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孟婆(44)
關於這些記憶的回放,停在了十年將至的某日。
南國邊關來信。
安陽王病危。
越娘早有心理準備,收拾了行囊便一路南下。
她要去見他最後一面。
告別自已唯一的凡人朋友。
李錄撐得夠久了。
自從知道她要在十年後離開,他就開始了勤於鍛鍊,調養生息的生活。
無奈早年虧損過多,體內損壞嚴重,實在是無力迴天。
靠著堅強的意志竟也撐到了現在。
路上,越娘有點難過。
有準備不代表能接受。
她不是為一個人的死去而難過,而是為失去一個朋友而悲傷。
他的死去將帶走她在人間這幾回的所有記憶。
以後,再也無人能認出她來了。
越娘緊趕慢趕,也只是在最後見著了人。
他說話都很艱難了。
“李錄,我回來了。”
她走過去,蹲在他的床頭,握住那個向她伸來的手。
這隻手皺紋滿布,蠟黃乾枯。
已經找不到曾經歷經風霜依然鐵骨錚錚的影子了。
“越娘,我們……還會再見的,對嗎。”
斷斷續續終是連起了一句話。
“當然了。”
越娘都算好了,地下人間時差大。
儘管她還要留在人間一段時間,但也能在他過奈何橋前歸來。
“你先去,稍等片刻,我就下去與你相見。”
她幻想著那時的光景,“屆時,咱們再敘。”
“李錄,別怕。死是生的開始,安心些,我很快就來。”
就算再看淡了生死,也不會有人真的可以做到無視死前的恐懼。
一閉眼,這一世就真的結束了。
從此,世間再與你無關。
“越,越娘,我,等,你。”
“你”字落下,手也失了力氣。
李錄那最吸引她的純淨雙眸,合上了。
再見,李錄。
我的朋友。
越娘送完他最後一程,就又踏上了回京之路。
這一次,真的要給這段稍顯漫長的旅程畫上終結符了。
……
京城這邊,也收到了安陽王病故的訊息。
在城門口,越娘就看到了滿城的縞素。
李錄這一生,無愧南國百姓。
值得這一切。
李燚早早就等在了宮門口。
掠弋傳信,一是告知安陽王的死訊,而是說明自已將返京城的事情。
這小子還真的是狠心。
一走,就真的沒有再回來了。
十年間,他給掠弋寫了多少封信,他又回了幾封。
每次要麼是洋洋灑灑描述他的旅行有多快活,要麼就是言簡意賅的幾個字就打發了他。
如今,是江湖兒女做夠了,便記得要回來了。
嘴上不在意,可心裡還是很惦記這個故友。
早朝結束後,就徑直來了這裡。
希望第一時間看到這個沒良心的老朋友。
越娘老遠就看見有一個人立在宮門口。
看不清樣子。
但光是那身明晃晃閃亮亮的衣服就知道是誰了。
“陛下。”
快步上前,行禮。
“呵,”先是一聲冷哼,“某人還找到回來的路呢,真是難得。”
越娘低著頭翻了個白眼。
外面無拘無束慣了,對他這樣欠打的語氣還有些不適應。
“掠弋怎敢忘記。”
李燚出了這口氣才算舒服,叫他起來。
“嗯,起來吧。”
“父王……可安頓好了?”
他無法離京,父王也不宜拉回京城。
兩父子竟是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他無法說清自已聽到父王去世時的感受。
不太難過,甚至都沒有波動。
就像是聽到這個尋常訊息一樣,接下來該如何就如何。
追封,宣旨,派人代他前去弔唁……
一切,他都做的有條不紊。
他以為,他真的不難過。
可見到掠弋的這一刻,他卻突然悲從中來。
父王不在的訊息終於被具化了。
這訊息像是才入了他的耳朵,進了他的心裡。
那個夜晚揹著他一步步跑向醫館,嘴裡說著“小孩兒小孩兒”的男人。
不在了。
永遠都見不到了。
他已經想不起他們父子二人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了。
只記得清楚,他們是不歡而散。
父王一生無親子,養他這樣一個狼心狗肺的兒子,也算倒黴了。
“嗯,屬下全都安置好了才回來的。”
越娘怎會察覺不到他的悲傷,“王爺走得很安詳,沒有痛苦。”
“他,他有留話給我嗎?”
李燚心存期冀。
越娘搖頭,“沒有,王爺走之前也沒說幾句話。”
李燚失望。
“但他肯定是希望陛下能過得好的。”
“他肯定還生我的氣。”
他們之間的矛盾很複雜,不是一般父子的爭吵可以涵蓋。
他們是父子,更是兩個男人。
那麼,需要爭奪的可就多了。
父王知道他的心思,所以也不會原諒。
越娘一時無言。
人死如燈滅,她也沒什麼好勸導的。
不過,雖說沒有留話但是留了個東西。
“這個,是整理王爺遺物時,找到的。”
一把很有重量的寶劍。
安陽王征戰沙場幾十年,都是這把劍護著他,斬落敵首。
沒想到,竟不將其作為陪葬帶走。
留給了李燚。
她回憶起那時的具體情況,“放在一個盒子裡,上面放了一張紙,寫著李燚收。”
“屬下想著,應該是王爺特意給你的。”
李燚接過來,摩挲著上面的砍痕。
好像還能觸碰到劍主人的生前餘溫。
“生辰禮物。”
越娘沒注意聽,“什麼?”
“我的生辰禮物。”
她怔住。
啊,對了。
是他的生辰。
第二次變故就在這年的生辰宴上。
他看向她,“以前,父王都會在這時候託人送來一個東西,每年都不一樣。”
“這是我的生辰禮物。”
李錄或許一輩子都沒有當父親的自覺,但是他也算盡力了。
表現得如何冷淡,卻仍記得遠在京城的養子生辰。
三十年,未曾斷絕過。
這是最後一次了。
李燚哽咽著和她說著這些。
以往從未放在心上的的事情,如今都漸漸浮了出來。
父王對他,仁至義盡。
他呢?
又如何盡了為人子的義務。
“父王……”
他手中握著的劍沉甸甸的。
很像每次面對父王時,他心裡的感受。
可惜。
人已去,往事皆滅。
追無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