幕當中。

陸行舟坐在萬星的躺椅邊邊上:“繼續講吧。”

萬星用手掌懶洋洋地搓搓他的小臂:“講到哪兒來著?”

————

萬星不敢不學了。

上課容易走神,那就用力擰大腿肉,一週下來,大腿都是紫的。

默寫錯好多,別人訂正五遍,她訂正十遍二十遍三十遍。

原來空閒時間她都用來下河摸魚捉蝦改善伙食,現在關上門背課文、練字。

不過她還是打架。

爺爺奶奶純粹的放養式教育,把她養成一個在外面不肯服輸的小孩子。

別人推她一下,她一定要還兩下。

別人打她一拳,她要把別人按在地上打,打到哭爹喊娘為止。

別人的爸爸媽媽跑過來勸架,把自家小孩抱在懷裡頭哄。

萬星不屑地想,做什麼,打不過就叫家長,沒意思,膽小鬼。

別人的爸爸媽媽幫萬星把鼻血擦掉,給她一個紅彤彤的大蘋果,說,對不起哦,是我家小孩先欺負你的,這個你拿去吃吧。

萬星捏著蘋果。

別人的爸爸媽媽竊竊私語著走遠。

那個媽媽說,跟個孤兒一樣,爸媽一年到頭見不上面,爺奶身體不好也不管她,哎。

那個爸爸說,你看這丫頭野的,沒人管指不定怎麼開心呢。

萬星的眼淚跟水龍頭沒關緊似的流。

她深感丟臉,跑到沒人的地方蹲下,淚珠滴落在土壤裡,被吸收掉。

萬星想象著自已的眼淚可以澆灌出一朵小花來,小花綻放時,裡面會有一個小精靈,小精靈會是她永遠的朋友。

然而沒有小花,當然也沒有小精靈。

萬星想,哼,她才不要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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