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老師的大辦公室門前走過,看見他們翹著腿抖著紅筆在說話,大概只聽得清一句“他可能是校長的親戚,你看校長不是直接送他來班上的嗎?”

不明所以,有一瞬間我覺得是在講我,我進來的時候確實是由校長送到門口的,他挺著快把西裝撐爆的懷孕8個月的大肚子,向班上正在上課的老師喊了幾句後我就給安排到一箇中間的位置開始上課了。

我又想起在那之前我和姑爺到校長室去了一趟,姑爺拿著一個磚頭模樣的黑色塑膠袋放在校長的辦公桌上,正好壓著校長那隻總別在上衣口袋上的金色鋼筆上。

我走得越來越慢,後來竟轉頭跑進辦公室找了班主任,講了嘰裡咕嚕一堆不知道什麼事,老師一直笑著臉聽我講完,我猜想他的笑肌完全僵住了,以至於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把鋼筆從本子上拿下來,又拿上去,茶杯裡的水快被他吹得結冰了。我臉紅撲撲地走出辦公室,像雄赳赳的公雞,我準是做著夢,打了一場大勝仗。

從那以後,班裡傳開我是校長的親戚,他們個個用又呆又小的眼睛瞄著我,我一瞅他們他們要麼馬上擺著傻笑,要麼別過頭去。我嘛,似乎很享受這種“尊敬”,但這段時間維持不久,就被一個女孩打破。

有一次課間,我手扒著講臺把腿往身後撐著,班上那個脾氣最大、才藝最多的女孩子包婷婷從一邊跑過來,撲通一下就跌倒在我身後的地板上,她在喉嚨裡裝了警笛,嗚哇嗚哇地大叫。所有孩子都停下來看著我,我奇怪他們怎麼不去關心關心她反倒給我行注目禮。

我正要彎腰去扶她的時候老師恰巧進來了。孩子們呆呆地站著,像是等待法官判刑的觀眾。那個女孩一邊抽泣著一邊跟老師說是我故意絆倒了她,她繪聲繪色地形容我怎麼心懷不軌地在她跑步的時候偷偷伸出腳來,還比劃著我看到他摔倒之後張狂的樣子,活像個喜劇演員。

我不知道怎麼笑了出來,或許真是被她的滑稽感染了,我想剋制住而且覺得不是笑的時候,但還是止不住要笑,我差點要捧著肚子笑出早餐喝的豆漿來,我笑得都蹲在地上直不起腰來。

“老師,不信你問問同學,他們全部都看見是常久故意絆著我。”我看著包婷婷一臉正義地栽贓我的樣子,笑得要了命了。我是不是該配合點她?我們是在演戲對嗎?戲裡都是假的,都是反過來的,對你好的總是巫婆,對你壞的從來是為你好。

這真正是一場戲,那些根本什麼都沒看到,玩著自已的鼻涕的孩子一個個慢慢地點著頭,還一臉難色像是特不願意揭發我,想要維護我的樣子。專業,太專業了。

我還是這專業表演的主角是嗎?我真不該笑的,我都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了,我要是站起來大膽承認錯誤然後變成大家眼裡改過自新的孩子該有多好,這是老師最希望的,最好所有人安安靜靜上下課,他只需要每月看看銀行卡里的工資到賬沒有,然後計劃購物、旅遊,也許他也有個孩子要操心,不得不監督他寫作業,教育他。總之在這間教室裡進行的是一項工作,是他作為老師的任務,這不是他生活的主戰場,所以他的耐性一下子被磨完了。

我被拉到辦公室的一個角落,我斜眼往右邊看,是萵苣的盆栽,葉子上有鋸齒的植物總使我痴迷,我忍不住要摸摸它的紋路,它鋸齒的形狀,還要試試它的鋒利程度,像一個工匠在欣賞他辛苦製作的刀具一樣。

“回去你的角落,好好反省。”我不記得是哪個老師對我喊的,也沒有必要記住,每個走進辦公室的老師都要滿臉遺憾地看看我,總有幾個喜歡吼我幾句。

我忘記我要反省什麼了,我真想摸摸萵苣的鋸齒,我想從它中心嫩綠的莖一直向上捏,它越來越細越來越薄的葉片彷彿告訴我生長的規律,它從葉片中心向兩側鋸齒逐漸加深的顏色就像是刀刃,給我以清脆質感的假象。也許我的眼睛不該總往一個角落瞟,但另外兩個角落一個放著飲水機,一個放著影印機,確實沒有看頭。只是飲水機“咕嚕咕嚕”的聲響不時引起我的注意,它發著喝水的聲音實際上卻在出水。辦公室並不壓抑,角落也不壓抑,視窗吹來的風還特地替我擦汗,壓抑的是離開表演的冷清。演員總要下場,舞劇早晚落幕。方才在教室的一幕在腦海中回放,我想起包婷婷臉上的愁容,心裡不好受,或許我就該承認是我做的一樣,那是所有人都歡迎的劇本,但我沒有,這也是我到這罰站的原因,我不是個好演員。

“轉過身去。面對牆壁,看著你就來氣。”班主任瞪了我一眼果真低下頭去改作業,沒有繼續看著我。他要是不看著我不就不來氣了嗎?我轉過身去他要是抬頭當然還能看到我啊,只是我看不到他而已,多麼奇怪。

“哦。”我磨磨蹭蹭地轉過身去。

“別講話。”

“好。”

我一直站到下課,最後一堂課。我的笑容一直沒有變,只是在辦公室裡忍著沒能笑出來。我在路上笑啊笑,一直到我笑著回家所有人問我我的衣服怎麼這麼溼,我的眼睛怎麼紅腫得跟個血球一樣,我怎麼把自已的鼻涕抹到臉上的時候我才安靜下來。我告訴他們這件事情,我跟他們分享我笑得多開心,他們一個個面露緊張,專心地看著我的演講,不時問問細節,我講得越來越起勁,到最後還不忘跟他們強調包婷婷摔倒後爬起來活蹦亂跳的樣子有多漂亮,我重複了幾百遍。

我猜我一定是笑著入睡笑著醒來笑著去教室的的,因為我到學校後有那麼四五個高年級的人指著我笑,肯定是被我感染了。教室裡的人都沒那麼恭恭敬敬,不少人還投來安慰和鼓勵的眼光,我真該考慮從事演藝事業,像那個最文藝的包公主一樣。

然後白老師,隔壁班的班主任,我們班的語文老師叫我到辦公室去,“常久小朋友,待會兒自已到老師辦公室裡來一下好不好?”

我猜她從我的班主任那瞭解到我拙劣的演技,對不大滿意,想要教化教化我。你瞧得出大人們不滿的時候是什麼表情,他們的臉色像石頭那樣冷硬。

我走進辦公室,門把手恰好有我的腦袋那麼高,我進去的時候故意用腦袋撞了它一下。辦公室安安靜靜,其他的老師不知道去了哪。班主任桌上的方格本被風吹得東倒西歪,他那圓溜溜的鋼筆又滾下本子了。

白老師讓我坐在班主任的椅子上,我坐上去把鋼筆壓在本子上,重重地按了幾下,好讓風吹不動它。

白老師把自已的椅子搬過來,她的微笑讓我摸不著頭腦。

“你感覺怎麼樣?”她開口,把頭微低,目光和我的眼睛平行。

“挺舒服,這椅子。風,風大。”

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離開椅子把窗戶關小了一點,“通通風空氣好。”,我盯著她穿著的白色襯衫,和被風吹到她頭髮上的白窗布。

“我不是問這把椅子。”她重新回到椅子上,又把腰低著,“昨天還好嗎?”

“還好的,課我認真上了。”上她的課時我正在辦公室站著撓癢。

“我是說你被冤枉的事情。”她的臉更近了,我感覺自已說不了謊話了。於是,我什麼都沒有說。

“老師知道你委屈,小朋友們之間玩鬧一下沒必要那樣較真的,包婷婷她就不小心摔了,可能不小心碰到你,就以為是你絆倒的嘛,你哭成那樣算什麼,影響多不好,其他小朋友們會怎麼看,他們覺得你是個哭寶寶,是個離開媽媽就只會哭的孩子,你要樹立好榜樣啊······”她一臉溫柔,我想她剛剛在教室臉色不好是因為擔心,是因為我的臉色不好才以為別人的臉色也不好,一定是這樣,我看走眼了。

很久之後我才會明白這話裡的藝術,她說的“可能”讓我不能反駁,既沒有說真的是我造成的,又沒有讓我把矛頭指向包婷婷。她抓住了我要面子的心理,她說的話真讓我舒適。在辦公室除了站著吹風能享受,坐著聽白老師說話也是一種享受。

“你要認真做功課,這樣成績才能上去,小朋友們就會喜歡你,就不會委屈你了!”

“你要和其他小朋友好好相處,不要動不動鬧脾氣知道嗎?”

“老師知道你是最好的孩子,你很勇敢的,你從來不會計較小事。”

我被她感動得哭了出來,我知道昨天我一直在哭,我是被嚇住了,我害怕極了。我相信她說的都是真話,對一個和我平視的老師我沒有必要堆高心理的堤壩。再說了,她身上那件白色襯衫一直抓著我的眼睛,我可沒時間去思考別的什麼事情。

班主任過來了,看到我有點吃驚,我也自覺地從椅子上下來。白老師招呼他到床邊說話,我把班主任的椅子推進辦公桌裡,站在一邊看著他們。

班主任顯然有點焦急,他的手一個勁地伸進西褲口袋裡,又拿出來,我猜他忘記要往裡面放一支筆了。白老師靠在窗邊,兩隻手朝他比劃些什麼,她彎彎的眼睛真好看。

他們終於談完了,班主任過來書桌旁,看到壓在本子上的鋼筆把它塞進了口袋,方格本被推到一邊。白老師把椅子拉了回去,叫我坐在她的椅子上。她蹲在我面前,眼睛比我的要低。

“老師和你做個約定,只有我們倆才能知道,知道嗎?”

“嗯。”我點頭,我的腳懸在椅子和地面之間,晃來晃去。

“你喜不喜歡老師。你喜不喜歡老師一直教你語文呀。”

“喜歡。”我回答,我的語文不好,這讓我有點難受。

“那你要做堅強的孩子。不要輕易哭泣。這樣你就不能上我的課了。我教的孩子都是堅強勇敢的孩子。”

“嗯。”

那一瞬間我覺得不能再哭了,單是為了她我就不應該再哭。想想要是她哭了,白白的襯衫沾了淚水,就不好看了。她溫柔的眼睛讓我著迷,要是每次哭的時候能看到這樣的一雙眼睛該多好。

從那以後我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她身後,早晨我早早地來,在教室的門口等著她,我會說一句“老師早上好。”她會回答一句“早上好常久。”

後來有一次我和白老師上樓,她抬腿的剎那我看見鞋子上面不是腳踝也不是包在腳踝外的襪子,而是一根鐵支架,或者是其他材質的棍子之類的,那是義肢。難過的是,我沒有問她那義肢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她一定和我一樣委屈過,她受過的傷也是不小心嗎?那時候有沒有另一個白老師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她告訴她“漂亮的女孩子不能哭”呢?有一樣事情可以肯定,她一定沒有怪罪別人,我打賭。她真是個堅強又溫柔的人。我也想有那樣的義肢,它隨時隨地地告訴它的主人,“要做堅強勇敢的人。”但是我沒有,沒有那樣重大的傷,我想就沒有深刻的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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