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最初記事的日子裡,我是住在外婆家的,她有一所老老的房子,四四方方,表面像被機槍掃射了個遍,坑坑窪窪。每個方向你都能看見灰黑色的磚頭從石灰裡鑽出來,黑乎乎的牆片一半掛在磚頭上,一半掉在水泥地上摔成粉末。門是傳統的兩扇門,門後有閂,門前有兩個生了鏽的大鐵環,一邊搭著同樣長著鏽斑點的鎖,讓人以為是鐵器時代流傳下來的老古董。門扇上貼著門神,但完全看不出模樣,紅紙像是和門長成一塊兒了,摸上去只有木頭的紋路和螞蟻蛀蝕的小洞。門前是開闊水泥平地,說平自然是恭維了它,它其實就跟發酵了幾百年的饅頭一樣,我常為上面爬的螞蟻要跋山涉水才能回家感到心疼。水泥地的各邊都有石板疊成的路,以防下雨天陷進化身泥潭的土路,然而真要是下大雨,還是不出門為好。別看房子上的瓦片破的破,碎的碎,防雨倒還湊合,我就經常坐在小板凳上看門外的雨。房子側邊是個茅房,同樣也是柴房,外婆砍來的木頭堆在裡面,還有兩個大木桶充當大小便池,天然肥就從那裡面生出來。外婆外出時就把鑰匙藏在裡面的一處牆壁裡,我想小偷絕不會想要進去找鑰匙。

當然了,總是有些永遠不會破舊的東西。一如水泥地前的柿子樹,一如房子後面的竹子山。到了柿子成熟的季節,外婆會拿著長長的竹竿敲柿子,讓它們掉在鋪好的軟袋子裡面,我就會撿那些不幸摔得個半身不遂的柿子來吃。竹林也是常去,不過幹什麼我是一點兒都不記得,光是盯著看那些從天上長下來的竹子,摸摸那些竹節上長出來的黃細絲就讓我興奮得蹦來跳去。

外婆到底是愛惜這座老房子的,別看它破舊,要不是外婆每逢冬天來前都去房頂擺瓦片,冬天過後也去清理瓦片,這房子的頭早就不知道塌了幾百回。

大概真是怕哪天這房子突然塌下來壓死我,外婆到哪兒都會帶上我,到小溪裡洗衣服會帶著我,到稻田裡插秧會帶著我,到市場裡買菜會帶著我······我也是到很久以後才知道我是個“危險分子”——我掉進過河裡差點被水衝進不知道哪個下水道,也曾義無反顧一頭扎進泥田不能呼吸,還在洗澡時一屁股坐進剛倒進洗澡盆裡的開水裡,還好最後總是死裡逃生,我想這也是我總愛做些古怪的事情的原因之一——我習慣了最後總會脫身,安然無恙。

親友們說我外婆是個相當節儉的人,我總覺得這詞用在她老人家身上總是小瞧了她,我就記著外婆帶我到人家服裝廠扔廢布的山頭上,撿來好幾塊五顏六色不成布形的東西做成被褥和床單。缺了一邊的碗撿來裝香灰,紙板箱撿來裝雞蛋,鐵塊撿來裝上個木柄當炒菜鏟·····我有時懷疑我都是用撿來的東西拼湊成的。她會把平常親戚送她的東西存在房樑上掛著的籃子裡,到過年就當成年貨,有一次同村幾個孩子過來和我玩,嫌我什麼東西都沒得吃,我猶豫了一會兒就爬上房梁抓了一把糖果來分著吃。那條掛著籃子的麻繩在房梁下晃晃悠悠,怎麼也不肯歇息,我揪著心求它安靜下來,要是外婆看到就會懷疑我上去拿東西了。

腳步聲從外傳來,我知道外婆快回來了就把糖塞到他們手上,掉出來幾顆拆了包裝的糖,打在地上分成好幾塊。外婆回來一看地上有糖,撿起來擦了兩下就塞我嘴裡:“家門口還有糖哩!”

我心裡的緊張稍微緩解了些,吃著糖還有滋有味的。

“他爬上房梁拿的!”難以想象,那幾個孩子竟然直接把我揭發了。

外婆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陰沉,給原本黝黑的臉添上恐怖的氛圍,即便外出幹活時都戴著大大的寬沿竹帽,她的臉上還是。他們自覺地跑走,手上還抓著我塞給他們的糖。我看得特別清楚,還有一個人朝我晃了晃那些糖果,我相信他不是在說第二天過來再和我分。他們彷彿只出現過一次,在那之前在那之後我不再有他們的任何記憶,就像毫無預兆地閃爍一下後就消失的星星,大概在整個記憶星空裡,他們實在是太細小了。

很自然地,外婆去找竹條。我在屋子裡跑,竹椅下面、床上、桌下,能跑的地方我都跑過了,但始終沒有跑出那兩扇門。外婆老道地給門上了閂,散步般跟著我,最後免不了一頓打。我實在不想回想我說“再也不敢了。”的畫面,雖然在我提到這句話的時候慘叫聲已經按捺不住地扎進我腦裡,我的聲音抽搐著時進時出,淚水流到嘴巴里腫脹了喉嚨。

外婆平時還是挺疼我的,她去田裡幹活的時候常會帶上我。盛夏時候我坐在田壟上望著齊頭高的稻子,泥土的氣味能讓我安靜。很奇怪,當你真的站在這樣一塊開闊、充滿生命活力的地方,卻無法大聲吶喊。你的嗓子像被誰做著按摩一樣,舒服到不想開口。大片大片的稻子隨風擺動,風撼不動你,但你的思緒也在擺動,好像它也是一根稻草,是數不清的稻草中的一根,當它們一起結上稻穗時,才叫豐收。你好奇稻草細長的杆如何能承載飽滿的稻穀,於是你仔細聽,蟲鳴、風聲、踩水聲。

農民才能在農田上吆喝,他們給予泥土孩子,給予孩子保護。冬春糾纏的時候,外婆就下地播種,種子前幾天會泡在溫開水消毒,之後外婆會提著一大袋種子到田裡,除雜草,來回鬆土,再撒上種子。這時候的田野最為冷清,冬季獨霸田野的雜草長得瘦瘦小小的以求和溫暖土地的貼近,但眼尖的外婆總能找到它們的藏身之處,將它們連根拔起。農民的眼尖是他們的標誌,沒有一位農民想要丟了它們。春夏交際,插秧的日子到來了,田野變為水田,外婆踩進黑乎乎的泥水裡,一彎腰幾個小時都不會起來。這時的田野充滿著希望,半個小腿深的水上秧苗綠油油地亮,你不覺得水黑的面積大,卻覺得秧苗綠得鮮豔。過了幾個月,夏季的蟬鑽出地面爬到樹上叫個沒完的那幾天,外婆和其他農民一樣背上殺蟲藥水罐在田間行走,左手搖動一個鐵桿,右手握著灑水噴頭四處噴灑,既殺蟲又殺雜草,藥味雖然很不好聞,但稻子喜歡它,這時也是稻草人換新裝的日子,外婆會把撿來的紅布套在它的身上。稻田長得最起勁的時候稻草人的職責也重大了,但我常常能在稻草人的肩膀上看見麻雀的身影,我猜睡著的稻草人是鳥兒的玩具。秋末遍田野的金黃最使人舒適,你從它們的簇擁中穿過,它們捋著頭髮、脖子和手臂,你發癢,但還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摸它們。當時的我並不懂豐收的喜悅,我的快樂來自於農民臉上的笑容,他們拿著鐮刀叫著我“娃子”,黃黑的牙齒不減笑容的淳樸。唯一使我不解的是他們從不耽誤每個收割麥子的機會,僅是在田壟旁感嘆個三兩句,就下田割稻了。也許是他們見得慣了不喜欣賞稻田的美吧,但我隱約否認了這一點,一個人不能厭倦田野,這是糧食的誕生之地。

時隔約有十年,等我高中畢業再到外婆家的時候,她已經搬到一個臨時住宅那。原來的老房子不知道去哪了,只知道現在住的地方沒有稻田沒有水渠沒有竹林,外婆養了七隻雞和五隻鴨。我過來的時候她正在一處農田摘絲瓜,說是農田不如說是菜園,歪斜的竹欄杆圍著它,特大號的螞蟻和飛蟲穿來穿去。

“以前的稻田呢?”我問外婆,她弓著背摸著短柄鋤頭。

“唉喲,乖外孫。”她像沒聽見我問什麼一樣。

“外婆,以前這裡的稻田呢?”

“啊?好久沒有種了,地都荒了。”

“為什麼不種?”

“種那玩意兒幹啥,村子裡的人打工去了,誰來種。”

“啊?”那麼大片就剩這一點菜園子。

“是啊,還有一片用來蓋新房子了,我們要搬到那裡去。”她一隻手扶著腰,另一隻手朝一個方向指著,“還沒造好。沒幾天了。”她的帽子變成了黑色布料做的寬簷帽,身上是寬鬆的絲質衣服。

我們沿著窄窄的樓梯一步一步走向臨時住宅,路上雞屎遍地,旁邊的樹叢裡堆著塑膠袋,一隻脫膠的皮鞋從石頭裡伸出來。

到了外婆家,她拿鑰匙開了鎖,還是那把鐵鎖,也許不是那把鐵鎖,它看上去並不很舊,我懷疑記憶中的鎖都做了舊。

我開啟我媽託我帶給外婆的東西,幾套寬鬆的衣服,長褲短袖,一瓶鈣片,還有,一瓶眼藥水。

“我得了青光眼,人老了眼還瞎了哦,作孽。”她坐在躺椅上扇著風,那個竹扇還在,桌上的電風扇沒有開,她一向節省。

“什麼時候的事情。”我有點沒有反應過來,我知道近視,青光眼卻不常聽說。我一直以為戴眼鏡唯一的好處就是增加臉部的立體感,能不近視不戴眼鏡最好,而外婆沒戴眼鏡,我只知道青光眼不同於近視。

“我看東西有好幾樣,到晚上什麼都看不清哦。”我這才注意到她窩在魚尾紋裡的眼睛,血絲縱橫。

“一切會好的。”但是我有預感一切會更糟,對於老人,沒有什麼年輕之法,一切勞損都在這時顯現出後果。一切老去的不會再年輕。

我看到廚房裡堆著柴火,外婆仍舊用著柴火燒飯。她有煤氣爐,但就是不肯用,她把所有的“不習慣。”都說成“這樣做燒出來的飯菜好吃。”我能想象柴火燃燒時的黑煙,是怎樣一天天侵蝕她的眼睛的。

“怎麼不在那裝個風扇,把煙扇出廚房。”爐灶上面是幾乎封死的窗戶,下煙的破洞被外面的木板擋住,“這樣煙不是都往這裡面走,不好的呀。”

“哎呀,沒事,快搬走了,新地方。”

過了幾天等我再過去的時候,外婆還沒有搬到新房子,廚房還是那個樣子,我跟她又提了一遍這事,她仍是說快搬家,這幾天還弄什麼動靜。

上樓梯時候我想扶她,她說不用,這條路走慣了不會絆著。我猜她習慣了所有辛苦,卻沒有習慣舒適。小舅給她裝的抽水馬桶她不用,仍是用那兩個木桶充當大小便池。她是為了節約水,聽親戚說她一個月的水費能低到一元。

走的那天她站在樓梯上揮手,我懷疑她能不能看清我揮動的手。她說要活到我有孩子的時候她才好去,她要幫我照顧孩子,我雖不懷疑她的真心,卻思考到一個問題,活得越長真的越幸福嗎?生命的延長並不會延長青春的時光,它只留給老年更多時間,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好事。

她失去了銳利的眼睛,失去了豐收的稻田,這同樣讓我思考,她活這一生得到了什麼?享受了什麼?她嘴裡跟我說“現在領退休工資了,可以享受了。”卻仍然沒有享受的樣子,不是我對享受的定格高,而是對於她而言,也許看見子孫健康成長就是享受,她的希望不在自已那,在我們這。

上車之前我看向從前的那片稻田,記憶和現實的偏差劃開一道裂縫,泥水朝裡面湧去,稻米倒下了,農民倒下了,稻草人倒下了。即將升起的我也看見了,是霓虹燈,是遮天蔽日的樓房,是永遠住在電視機裡的蟲鳥樹木。我沒有責備誰的意思,因為我是其中一員。

回到小時候,我在外婆家待到上學的年紀時被送到姑奶家,可讓他們見識了我的刁蠻,或者說粗野蠻橫,但經過一件事情,具體我是真想不起來,聽他們說是姑爺用他十倍於我的大腳教訓了我一頓,之後還教我數牌,也就是把牌按花色大小排列好,弄成取出新牌時的順序,如此我就慢慢乖下來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對牌的認識就是排序用的玩具,我不厭煩,常常一放學到家就開始數一遍牌。在他們說來這是很好的品質,我有點慚愧,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我已經忘了數牌這回事兒,牌轉而成為燒火、玩遊戲的東西。當然了,我的乖巧是相對於之前來比的,在常人眼裡還是野蠻。幸運的是我沒有這一段黑色記憶,沒有對我野蠻行徑和他們如何教育我的記憶,我只記得我如何不厭煩地玩著數牌。不過該認真做事時倒真是有常人沒有的定性,也應該是出於這次經歷,我似乎挺能忍耐外界環境的壓迫和我對外界的不滿。在斷斷續續的某些時間裡,你對一切都不滿,覺得一切都與你作對,又不知道到哪去找你想要的東西。我算是幸運,在這些時候往往是心裡想得複雜得跟設計航空母艦一樣,行動上卻怯於行動,使我招致的麻煩少了不少。

之後我在一所相當好的小學上一、二年級,所謂“相當好”,我當時自然沒有這麼覺得,親戚們嘮叨著它很好,說我要用功讀書。我就重複著“是的,我上了不知道好到哪裡去的小學!”

那時候我對詞語的理解還不好,他們口中的“讀書”讓我覺得奇怪,意思是一遍一遍地讀著文字嗎?我大聲朗讀的習慣估計從這時就有了。

學校裡的事情總是好玩的,和許多長得和我一樣隨便的男孩做讓大人以為幼稚的遊戲和危險的動作,在課上不加掩飾地傻愣愣地看著有著漂亮臉蛋的女孩兒,跟她們吵架,給她們起蠢蠢的外號,粗魯而自得其樂地逗著她們。小小的我們就懂得競爭,且毫不遮掩,跑道上最能看出這一點,沒有人會留著力慢慢來,或是裝著病殃殃的樣子向老師請假。我們還沒有那麼高超的假裝技巧,痛是真的痛,哭鬧時有發生,老師這時候會趕過來說一句:“別哭了,大男子漢的,這一點小事哭什麼哭。”或者說“女孩子家家哭起來多不好看啊。”那麼誰能哭?他們最輕視的能力,卻是我們最需要的能力。哭泣對他們是一件煩躁的事情,誰希望有人在自已面前哭得死去活來得呢?但當他們哭的時候,事情就有意思多了。

能和一群和自已一樣傻的人一起是最快活不過的事,誰也不會鄙視誰,大家都很認真地做傻事,很認真地吵架。不喜歡不會硬說喜歡,喜歡的也絕不會放過。但我知道這種時候不多,年齡的增長,給予孩子們不同的成熟,不同的勇敢,我們不再是同樣傻傻的人了,我們開始分化,我們的認真變得有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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