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站外飄起了雪,天色已然陰了,雪像一片片樹葉在灰鬱的天上留下一片更深的陰影,一塊冰晶落在謝億歡臉上,久久不願融化。匆匆的行人倒是讓這苦悶的天氣添上半分喜氣,人們沒忘,今天是大年三十,誰不是著急回家吃團年飯呢。想到這裡,謝億歡腳下更緊了些。

從火車站到小鎮上,需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謝億歡站在破舊的大巴車上,從這個人的肩膀晃到那個人的背上,她只得牢牢抓住把手,強迫自已站定,不一會兒手掌磨出了紅印。路上也不似平日裡鬆快,大車小車一輛挨著一輛,有一瞬間,謝億歡覺得自已是回家團聚的一員,和這路上的所有人心中共享著一個目的地,她的心被這突如其來的寒冬的熱情點燃,就好像有母親的飯菜和父親的期待在不遠處等待她。

大巴到達終點站,鄉下的人們則需要繼續換乘,謝億歡只需要步行10分鐘就能到家,大包小包在雪裡奔波的人們,他們遙遙而來,幾天後又匆匆離去,僅靠這稀薄的血緣作為紐帶,家鄉便還有歸來的意義。

風兒比冰冷的雪還要猛烈,一波一波地砸在謝億歡的臉上,她拖著行李箱艱難地行走。一輛計程車停在她的旁邊,後座的車窗搖下,袁清的臉露出來示意她上車。

行李箱不沉,袁清堅持要幫謝億歡拎上4樓。謝億歡家住在老式的小區,前面是空曠的操場,旁邊是武警學校,記憶裡總是在準點時刻響起午餐歌《團結就是力量》。他們這一棟是最為破舊的一棟,只有六樓,是步梯,樓梯上來是長長的陽臺走廊,陽臺的一邊是一家家門戶,另一邊有梅樹枝丫將團團的花簇遞進來。很多老鄰居都搬走了,因此年夜時,這一棟亮著燈的窗戶很少。謝億歡在門口站定,窗子裡瀰漫這暖暖的霧氣讓人神往,隔著窗,她看見謝遠峰滿意的夾了一筷子肥膩的五花肉,塞滿一嘴巴,泛黑的的牙齒裹挾著瑩白混著醬色的肉囫圇嚼了兩下吞了,在嘬飲一小盞白酒,呲哈一聲,好不快活。謝思謙喝著雞湯,眼睛從沒離開過手機,周冬鳳上完最後一碗菜,解下圍裙,也坐下了。

“那丫頭說了不回來?”謝遠峰開口了。

“上次跟她說了謙兒出國那事,聽她那口氣不情不願的,我也懶得管她回不回來了。”周冬鳳抱怨道。

“她不願意?”謝遠峰又將小盞裡的白酒一飲而盡,“我早說過,她自私的很。從小也沒吃過什麼苦,怎麼懂得為這個家奉獻。你呀,還是對她太縱容了。”

“又怪到我頭上了,孩子們小時候生活學習哪樣不是我在操心,你管過多少。也是...總是做的多的人錯的多,我要是像你一樣甩手掌櫃,我倒是沒什麼錯了,他們姐弟倆能不能長這麼大還得另說呢...”

謝遠峰的眉以周冬鳳最懼怕的方式皺起:“我好不容易營造的過年氣氛又被你打破了,你除了會抱怨還會幹嘛,網上說的那種最討人嫌的女的就是你這種...”

謝遠峰的喋喋不休和周冬鳳心底生出的窘迫和恐懼絲毫沒有影響謝思謙看手機的興致,謝億歡隔著窗戶都聽的一清二楚,而他卻無動於衷。等謝遠峰發洩完了,周冬鳳才問:“那謙兒出國的費用...”

“能怎麼辦?全由我們出,這日子還過不過了!你現在跟她打電話,我來跟她說。”謝遠峰不耐煩道。

“我前些天說了些軟話,她好像有些猶豫,你別一上來給她發脾氣,她更不會拿錢出來了...”

“我知道!別以為她沒錢,之前聽說談了個有錢的男的,後來和他們學校教授鬧了醜事後,那男的就和她分手了,要說談朋友期間沒弄點錢?鬼才信呢!再說,她現在轉正了,每個月工資都可以抵得上我們苦哈哈地幹幾個月了,她不出錢,說的過去啊?”謝遠峰說。

周冬鳳又叮囑了幾句,拿出手機撥通電話,遞給了謝遠峰。

這時他們才發現,手機鈴聲從門外傳來。周冬鳳連忙開啟門,才發現謝億歡正站在門外,昏黃的走廊的燈光下,她的臉卻顯得蒼白,頭髮亂糟糟,一看就是擠了一個多小時公交。不過她很快將目光移向女兒身邊的男人,這男人則比女兒體面多了,高檔的手錶,啞光暗紋的皮靴,周冬鳳不認識什麼品牌,卻也能知道這男人生活一定比自已家裡優渥。很快,她臉上的尷尬轉為了誇張的熱情。

“億歡,帶了朋友回來怎麼不提前說聲,還有,怎麼帶著朋友擠大巴車啊,也太小氣了!”

謝億歡木木的,任由周冬鳳將自已推入這個家,一陣瀰漫著菜香肉香的暖意襲來,可謝億歡打了個寒戰,而袁清正在與謝遠峰得體地寒暄,謝遠峰比其他任何時候都高興,笑的聲音很大,似乎準備拿出一種高談闊論的氣勢。

難道這便是她一路期待的家的味道嗎,遠不似表面看起來那麼溫馨和諧,這時她突然明白過來:原來一個家的成立,是建立在一個人的犧牲基礎上的,那是隻屬於既得利益者的家吧。有些人被剝削,卻不覺得被剝削,拍攝出一張漂亮的全家福,讓她們將這種犧牲形容成偉大的獻祭,把自已的勞動力、健康、思想、獨立統統獻祭,然後成全其他人。

綿羊總愛偽裝成兇猛的狼的模樣,以求在狼群裡獲得一席之位,而所有的狼都知道她是羊,只有那隻羊,偽裝久了,連自已都看不清自已了,她開始想要吃掉另外一隻羊。

謝億歡覺得內心憋悶,腦海裡有一萬種聲音,她只覺得應該儘快離開這個被稱之為“家”的地方,在這些被稱之為“至親”的人眼中,她是誰,是為何而存在。和她一起出來的還有袁清。周冬鳳見他們要走,只叮囑謝億歡:“照顧好袁先生。”

樓下的計程車還在等著,袁清讓謝億歡上車,跟司機說了個地址,便不再說話。

飛雪絲毫沒有停下的趨勢,反而要籠罩起整個大地了。謝億歡的眼淪陷在這暗夜下的銀白裡。此刻的心沉沉的,眼裡一片潮溼。

袁清拉遠了看她,只覺得無比熟悉,彷彿在看多年前的自已,而那時候處在他這個位置的人卻是陸天華。

陸天華是怎樣接近他的呢?他大約已經不太記得,只覺得這女人突然出現在自已的生命中,毫無預兆卻潛移默化,等她完全滲透自已的時候,才發現自已已經不再是原來的自已了。

那時候的陸天華絕不是如今這般吃齋唸佛的模樣。她和眾多富家千金一樣,張揚跋扈又難以取悅,她會光鮮亮麗地出現在娛樂報刊或是時尚雜誌上,也會頻頻傳出苛待下人、緋聞不斷的花邊新聞。而袁清只是丁以輝手下的小秘書,專為他撰寫公文和講話稿。他勤勤懇懇地點頭哈腰,偶爾能獲得丁以輝賞賜的某個高階spa的會員卡或是米其林餐廳的儲值卡。他長相清秀,人也高挑,隨意約約女生,搞個浪漫不在話下。可偏偏那個不安分的千金出現了,她看中他的文筆,丁以輝為討好這位陸家千金,便將自已的“專屬寫手”讓渡出來。陸天華讓他為自已撰寫採訪稿。然而袁清發現,自已無論怎麼修改都滿足不了這位大小姐的要求,她的語氣總是帶著嘲弄,貶低和打壓,她將他作為男人所有的自尊毀滅,似乎她對他有一種由來已久的恨意,要徹底發洩。

那時候袁清絕望了,他知道自已得罪這個陸徵最寵的妹妹的後果是什麼,他花了一週的時間做了一個決定——辭職離開。就在他準備離開的前一天晚上,陸天華醉醺醺地敲開了他的門。她紅著眼將他所有的打包好的行李拆開,把他家弄的一塌糊塗,他徹底被激怒了,第一次粗暴的將她的手控住,朝她吼道:“你到底有完沒完?”

可他卻沒想到,一向瘋癲刻薄的女人流下了眼淚,眼淚暈開了眼線在臉上畫出一條曲折的黑線。她開始又哭又笑,可袁清依然能聽到她的話...

她說:“我愛你,你知不知道。”

袁清愣了一下,猶豫著要不要放開她的手,卻被她緊緊抱住,她的胸腔似乎有一團巨大的陰霾,而這些本應與他無關。

現在想來,袁清覺得她並沒有醉,那時的她只是想要一點安慰,和一個妥善的解決途徑罷了。而他則是她的目標。

如果說那一夜是一個意外,是慾念上頭的結果,那麼他們之間的種種甜蜜也是嗎?她很聰明,雖然是陸徵的妹妹,卻很照顧他的自尊,她像個小女生一樣處處需要他,卻也能在他需要時挺身而出,他記得也是這樣大的雪天,醫生給他父親下了癌症晚期的診斷,是陸天華在國內外奔走,為他父親尋找最好的醫生,在他父親臨終時,也是她,讓他父親可以住進最高階的養老會所。袁清的母親早死,父親是農村人,為兒女操勞一生,這樣離開,袁清雖然遺憾,卻也沒那麼自責了。

那時候,他相信,他們是兩情相悅的。

“袁清?”謝億歡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啊?”

“我們現在去哪?”謝億歡問。

“去瑞華酒店。”袁清說,“看樣子你今天是不會回去了,總得給你找個酒店。”

瑞華酒店?謝億歡心裡一緊,這是他們小鎮上最高檔的酒店了,平日裡一晚上就得幾千,這會兒正是年關,價格肯定更貴,況且也不一定有位置。

“不用擔心,我在那裡常年有一間房,若是他們滿客了,你就住我那間,我去亭園那邊住。”袁清笑道。

“亭園嗎?”謝億歡問,當地人都知道,亭園那邊只有兩個去處,一個是監獄,一個是休養院,據說裡面都是年老體弱,或是有殘障的人。

“是啊,陸天華住在那裡。”袁清說。

“怎麼會住在那裡?”謝億歡問。陸家的千金怎麼會在住在這樣的地方。

“呵,你以為陸徵對他妹妹很好嗎?”袁清突然冷笑道,“其實我當初也這麼以為。”

還不認識陸天華本人時,有關她的資訊,都是從娛樂小報看來的,有些說她KTV消費可以達到一小時幾十萬,有的說她臉上身上沒有一處是真的,還有的說,他是陸徵最疼愛的妹妹,所以養成了揮金如土的習慣。如果按可信度排序,最後一條應該比較接近真相。但他們結婚後,袁清發現,陸徵和陸天華的關係並不如外界傳言那樣和諧。陸徵對這個妹妹異常的冷漠,他會盡量避免出現在陸天華出現的場合,而陸天華則偏不安分,喜歡主動跑去挑釁,陸徵從不回應她。袁清看得出,這種忽視帶給陸天華的傷害是巨大的,她的情緒變得極不穩定,常常回家砸東西,似乎在排解一種巨大的苦悶,袁清每次問她時,她卻從不回應。

這件事像一個巨大的謎團籠罩著他們的婚姻,袁清便處處留心,想要了解這一切的根源。直到去年在他們父親陸雍的葬禮上,他看到陸天華跪在陸徵面前,似乎在為某件事懺悔。聽完他們的對話,袁清終於意識到,原來陸天華愛著的人並不是自已,而是她的異父異母的哥哥,陸徵!

袁清無神地盯著車窗上自已的臉,這張眉眼處頗像陸徵的臉,痛苦的皺了皺眉。

“所以...你在這邊,是為了照顧陸小姐嗎?”謝億歡又一次打斷了袁清的回憶。

“是啊,我的工作就是照顧她。”袁清苦笑。

“有你在這裡照顧,大家一定會很放心的。”謝億歡說。

“是嗎?”袁清說,“現在這對於我來說,只是一個工作而已,沒有你想的那樣神聖。”

見謝億歡不說話,袁清說:“陸徵也在,你要見他嗎?”

“啊?陸先生嗎?”謝億歡的心莫名其妙緊縮了一下。

“是啊。”袁清說。

“他在哪?”

“瑞華酒店。”袁清說,“昨天是他母親的忌日,而這裡是他母親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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