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地鐵車頭劃破濃郁的黑暗，從冗長的隧道中穿梭出來，照亮等待乘客們的臉龐。
正巧是下班的高峰期，每一個上班族都要體驗的一遭。
“春風站到了——請要到站的乘客準備好隨身物品——從左側下車——”
廣播裡的女聲播放著，就像是音樂盒裡面旋轉出的小人，從地鐵這個大鐵皮盒子走出一群群小人，再有一群旋轉的小人進去，然後陳向山緊隨宋汀進去。
說實在的，陳向山沒想到宋汀會跟他一樣要擠早晚高峰的地鐵，他就像是那種有司機隨叫隨到，隨時派遣，坐在豪車裡，永遠不會狼狽的小少爺，沒必要在這種魚龍混雜的車廂裡做沙丁魚。
陳向山跟他隔著三四個人的距離站著，沒有座位。每個上班族臉上都是麻木且疲憊的表情，他看見宋汀靠在鐵桿上拿出手機發訊息，很快他就把手機收了起來，嚴肅地看著出口。
很快，陳向山就知道可能發生的是什麼了。
熟悉的廣播女聲響起：“XX站到了——請要下車的乘客帶好隨身物品——準備下車——”
宋汀緊緊地注視著地鐵門，如果有後期的話，可以P上“一大波殭屍正在來臨”。
就像是早上的沙丁魚罐頭一樣，不僅早上的沒被吃掉，黑心的商家把晚上的魚也塞了進來。
穿著校服揹著書包的學生在高談闊論，夾著公文包閉目養神的社畜，佝僂著背牽著小孩手的老奶奶，跺著腳喊回家的小屁孩，趕路的人低頭頻繁地看著手錶。形形色色的人群，每人都有自已的自顧不暇。
他大抵是不適應的，看見他試圖為自已圈出自已的領地，陳向山舌頭頂著上顎，發出不耐煩的氣音。他扒開人群，向宋汀走去。明明只是隔著幾個人卻被人潮推的更遠。鶴立雞群的身高睥睨著人群，大手抓著最頂上的扶手，一點一點地擠過人流，面無表情地重複著：“不好意思借過一下，不好意思讓一下。”
他艱難地走向他，像是逆流而上。
江城的地鐵高峰期，可不是浪得虛名的。
由於地表的顛簸，車廂上下抖動，地鐵的轟鳴聲刺激著自已的耳蝸。
宋汀不喜歡這種感覺，陌生人的體味、汗漬以及觸碰更像是一種侵入，甚至可能是早飯的包子餡味，大蔥，韭菜，火鍋底料。
抬手間是陌生大哥的狐臭，讓他難以接受，他緊緊地握住鐵桿，試圖屏住呼吸，他把自已想象成為憋氣的水母，往上探頭躲開異味。
忽地他感覺自已的手被另一隻溫熱的大手所覆蓋，陳向山的聲音在自已頭頂響起：“你還好嗎？”
他把頭離陳向山近一點，隔著一個拳頭的距離去嗅那一星半點的陳向山的氣味，其實這麼多人混雜在一起，他聞不到什麼特別的，但他就是覺得安心。
陳向山見他不說話，以為是人都被擠麻了，又問了一遍：“你還好嗎？”
他說話的吐息間，宋汀沒忍住又湊近了一點，這一刻他覺得被狐臭侵害的鼻子恢復了正常功能，他小聲說：“剛剛有個大哥燻死我了。”
太吵了，聽不清，陳向山剛想說點什麼，地鐵一個顛簸宋汀撞進了自已懷裡，瞬間整個懷抱都是少年淡淡的冷香。
宋汀的整張臉被擠得緊貼在他的胸口，試圖抬頭都做不到，陳向山說起話來整個胸腔都在震動：“你這個星期每天都擠地鐵嗎？”
宋汀艱難地點頭。
陳向山只能看見他頭頂小小的髮旋，自已比他高一個頭，如果把下巴放上去正好。
少年小小一個，卻帶著灼灼的熱意，密閉的空間裡空氣不流通，陳向山背上依然出了汗，有汗漬流到眼角，他忍不住抬手擦了一下。
陳向山覺得自已悶熱得厲害，又想到宋汀是個小潔癖，低聲提醒他扒拉在自已腰間的手：“我出汗了。”
他知道他有點潔癖，不喜歡出汗的男人。
少年攥著自已的衣角的動作沒有動，他甚至以為他沒聽見，忽而聽見少年說：“沒關係，不要緊的。”
聽到這心裡好像被小羽毛輕撓了一下，泛起層層漣漪。
他看著他牽著自已的衣角，抿了下嘴。
很奇妙的感覺。
品出了點，心滿意足的味道。
曾經有一種說法，想體驗什麼是真正的生活的人，可以去京市體驗早高峰的地鐵，只要你擠得上去，我就算輸。
“怎麼還沒有人下。”人群裡有人小聲嘀咕著。
車門開了又關，又加入了新成員。
但團成團圍在一起的肉牆固若金湯，有在流動但絲毫沒有人下車的跡象。
陳向山盯著地鐵顏色變換的標識，恍惚間意識到自已錯過了什麼：“我靠，我要下車……”
又是一站到了，陸陸續續下了一波人，宋汀這才能喘口氣地抬起頭，才發現陳向山不動聲色地把自已圈在一個跟其他人都隔開的懷抱裡。他捕捉到一點陳向山衣物洗衣液的香味，他下意識抬起頭，在他下頜脖頸的位置嗅了嗅。
鼻尖微抬，從他的下頜線擦過帶著點微弱的蘇癢。
陳向山垂下眼，車廂內的燈光下，對上一雙半是柔軟的、半是專注的眼睛。
他原本的思緒被打斷，墨色的眼底帶著一點探究和笑意，不自主地問道：“很好聞嗎？”
“還好。”
陳向山剛想追問一下小少爺口中的好聞是哪種程度的好聞，只聽見一聲“叮咚——城市花園站到了——”機械的女聲廣播近在耳畔。
被他拉著手率先衝出人流，小少爺也出了一點汗珠在額角一點，他說：“到站了。”
他愣愣的地看著交疊的兩隻手出神，少年的頭髮非常密，飛揚在風裡，白色t恤被浸溼了一點，帶著無與倫比的少年感，路過的人或多或少偷偷打量他。
小跑了好一會兒，才走到地面。
許是很久沒這麼跑了，宋汀停下來喘著氣，想到了什麼他沒忍住笑了起來，這場面有些莫名滑稽，陳向山看著他，也沒忍住笑了起來。
“你跑什麼，跑這麼快。”
宋汀從包裡摸出紙巾，輕輕擦著額角：“我不跑我就出不來，我試過了。”
“之前沒跑呢？”
“擠不出來，多站了一站。”江城的三號線就是這樣，很可能上得來，但是下不去，一路被推著走。
想到了什麼，宋汀問他：“你現在住哪？”
陳向山說了小區名字。
宋汀眉頭皺起來：“等等那你不是也……”
“對，我也坐過站了，應該是你這個前四站就要下了。”
宋汀笑得眯起眼來：“學長你現在怎麼回去。”
陳向山指了指地鐵口那邊的共享單車，“我騎那個回去。”
說著，陳向山就要往那邊走，宋汀連忙拉住他。
“怎麼了？”
宋汀捏住了陳向山的袖子，像是要從自已這裡獲得什麼答案：“陳向山，你不躲我了是吧？”
他音調上揚，帶著點對自已的不確信。
“嗯。”
躲有什麼用，未來還是同事呢。
“那我們一起做好新專案好嗎？”自已的回答換來少年眼中雀躍的希冀，讓人覺得這一剎那間沒人捨得讓他失落，陳向山點點頭：“好啊。”
他往地鐵站邊上去找共享單車，少年的“歐耶”一聲飄散在風裡，讓他驟然覺得有些好笑。
有那麼高興嗎？明明什麼承諾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