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們跑到一個廢舊的停車場裡,我們一行七個,我,林俊,楊生,鍾成,金誓,周聰還有周聰養的一條大黃狗。說實話小時候的我真對一切小動物恐懼,尤其是昆蟲,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把蟬的屁股烤了吃就是大人們說的“吸毒”。我們打算玩滾圓盤,林俊帶來他哥哥跑步比賽拿到的銅牌,他也真捨得。我們其他人除了周聰都拿著鋸木頭用的小磨砂盤,到處都可以撿到,周聰在旁邊看著,等我們丟完後就叫狗狗去叼回來。

扔圓盤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像扔保齡球那樣手心向上地扔出去,另一種是手背向上向外甩出去,這一種總會不小心把圓盤砸爛,但扔得的確遠。

前幾盤林俊和周成總是輪流第一,他們用的是第一種方式。我決心至少贏一把。

我中指抵住圓盤,另外四指貼出盤面,將手腕彎成最大角度,身子向後仰到極限,最後唰一聲甩出去。

結果,它碎成兩半了。

林俊看我這麼做,用他的銅牌又來了一次,結果一滾滾得老遠。可惜我沒有個哥哥有摔不碎的銅牌。

我們看不到那銅牌去哪了,那條我不敢靠近的狗也找不到。林俊有些著急,說他哥肯讓他拿出來玩滾盤已經相當好了,他不能把它弄丟了。

我突然起了興致想要去找到它,我想在周聰面前表現一番,也同樣想幫林俊這個忙。後者多些。

我們開始在一片銅牌滾進的爛草地裡搜尋,這裡到處是生鏽的廢鐵和桶。我們分頭找,幸運的是我真找到了那塊銅牌。

“唉——我找到······”我正準備喊他們過來我這。

“啊,好痛,啊——”我聽到是楊生在叫,聲音發著抖。

原來他穿著拖鞋,被鐵釘扎進腳心裡了。我盯著他滲出血的腳,感覺空氣都是深紅色的。

“怎麼回事兒,快叫120!”

我立馬向外跑去,我不想呆在那,我覺得我的腳心也被一根生鏽了的鐵釘紮了個透,我全身的神經都在顫抖。我在馬路邊上找到一個大人叫他打120。氣人的是他一手甩開我,“小孩子別胡鬧。”

我氣憤極了,但我知道不能和他糾纏,我又繼續找下一個大人。

“叔叔你打120吧,我朋友受傷了,他的腳,很嚴重,叔叔快打120。”

依舊是一陣不屑和一個推開我的鐵一樣冰冷的手臂。

最後是一個阿姨給我打了120,我指給她那個廢舊的停車場。還沒等她要和我一塊兒去看楊生,我已經撒開腿向停車場跑去。不知為何,此時我又特別想回去,我覺得我至少應該問他幾句,我害怕極了,他也一定很害怕。

等到我去到的時候,救護車已經到了,正準備把楊生抬上車裡,林俊陪楊生一起去。我突然覺得很可怕,不是覺得楊生要被救護車抬走而覺得可怕,而是覺得我做了一件沒用的事,他們已經把救護車叫來了,而且我來遲了。我走向在車下焦急等著的他們,想要問什麼,但又說不出話。

“我找到銅牌了。”他們斜著眼睛看著我,我知道他們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讓氣氛活躍一點,找到銅牌不是一件開心的事情嘛?

“你跑去哪了?”周聰問我,她的狗朝著我叫了一聲,我差點腿軟跌倒。

“我去叫救護車來,我找人打······”

“真滑稽,你一直就這麼滑稽,像個小丑一樣。”周聰開始沒好氣地數落我,我不覺得這是氣話,雖然我寧願這只是氣話。“我帶著電話呢,剛才你跑的時候我叫你你都不應,膽小鬼你怕血是吧。”

“你個只顧自已的勢利鬼!!”

我大概站著一動不動,我不能夠動,我怕我做任何事情都會被罵,大人罵也就算了,但是是朋友罵,是周聰罵。我覺得該有人打破局面的,我不行,林俊?他已經和救護車一塊兒走了,這太糟糕了。我突然想責怪林俊,他要是再聰明些應該要留下來幫我說話的。可是他的確應該陪楊生,他是頭頭,他得照顧每個人。

那狗又朝我叫了一下,我一下子跌在草地上。天哪,我簡直不能睜眼看著他們,他們為什麼這麼安靜,就像在那個頂好的學校的頂好的教室裡我被冤枉時一樣。

“我們繼續玩圓盤吧。”我小聲地說著,我確信他們仍然會誤會我的意思。

“你現在就想著玩,楊生都受傷了,你個小丑。”他們走開了,我說的話真起作用了,他們在另一頭開始玩圓盤,那條狗跑來跑去,沒有叫一聲。

看了一會兒後我站起來,隨意在地上找了塊磨砂盤,用第二種方式向前甩,不出意料,它又碎了。

我想起口袋裡的那塊銅牌,準備用它試一次,我想我至少應該成功一次,給自已看。然而我終究沒有扔它,我猜我已經沒有觀眾了,小丑卻還起碼有觀眾。

我把銅牌塞進口袋,向他們走過去。

“我來看你們比賽。”

“我們不歡迎你。”周聰說。

我當她沒有說話,在他們旁邊坐下。

幸運的是剩下的幾個沒有聽她的,如果他們真聽她的,我想不出我會做什麼,總之不是像我平常一樣考慮他們的難處,替他們找理由。她不是頭頭,我對自已重複著。

“那你去幫我們撿圓盤好吧。”周聰把她的狗狗抱起來,我此時真覺得那條狗親近又可愛,被她抱著真是委屈它了。

我同意了,我毫不意外。只要能繼續和他們一塊兒就行。

他們一邊扔,我就順著扔的方向跑,拿到了圓盤記錄下位置就扔回去。如此幾個來回我是累得不行,我的腳底燙得生煙,我的鼻子裡黏滿了灰塵,就差跟那條狗一樣吐著舌頭了。

我實在跑不動了就跟他們說休息一下吹吹風。鍾成和金誓開始玩石子游戲,周聰扔著圓盤讓狗叼來給她,我就躺在地上,忽然有異樣的感覺,我無法名狀——我像是突然敏感起來,能清晰地感受風吹過我身上,清晰地聽到周圍的一切,狗踩著沙子,圓盤摩擦著地面,拍手聲,撞擊聲······我真想睡著,夢裡是我叫來了救護車,我們一同陪楊生去醫院,那隻狗不會朝我吼。可我又不知道從哪裡聽來“夢是相反的。”我矛盾極了,我到底要夢到好的還是夢到壞的。最後我突然醒悟,我竟然要為已經發生的事情做夢,或者說,我竟然想改變過去,這太恐怖了——恐怕我將要無止盡地幻想過去的事情,在虛假世界裡改變過去——我是這樣的人,一旦發現了能補償自已的遺憾和不滿足的方法,就會無節制地使用。這樣做總會有惡果的,人總是要看向未來的,太過糾結過去的人,會被過去糾纏。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發現周圍已是空曠一片,我猜想他們叫不醒我就自已走了,有時我真得感激他們傻傻的“無情”,我的意思是,他們給了我一份空間,一段任意使用的時間,好讓我的情緒平復,好讓我能再糾結一會兒,後來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了,我不得不在情緒不好時做出選擇,不得不在無法思考地情況下做出行動。

周圍靜得奇怪,生鏽的鐵片閃著耀眼的光,踩踏過的草木孤零零地唱,風聲風聲,還是風聲。我突然想起學校草坪裡插的的牌子“抬起您的腳,青草對你笑”“不要讓你的隨意,破壞了草兒呼吸的自由”,說得真好真美妙。我後悔之前不假思索就踩在眼前這些草的身上,我甚至為它們感到失望,“這個在學校裡天天看著不能踩草的牌子,非常自覺的人連想都不想就踩到我們身上!”

我不知道我怎麼突然想起這個蠢事情,也許我實在不肯去想地面以上的東西——救護車,圓盤,狗,鐵釘,林俊,楊生,周聰。

可我又想起不知誰和我說過的一句話“草要踩踩才生長,人要壓壓才有勁兒。”這些話總使我矛盾起來,我不知道相信誰,要是我真向老師家長問這個問題,準又得遇上那種眼神。我只能問自已。

“你踩那些草的時候想得什麼?你快樂嗎?你覺得草快樂嗎?”

“我想著找到東西,我想要快樂,我想要草快樂,可我不知道自已快不快樂,不知道草快不快樂······”

我不願再想下去了,我不讓自已再去想任何東西。我突然想去學校,不要問我為什麼,我不想回家,又不想找他們。

這是一所私立小學,建在一座荔枝山的旁邊,附近有一家石化廠和許許多多小店。

週日學校不開放,大門鎖上了。保安室的保安雖說睡著了,我也不敢正大光明從大門爬進去,誰知道監控室有沒有人,學校裡每個老師都神經兮兮的,上課下課總會在別人班的窗戶上伸出頭來看,誰知道他們有沒有監視學校的癖好。

我走上通向荔枝山的白水泥路,路旁放著些煤氣罐和晾衣架什麼的。我有點期待它們突然爆炸,場面該有多麼宏偉。

我抄一條小道一路走到荔枝山上,現在雖說是荔枝成熟的季節,可山上見不到幾顆——農民們老早摘過了,不然我還真上不了這荔枝山,我要是摘了一顆就得給他們十顆的錢,我猜你知道為什麼——我是孩子,孩子可以欺負。

我從荔枝山上找到一處陡坡,陡坡上長著嚴嚴實實的爬山虎,下面就是學校的圍牆,少數的幾個沒有監控探頭看著的圍牆。我於是順著爬山虎爬下去,翻過圍牆進了學校。

我應該小心翼翼地走著,但事實是我就像個沒事兒人一樣散步,我得讓監控室裡的人以為我是從大門進來有正事的,進了學校就別想著躲監控探頭——他們就是這樣給你製造緊張感,就算誰誰誰告訴你它們都關上了你依然會怕,你就是會怕,就是會自覺得多——我想在監控下的行為並不是真實的行為,你可以猜到,那個也是從這裡畢業的矮個子(我怎麼總是叫他矮個子,我不喜歡這樣叫,我真該問問他的名字),在學校裡曾是多麼可愛乖巧的人。

但接下來我犯難了,我到底要到學校幹嘛呢?或許我只是要證明我可以突破學校緊閉的大門進入到學校裡來。可是證明給誰看,給自已?我為一個觀眾也沒有而感到鬱悶。

可我仍不想走出去,我想找找監控室,我承認這是膽大的行為,可我興奮得不得了,這個念頭讓我燃燒起來了。

我抱著這裡除了保安和我絕對不會還有第三個人的想法,不斷向自已重複,直到我在教學樓裡轉來轉去找到監控室。

除了門上寫著監控室之外它真沒有什麼特別的,但是我完全為這三個字著了魔,我扭了扭門鎖,驚訝而欣喜的是它開了。我伸著腦袋往門縫裡看,裡面亮著燈,沒有人——要是有人,尤其是老師,你準能聞到一股子煙味兒。我賊一樣地溜進去,慢慢地把門帶上,我考慮了一會兒,還是不反鎖了。

裡面大約有幾十塊電腦螢幕,監控著校園的不同地方,每一層走廊,每一個教室,每一層樓梯,每一片花草,每一處廁所門口,操場沒有監控,因為根本沒有操場,教學樓下面就是水泥地,一邊有個國旗杆。沒有一所學校會不建國旗杆,那就是學校的命根子,我有時還真能對它肅起敬意,但國歌一完自然是不會再去想它——我才不會去想它,我清楚地記得我報名做三年級升旗手時被說身高太矮。而校長的兒子,一個和我差不多高,平日裡最喜歡在女孩子面前顯擺的人卻當了升旗手。還有,我猜他們寧願建圍牆也不願建操場,即便有操場,我想也只會用來拍照留念和考試。

我坐在監控臺前的一張椅子上,把頭昂得高高的,頗有些指揮千軍萬馬的神氣。但我看著看著螢幕卻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要不是親眼看見我真的無法想象,我所做的一切,我在教室裡唱歌,在走廊上玩拍紙牌,在升旗儀式的時候打哈欠,這所有的一切都被記錄著,我覺得學校肯定是要把我們的所有劣跡記錄下,然後在期末的時候一塊兒算賬。最瘮人的是,我們真的是被看著,我突然討厭被看著,被這麼個冷冰冰的東西盯著。

正當我揪心的時候,門突然開了,我知道它早晚會開,但還是嚇得愣住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害怕,那時候我對老師大概都是害怕的,你怎麼能不怕一個你一犯錯就叫你家長過來,讓你在全班面前認錯,還會在接下去的幾個星期拿一種不耐煩的眼神看你的老師,你一定會怕,你也一定會變成乖寶寶。

“喲,哪個班的學生,跑到這裡來了喏?”校長從門口走進來,身後跟著的,是他的兒子,那個升旗手。

“爸爸,我認識他,二班的常久,他報名過升旗手的咧。”要命了,我覺得事情要更加難堪了,這傢伙一定會把我的事情到處去說,要是隻有校長我可能還有機會抽身。

“哦,下次不要亂闖好吧,是去藝術室學畫畫的吧,回去繼續學,別開小差。”

“嗯嗯,好。”什麼鬼的藝術室,原來週日還開了藝術課的啊。

我正要走出這個陰森森的地方,就要呼吸到外面潔淨的空氣時,那個升旗手又打了岔,“爸爸,他不在藝術室的,我去看過,沒有他的!”

天哪,多麼誠實細緻的孩子。

“我是來找那裡面的朋友的,他叫我過來一起看看,感興趣的話可以去上課。”我真佩服自已的急中生智,我越來越知道怎麼說胡話了。

終於我走出鬼門關,背後校長傳來聲音,“說了多少遍在外面叫我校長,叫別人聽見了這影響多不好!”

走到轉角時我偷偷瞄了一眼監控室,他們已經進去。我猜想他們正在螢幕裡盯著我看哩。我於是假模假樣地往藝術室走去,敲敲門。

“校長叫我來聽聽課。”我望著帶著小帽子留著鬍鬚叼著菸斗的藝術老師,我一臉認真。

他眼角皺了一下,大概是怪我打斷了他的課,也可能看到我腦袋上戴著那一頂剛買的帽子有點愣神。不過他馬上叫我坐到後排的一個位子上了。

我於是跟一群我一個都不認識的人度過了一個小時。老師在教室中間放著一個正方體,上面是一個球體,叫他們照著樣子畫。

“先畫什麼啊?輪廓怎麼畫得啊,陰影呢,好好觀察。”他走來走去,不過在靠的最前的幾個高年級的學生的畫板上停留得久,偶爾繞著教室走走。他把手背在身後,嘴裡不時吐幾口白煙,對他們指指點點。

我看著身旁幾個人畫的畫,真有幾分模樣。我安靜地看著,想起自已連他們的萬分之一都比不上,有點小小的失落感,為什麼我的父母不讓我學學,這多有趣啊。還是算了,還是玩適合我一點,不花腦力不費錢,不用死板地坐在這——我真是可憐,竟然想出這樣好的理由來抑制我的興趣,來安慰我自已。

“你自已模仿著畫一下知道嗎?”老師從教室後面把畫板和鉛筆橡皮什麼的放到我前面。

我起了幹勁,學著他們的樣子塗塗畫畫,也有幾分樣子。最後那個老師還走到我身後看看我畫的東西,“有底子嘛,要不以後來這上上課。”

“不用啦。”我想說是,真的想說。但喉嚨不是我的。

我走的時候瞄了瞄其他人畫的,心裡清楚我畫得真的不好,在我看來,是最差的。霎時間,我一部分的心好像變得柔軟了,變得像糖水一樣。

“老師,謝謝您。”我走到他面前說著,我感激他,感激自已的傻舉動——我印象中沒有幾次說“謝謝您”,我常說“謝了”和“謝謝”,我知道哪句分量重些。而且,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我再也沒去上過他的藝術課,可能我知道我不能再去上一節課,我想再投入一個新的興趣中去了,尤其是要花錢的興趣。

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樣穿好T恤,長褲和襪子,蓋著薄薄的床單睡覺——我不知道自已怎麼有這種習慣,有一段時間我特別期待早晨,我想早早地出發,在路上看這看那,再早早地到學校。早晨街道乾淨而安靜,很少人,很少監控,我像害怕學校的監控一樣深深愛上了清晨。

為了早起,我強迫自已早睡,我通常能夠做到。但這天晚上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我胡思亂想。我想起那根扎到腳心的釘子,我想起那條大大的狗,我想著沒有荔枝的荔枝樹,我想到我牽著狗在沒有荔枝樹的樹林裡踩到釘子,我討厭自已沒事兒就愛瞎想。而我也真無事可做,我的興趣只在白天,夜晚是用來捱過去的,是隻用來吃飯洗澡睡覺的,就像黑色的袋子只能裝垃圾和錢,我不知道從哪裡聽說的。

在五年級的時候,說是學校旁邊的石化廠要搬遷,市政府為了保障學生的安全就將我們全校學生轉移到一個公立的外國語學校去了。於是我莫名其妙地總算在深圳上了一回公立學校,這本是我父母成天著急的事兒。

我壓根沒見過那麼大的建築,進了學校跟進了迷宮沒兩樣,交錯的空中走廊,此起彼伏的教學樓,聽說是小學和初中合併在一塊兒的。

我們的教室是那一層的最後一個,要比原來的大上不少。我們個個感嘆著新校的氣派,張牙舞爪地在走廊和每一層樓兩邊的空地上跑。

有那麼一次,好像是在和這所學校的原住民考過同一張試卷後,我的班主任叫我到辦公室去。

“你在原來的學校成績特別好,是學習委員,但在這裡有很多比你還要厲害的人。你要比班上的人更加努力,才能趕上這所學校裡的人。”她語重心長,每一字都像壓著一堆石頭。

此時的我卻在心裡挑起他語言的毛病來,這是我到現在都改變不了的習慣,我總要對別人的話雞蛋裡挑骨頭,對自已卻很寬容,我不知道我是希望別人好,還是透過給別人找毛病來給自已些安慰,我搞不清楚我自已。“我們不也是這所學校裡的人嘛,怎麼能說······”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對吧。”她見慣了我的品行,是少數幾個喜歡我的老師——也許只是喜歡我的好成績,怕我退步了。班上成績好的總是比差的受老師的待見。我不該這麼狹隘,把別人往壞裡想。但我養成了習慣——往壞處想時結果總使我安慰,往好處想時難免會失望。而且,可悲的是,在更多時候我會遇上壞事兒。

等上語文課的鈴響了的時候,我就屁顛屁顛地跑回去了,我大約以為老師為成績這事兒找我終歸是肯定了我之前的成果,我那時雖然對誰都持著些許懷疑的態度,倒對別人的讚揚沒有絲毫的抵抗力,她的確稱讚了我,是的。

語文課上,我坐在靠近窗戶旁邊的座位上。臉上長顆帶毛的痣的楊老師喜歡一邊帶我們朗讀,一邊隨著韻律在座位間走動,像是入迷的樣子。

忽然一聲撞擊聲,他向坐在我右前方的鐘成的課桌踹過去,兩頰挷出石頭狀,一臉惡狠狠的樣子。“叫你讀書你不讀,你成績好到哪裡去了?”鍾成成績並不好,說實話是非常差,我們說他的腦子都用來長個子了。

總算恢復正常,繼續朗讀,可旁邊的教室突然傳來歌聲,唱的什麼我已經忘記,只清清楚楚地記得我跟著哼了——我挺喜歡唱歌,說不上原因也不為著什麼,唱歌能使我投入,投入大概就能忘掉其他的麻煩事兒。而最最要命的是,我的同桌用手肘推了我一下,我知道這是危險的訊號,恐怕全班都聽見了。

我趕忙彎下腰去再坐起來看向他,他也在望著我,張著口準備說什麼的樣子。我抬起手裡的塗改液,“我剛才在撿塗改液。”

他咳了一下又繼續帶著我們朗讀。我自覺地提高了讀書的聲音,腦子裡卻有些混亂。就他平日裡對待別人時的脾氣,我覺得他至少該罵我一句。我瞄著鍾成看見他憋著一臉的鬱悶,不由自主地想到成績這檔子事兒——我的成績比他好,我開小差沒事兒,他開就得被踹。

我頓時對自已的想法感到噁心,我真的是有點痛心。我覺得我應該被罵,或者鍾成和其他的成績不好的不該被粗魯地對待。我害怕鍾成那些人對我有不滿,他們理應有不滿。我不要他們用充滿怨氣的眼神瞟著我。我突然覺得我不是個好朋友,我該和他們一樣成績差,我猜想他們心裡一定在鄙視我:成績好又和我們玩在一塊兒,是羞辱我們呢吧。

那節課下了,我心裡的石頭卻未沉。如果這個老師是一視同仁的話就沒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了,我快給自已逼瘋了。

好在他們過來打斷我的思路,叫我出去走走玩玩,我猜想我的朋友可比我要大氣得多,才不會計較來計較去——我也是到後來才知道,每個人都在擔憂自已在別人中的形象,這比怪罪別人來得頻繁得多。

我們走到學校的圖書館準備進去遛遛,不是我們對書有興趣,而是老遠就嗅到了圖書館裡的冷氣味。可到了門口剛要進去時卻被幾個彪形大漢攔住了,是保安。

“到那裡‘滴’一下借書卡。”其中一個保安指著大門旁的機器。

“我們沒有啊。”

“怎麼沒有,一年級的都有,你們弄丟了就去補辦。”

“他們就是沒有的,鄉下班過來的嘛。不是我們學校的。”一個路過的高年級學生朝我們挑著眉,金誓和鍾成差點就和他打上。

“喲喲喲,兒子打爸爸了哈,我沒教育好你們。”那個學生進去圖書館前還不忘嘲諷幾句。

我倒沒有生氣,我真覺得不該和這樣的傢伙吵架,還覺得他真可憐,表面上威風凜凜,巧舌如簧,卻一下子就能讓幾個陌生人討厭他,是那種不會轉變的討厭。而且重要的是,要是我們真起了衝突,第二天就得有好多人嘴裡念著“鄉下班”,這不是玩笑話,即便我們是在理的那一方,卻免不了被人誤解。只要事故發生,聰明周到的人們總會把兩方都數落一遍。真相是什麼?看你怎麼說,看多少人在聽。

但轉而一想,我有些不滿,你知道原因的,我雖然不想把他的話當真,但還是在腦海裡不斷重複著。我不願意這樣猜想:這所學校裡的人還真不把我們這些搬過來的當自已人,我們是逃到這裡的難民。難民有地方肯接納就不錯了,被說幾句也是應當的。

我把步子走得特輕,和班上的幾個走回班裡,一路上我不停地瞄著其他的學生,他們所有人都板著個臉。不知怎的,覺得有那麼一條鴻溝,頂多幾十公分寬,卻深不見底地插在我們之間,使我無論如何不敢跨過去。

或許他們只是在做自已的事,沒工夫搭理我們,是的,我寧願這樣想。

到了週五,老師告訴我們我們班是下個星期的升旗班,按照這所學校的習慣,升旗儀式前我們要派一個人用英文演講。但全班沒有一個人有那樣的水平,這不是訓練兩天就可以完成的,我們從來沒有試過讀出一篇完整的文章,更不要說在幾千人面前演講了。

結果不難預料,我們用流利的全中文進行了一次演講。當時我站在下面只能聽見周圍的議論聲和笑聲,我也覺得可笑,我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也許叫自卑吧——我不怪他們了,我們不會就是不會。我開始相信,如果我被嘲笑,一定是我有可以被嘲笑的地方。我也可以嘲笑別人吧,如果有個理由。

第二天坐車去上學的時候我遇上林俊,我們都起得有些晚,急著坐上車。我看到停靠站表上有輛車的站點有個和學校的站臺很像的名字,我們之前一直乘的車沒來,這輛車倒是來了。我拉著林俊上了這輛車,我問司機到不到我們學校,他叫著我們刷卡讓我們往後坐。

一路上我們看著窗外找著認識的路標,怕做錯了,發現還挺對的上就不再管了,等到報站就下。

我不喜歡坐著,就靠在後車門旁邊的柱上。柱上有個正方形的紅點,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就按了玩——像這類開關一樣的東西總能引起我的好奇。

“不要按,你按了我要停車的呀!”那個司機頭朝著前面喊著。我回到座位上跟林俊聊起PS2,就是那種插上光碟用手柄控制的。我們常玩越野腳踏車,WWE,龍珠,海賊王和火影忍者。

聊得起興時林俊和我說公車路線不大對。道路兩邊是類似郊區一樣的灌木林。

“這下壞了。”我走到前排又問司機這車到不到學校。“我們學校拿站臺到不到?叫······”

“學校,不到啊,名字差那麼一點,你剛才不是說的這個站點嘛。”

坐錯車了,我有點著急,但更多的是興奮,“那我們要坐什麼車回去啊?”

“我不知道哩,你們坐到總站,那裡車多,肯定有到你們學校的。”

於是我們稀裡糊塗地坐到總站,買了點早點吃了。我有點興奮,我為自已突然萌生的點子欣喜若狂。

“我們坐車回上車的地方去玩光碟吧,反正現在去學校也是遲到,不如下午上課時回去。”我想的理由真是絕妙,我自已心服口服。

“我們幹嘛不在這找玩光碟的地方?”林俊對我的想法一點也不詫異。還一個勁地誇我“有進步!”

“我們學生模樣不好問別人打遊戲的地方,而且他們還不一定知道,這裡這麼偏僻估計也沒有光碟玩。”我又說服了我自已,我對已經試過的事情總是有很高的信心。換句話說,我總會去上一次剪髮的地方剪髮,去上一次吃零食的地方買零食。即便上一次的經歷並不使我滿意。

於是我們又坐車回到原來的地方,路上經過學校的時候還稍微動搖了一下。我真是會安慰自已——你看我還是有不情願的意思的,但是決定都決定了,總不好反悔。況且,我此刻滿腦子都是光碟。

我們一直玩到中午,隨便吃了些東西,我想是辣條,那家遊戲機店旁邊只有買辣條之類的零食的地兒。

我們坐車回去時正值中午放學,我還不想那麼快進學校,尤其是在人這麼多的時候。我們到學校旁邊的商品樓裡的健身設施旁坐著等開門——中午午休時候大門是關的。

“林俊常久,班主任打電話給你們爸媽了,你們早上怎麼沒有來?”同班的同學張啟明恰好撞見我們。

“我們坐過站了,然後吃早餐等車又坐車回來。”我自覺地沒有提起我們去玩光碟那事兒。林俊也默契地應和。我真沒有想到老師會打電話給家長,我以為只是當我們普通的曠課,回去後解釋一下就沒有問題了。這下可麻煩了。我看出林俊臉上露出難色,他的家長大概是比我的要兇悍得多。我開始後悔把他也捲進來了,他還配合我說話來著,我心裡搖著頭。而且,不幸的是我又想到成績的事情,我成績不錯應該沒多大事,他可是一般水平,我怕他要被訓得慘一些,更怕他會對我有看法,即便我知道他不會。

我得打破局面,這個念頭突然閃過。我得安慰自已,調整自已。我可以幫他說話,平常的時候,我這類人只要幫他們說話都能讓老師軟下心來,這一次也不會例外,我重複告訴自已,沒有例外。

小區裡認識的不認識的聚在一起,準備像往常一樣玩捉迷藏,我心裡遲疑著要不要玩,剛剛玩得盡興,現在倒對遊戲有點害怕。還是加入了,我不能傻呆呆地看著別人玩,我怕自已又胡亂想些東西,讓遊戲分分心也是好的——我更願意相信是我本來就對遊戲著迷,我得為了遊戲而去遊戲,要是把它當成分散心思的工具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

學校裡中午不準留人,倒給了我們在外面玩耍的時間。捉迷藏實際上是很有技術性的遊戲,你知道有些人從來不是為了不被捉到而藏起來——他們躲在是個人就能想到的地方。

我們遊戲的區域是一幢樓的二三四層。二層是大大的平臺,三四樓是有住戶的,之所以選擇三四樓是因為有兩部電梯和一個樓梯,可玩性就增加了。總共有十來個人參加。

第一盤我躲,負責捉的人是個不認識的看樣子比我小的孩子。

他趴在一個柱子上開始從50數到1,沒等他數幾個數,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躲好了。

“別數了,他們全部躲好了,我和你合作,你假裝沒有捉到我,我還是幫你搜尋人都躲在哪裡,然後回來這裡偷偷告訴你。時間快到的時候我再給你抓。等到我抓的時候你也要幫我。”我對我的想法感到莫名的興奮,我想這是遊戲成功的開始。

“哈哈,抓到你了。”他數到1之後轉身一把抓住我。

第一次合作嘗試宣告失敗。我想不出我的主意有什麼不好,實在是佩服這個嚴守遊戲規則的人。結果更讓我哭笑不得,他還真找到了所有人。

第二盤我還是躲的那一方。負責抓的人是和剛才那孩子差不多年紀的人。我學聰明瞭,我爬到二樓平臺旁邊的一個大廣告牌的背面,真是費勁。

那一盤我沒被抓住,在時間快到的時候趕緊爬下來隨便找了根柱子藏著——我可不想讓別人發現那個藏身的好地方,好事等到別人喊“5分鐘結束了!”再爬下來,準被發現。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找到這個好地方就不願意再找了。

就那樣我躲過了幾次抓捕。

終於到我負責抓的時候。陸陸續續地在平臺上找到了人,有躲在平臺角落裡的大瓷罐裡的,有躲在柱子後面玩隨機應變的,有躲在花壇裡面的。我派遣被我找到的人蹲守在各個電梯口和樓梯口。被抓到的人都要歸屬到抓的人那邊,但是一般他們都不積極,因為只要我有一個沒抓到就還是他們贏。

“啊!”二樓傳來慘叫聲,像是有人受傷了。我叫蹲守的人繼續蹲守,自已上去看。

是那個拒絕合作的孩子,正弓著背捧著肚子,一副痛苦狀。我本來還懷疑是不是林俊那夥人常用的調虎離山,拖延時間的計謀,看到是他就覺得不是裝的。我叫來蹲守的人看看他怎麼回事兒,他一會兒喊疼一會兒又說好了些。

我正考慮要不要送他去醫院,他突然直起身來指著自已的手錶說五分鐘到了還有人沒被抓住,我輸了。我有點不耐煩,不是因為輸了,而是覺得這傢伙捉弄了我個透。

被我抓到的人個個歡呼雀躍,我猜他們完全看出了這傢伙的把戲,卻不肯告訴我,還裝著關心的樣子哩。

接著又有幾個人參加進來。遊戲時間被延長到10分鐘。

我還是在廣告牌後面躲著,我盤腿坐在鐵質的架子上面,迎面吹來涼風。我自認不會被抓住,就欣賞起風景來。對面就是學校的正門,從這裡看過去真覺得這學校是一件藝術品,我就是有這樣的感覺,要是有個安靜的環境能讓我傻傻看著一樣東西,一樣不會有人來打擾的東西,我就覺得它很美。哪怕它只是一個煙囪,我都覺得有神秘的氣息環繞著它——要怎麼說能,我好像觸控到它擁有著的一片絕對空間,那個空間是它的,或者說它和那個空間是一樣的。這樣說吧,我好像能更明晰地感受到距離。感受到我自已的位置。

“喲,常久我抓到你了!”是林俊,這盤他負責抓人。

“你怎麼找到我的?”我有點不可思議,誰能想到我會爬到這危險的地方。

“你沒事兒就喜歡往高的地方跑。”

“啊?”我還真不知道自已有這習慣。

“因為你矮嘛,哈哈”我知道他在開玩笑,要是別人說這話我指不定冒火三丈。不過後來我真有到高處吹風的習慣,這是少數幾個成真的預言。有時我驚異自已為什麼會恰好和這個頭頭玩得好,而不是和別的什麼人,除了在成績和搗蛋方面我有所造詣,其他的部分可是一竅不通。我有時回想起小時候的事情,真覺得每段時間都有一個極為珍貴的朋友。

下午兩點。在學校廣播“the day you went away”的歌聲裡,我們走進教室。

第一件事就是被叫去辦公室。

“你們到哪裡去了?同學們沒一個看見你們的。怎麼到下午才來?”班主任兩眼直勾勾地瞪著我,我真該穿件厚衣裳。

“我們起晚了,沒坐到平常來學校坐的車,坐錯車了,我以為那輛車到學校的,站牌的名字很像的。後來坐到總站了,等再坐回來的時候都接近吃中飯了。”

“你們不會問司機到不到啊?不會打個電話給家裡,你們父母很著急的呀?”

“就是司機跟我說到的,我特意問了。到半路發現不對勁的時候他又說聽錯了。我忘記打電話了,我們太急了。”我半低著頭看向她,不知怎的真把眼睛弄得有些溼潤,怕是我自已都完全相信自已了。

林俊這時候站在我背後,我總是會擋在其他同學和老師面前說話。

站了好一會兒老師才放我走,卻把林俊留在那裡。我心裡慌慌的,一直站在辦公室外面等著。

“沒事兒,叫我努力把成績弄上去。”他出來後跟我撇了一下嘴。

“她是不是又說是你把我帶壞了什麼的鬼話?”我總能猜中老師們在想什麼。

“管她呢,明明是你帶壞我哩。”他朝我傻笑著。

那天夜裡回家,爸媽按照慣例數落了我一遍。我看得出他們眼裡的害怕,在他們眼中我的周圍總是充滿各式各樣的危險:猥褻學生的老師,吸毒的學生,拐騙小孩的人販子。我沒有能力保護自已,除非在過了那個莫名其妙的18歲生日成為不知道誰規定的成人之後——我覺得可笑,前一天還是無力自保的孩子,第二天就是明辨黑白的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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