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林中水汽氤氳,薄霧嫋嫋。草木幽深處,陣陣蟲鳴此起彼伏,繁茂的枝葉間,又不時傳來聲聲鳥雀啁啾。

奔襲了一整夜的陸璟暥,終是體力不支,一個踉蹌,倏然虛脫倒地,昏死過去……

“喂,醒醒——醒醒——”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之中,陸璟暥只覺耳畔彷彿有一妙齡少女輕聲呼喚,嗓音清越,甚是動聽,努力收攏神識,試圖一探究竟,卻終是體力不支,雙目只虛虛撐開一道縫隙。

模糊的視野裡,浮現出一道朦朧的纖影,然而未及看得細緻,一陣眩暈疲憊之感卻再次襲來,陸璟暥終是又昏厥了過去。

這邊,雲冉一早便與師父華神醫和先生江闕辭別,原是近幾日天氣回暖,早前尋到的幾株珍品草藥,該是到了採摘的佳期。受華神醫這個“老賴頭”強行指示,雲冉早早便進入山中採藥,卻不想在這密林之中,竟會遇到一個昏死的陌生人。

“這人滿身血汙均已結痂,看形勢應是一夜奔襲,難怪體力不支,昏死過去;如此傷勢能撐到現在,此人功力定然非常人可比。”這樣想著,雲冉心中對眼前之人,又不免升起幾分讚歎。

伸出手去,大致地查探了一番,不覺心中微驚:“看這傷口情勢,胸口腰腹多處要害均有刀擊斧砍的痕跡,且招式凌厲,毫不猶豫,狠辣非常,看來這襲擊之人應是受過嚴苛訓練的死士。這人究竟什麼身份,竟會招來如此殺局?”

心中疑惑間,便又探出手去,欲摘了那男子臉上的黑金面具。然而,就在雲冉指尖堪堪觸及那人面具邊緣之時,一陣刺痛卻是從左手手背處傳來,雲冉心中頓時一驚。“嘶——”雲冉吃痛深深吸氣,迅速抽回手去。

原是不知何時,那男子手上卻是突然多了一柄鋒利的短刃,動作迅雷不及掩耳,雲冉尚未來得及躲避,左手便被那男子劃出一道血痕。

見此情形,雲冉正欲發作,腦中卻是精光一現,眸光微微一滯:“這人意識已然含糊不清,本能之下,反應如此迅捷,怕是常年在刀尖上舐血的人了。”心中暗忖間,面上又多了幾分斟酌與謹慎:“此人身手過人,又如此警惕,還是謹慎為上。”

這樣想著,雲冉心中的不悅也洩了大半,視線再次回到那男子身上,一番逡巡,視線突然定格,竟是在那男子的腳上發現了端倪。雲冉眸光微微一凝:“織錦鎏金雲紋靴,這人是官門中人!”

霎時間,雲冉心頭彷彿被人狠狠一攥,胸口處一陣陣抽痛襲來:是了,那年冬天,也是同樣的皂皮靴,也是一模一樣的雲紋,沒錯的。

多少年了,本以為那些細微的碎片早已隨著光陰模糊,可如今再見,竟是依舊曆歷在目。一時間,酸澀、鈍痛伴隨著塵封多年的記憶洶湧而來:

“雲氏一族結黨營私,通敵叛國,意欲謀反!提刑司奉旨抄家,閒雜人等速速回避!”

“給我搜!一個都不許放過!”

“放肆,此乃柱國將軍府,豈容爾等造次!”

“你是雲嵁之妻沈氏?”

“是,雲麾將軍雲嵁正是我夫,爾等是何人,竟敢如此造次?”

“哼,天牢內你自會知曉,帶走!”

“二弟妹,發生了何事?我雲氏一族怎麼會?”

“大嫂嫂,雲氏,雲氏一族怕是要亡了……”

……

“爹爹!別走!他們是誰?要帶你去哪?”

“屹哥哥,我去求父親,他是當朝太師,定然能助雲家平反。”

“事已至此,已成定局,梔娘,切莫莽撞行事!”

“不!屹哥哥,不要,不要走!”

“梔娘,護好冉冉,活下去!”

“爹爹,回來!爹爹——放開我爹爹!”

“顧大小姐,老太師為保你性命,已然向聖上請辭,聽我一句,勿自珍重。”

往事如煙,可那些零星的記憶卻彷彿是千斤重石,重重地壓在心頭,令人窒息;又宛如一隻只蠱蟲,猙獰著鑽入胸口,貪婪地啃食著心臟處每一塊血肉;又好像一柄彎刀,狠狠地剜入胸膛,在人心臟最脆弱的地方,不斷絞弄。

不知過了多久,強烈的窒息感終是將雲冉拉回了現實,大口地汲取著新鮮的空氣,幾次深深的吐納之後,閤眼閉目定了定心神,雲冉這才緩過神來,喉頭卻是早已瀰漫起一陣鹹腥。

再看眼前之人,心中不覺升起一股牴觸,紅唇輕啟:“既然天要亡你,那你便聽天由命吧,是死是活,全憑你個人造化。”冷冷地丟下一句,雲冉便決然轉身而去。

“母親,不要走……不,不要丟下兒子……母親,不要死,我不要你死……母親,求你,求求你,求你睜眼看看兒子……”

才走出幾丈,雲冉便聽到幾聲喃喃的囈語自身後傳來,腳下一滯,秀眉輕蹙,幾分糾結似是在眼底流轉:不!救苦救難,普度眾生那是廟裡菩薩的事,與我何干?雲冉,此人與你無關,別忘了先生的囑託:“醫不叩門,道不輕傳,萬般皆苦,唯有自渡,切莫輕易渡人。”

心中這樣寬慰著自已,雲冉方欲抬腿邁開步去,卻被心底某處聲音絆住:

“冉冉,快走,別回頭!去找外祖!”

“阿孃,不!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走啊,別管我!快走!”

“阿孃——不——不要——”

“平安!帶小小姐走!”

“姑娘,不,讓我留下!”

“不得違命!平安,走!”

“阿孃——不,放開我!阿孃——”

狠狠地搖了搖頭,欲將那些雜念從腦海揮去,可越是想要掙脫,那些聲音就越是如聞在耳,越發得清晰可辨。算起來,母親慘死也有八年了吧,那時自已也不過只是個七歲稚童。

八年了,那些血腥的畫面,依舊會不時地闖入雲冉的夢境:那個黃昏,寂寥蒼涼的茫茫戈壁,耳畔凜冽的寒風,吹得衣襬獵獵作響,如血的殘陽染紅了西方大半的天空,刀劍的寒光刺得人一陣陣眩目……

阿孃手捂腹間一柄穿身而過的利劍,汩汩鮮血自利劍處的傷口中不斷湧出,在那一貫素雅整潔的裙襬上浸染出大片大片的嫣紅,那顏色,豔得分外猙獰。

一道血痕自阿孃嘴角溢位,順著原本小巧緊緻的下頜一路蜿蜒而下,而後匯聚成血珠滴落,為腳下枯黃的草葉染上一抹鮮豔的紅。

身負重傷的阿孃卻如瀕死的母獅一般,拼死抵抗。記憶中的阿孃,一貫是溫和的、柔弱的,從不曾與人有過任何的疾言厲色,而如今,口中是不容反駁的決絕。那堅定赴死的眼神,時隔多年,讓雲冉依舊無法釋懷。

思及此處,雲冉轉身看去:“那人,想必也是幼年喪母吧。呵,也是個可憐之人啊,造化還真是弄人。”

“呼——”深深地撥出一口氣,臉上顯出幾分頹然,無奈地搖了搖頭,天人交戰間,雲冉終是敗下陣來,終是將先生的囑託拋在腦後,臉上不覺浮現出一抹苦笑:“也罷,或許,你真是命不該絕。”說著,便朝那人重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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