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米線,一份打包,一份這裡吃是吧。”服務員把兩份米線放到我的桌上,我從回憶中抽身,嘲諷自已要是老了不得一天花個七八個鐘頭回憶往事。

我刮刮筷子把上面的竹子絲刮掉,開始我美味的一餐。吃完,付賬,拿著徐澤的那份米線,拍拍屁股走出餐館。街上沒有車水馬龍那樣誇張,但足以讓一個橫穿馬路的人停個兩三次。形形色色的人從我面前走過。染著黃頭髮的男青年摟著和他差不多高的女人,停留在那女人腰部皮帶上的手戴著戒指,是銀色的。那個外國人把胸口寬的電腦包橫抱在胸前,他的手上有十字刺青。有個穿櫻花色短禮服的女學生進了書店,她剛要把考四級的材料從包裡拿出來,差點撞上一個肥嘟嘟的小女孩,小女孩的手上拿著個麥兜布娃娃,估計剛從娃娃機裡抓出來他們倆伸著手說著“不好意思”,又各自朝前走。不遠處的斑馬線上站著一個拄著柺杖的老人家,他手上褶皺縱橫,佈滿褐色的斑點,綠燈亮了,他緩緩地向前走,一步一挪,手把柺杖抓得穩穩當當。戴著耳罩式耳機,踩著滑板的瘦高個從我身後飛馳而過,他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另一隻手在空中划著優雅的弧線,手上帶著的貝殼手鍊藏著他對時尚和美觀的喜愛。路邊有個扎著辮子的青年秀著他的悠悠球技術,金色的悠悠球在他戴著黑色手套的雙手間穿梭搖擺,不時向路人頭上的帽子叫囂,又不時對地上的磚縫慰問,表演結束,叫好,鞠躬,他雙手伸到背後,悠悠球的白線從指尖滑下,有人朝他擺在地上的寬簷帽扔硬幣,他於是雙手合十對著那人感謝。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察在街道間巡查,他們聊著笑著,把傳呼機塞到褲腰帶上,拿著警棍在手上晃悠,怕誰不知道他們的威風。校門前停著紅色的保時捷,後備箱上貼著一張手的影象,還有一行字:別拍我的屁股。保安兢兢業業,一邊用尖銳的眼神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一邊忙碌地按著傳呼機,厚厚的繭子按著鍵,嘈雜的聲音不嫌累地叫,他一年四季都穿著那身水泥灰的制服,免不了讓人以為他長期不換衣服。宿舍阿姨估計去查房了,要是他看見徐澤的邋遢樣,指不定用她無情的手在個人衛生那一欄上打個大叉。他們如一輛列車朝我背後開去,一閃而過,轉眼忘記。

好歹沒在我那一層發現宿舍阿姨的動靜,她的衛生條件記錄冊總要在每一層的不鏽鋼扶手上敲來敲去。

“徐澤,開門!”我敲著門,但裡面沒有動靜。

大概他出門晃悠去了。我開啟門,發現他趴在我的床上一動不動,真是,睡覺都不回自已的窩。

“喂,快到一點了,吃飯了徐澤。”我把面放在桌上,踢他的小腿。

“喂!”我覺得他有些不對勁,一點反應也沒有。

“喂!”我開始發慌,我把他翻轉過來搖他的頭,仍是沒有反應。他的臉色灰白,像極了電影裡的喪屍。

“120、120”我趕緊撥打電話叫救護車,心都快跳出來了,“你不能有事啊,大哥。不能有事啊。”

我又打電話給他的父母,陪同著他們一塊兒把徐澤送到人民醫院。他的父母擔心地問這問那,我如實告訴他們,懸著一顆心連說話都開始結巴。

他被送進急救室,醫生說他心跳過緩,可能是腦部供血不足導致暈厥,具體的病因尚不明確。

“會不會是我買吃的來得太晚,他血糖低昏厥的。”我的心怦怦直跳,怕是自已造成了他的昏厥。

他的父親留著八字鬍,在急症室前左晃悠右晃悠,不時門上的窗戶裡看,那裡只有一塊藍色簾布。他的皮鞋敲著我腦袋發昏,我莫名其妙地想象出個徐澤的葬禮。

那天下著大雨,豆大的雨滴染上烏雲的汙濁,一串串緊挨著從千米高空往下砸,周圍噼裡啪啦地響,像有人燃起了鞭炮。他的墓碑立在樹下,那是一棵大榕樹,高的能勾下天上的濁日,覆蓋有方圓十多米,板狀根在草地上延伸著五六米,在墓碑的身後扎進土裡。他的石碑上刻著名字,出生年月日,還有銘文:被選中的人。

親友站成兩列,撐著黑色的雨傘,斜看著墓碑又低下頭來,彷彿他的面容就烙在那上面。牧師站在榕樹下,和親友們一樣穿著一身黑,他的長袍拖在榕樹根上,手上捧著一本聖經,雨滴並沒有穿過這茂密的榕樹,他的衣裳和聖經乾乾淨淨。他在胸前劃了十字,開了口。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

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

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

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

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阿門!”

“阿門。”親友們一個個走到墓碑面前,嘴上說幾句緬懷的話,淚和白菊花被一同放在旁邊。雨滴打在白花上,霎時間變得透明。

“死亡,是最普通的結束,你作為被選中的人,卻有了最普通的結束。”我在他墓前輕聲念道,“所以你是被死亡選中的人嗎?”

門開了,醫生從急症室裡出來,我從想象中跳出,愧疚仍然無邊無際。

“他有心臟病史嗎?”醫生問他的父母。

“沒有······不知道啊,他從來沒出現過突然昏厥的問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他現在有沒有事啊。”他們焦頭爛額,眼角緊皺,直直地看著醫生。

“脫離了危險。目前看來是心源性心臟病發作,不過症狀輕微,不必擔心。”醫生和他們說著病因和病情,告訴他們下一步的治療方式。

“暫時不要去打擾他。一兩個小時後再進去吧。”醫生離開了,剩下一個護士和他們說明情況。

我回到空蕩蕩的宿舍,想起我夢中的葬禮,傻傻地笑了,還好,不用這麼快就參加他的葬禮。但我很快陷入沉思中。我忘不掉他蒼白的面孔和格外紅豔的雙唇。我想他要是真死了該怎麼辦,分離我體會過不少,但死亡的訣別我從未遇過。我努力回想所有關於他的事情。

他愛唱歌,誰要是起個頭他就能一直唱下去,經常忘詞,於是會把忘記的詞前的所有歌詞一遍一遍地唱,不嫌厭煩。對於一個真正熱愛的人來說,厭煩就是罪過。此外······此外我想不起他任何的愛好。也許他就這一個愛好,一個愛好就足夠了,只要有那麼一樣讓人痴迷的事情就足夠了,他有,所以他很幸運。他有不少壞習慣,也不能說是壞習慣,只是讓別人感覺不適。比如他長期不洗衣物,時常忘記關門,開了零食沒吃完也不紮好袋子,他還穿錯拖鞋,借來的指甲鉗弄丟了好幾個,誰的床上都能聞到他未乾的襪子味。他不喝酒,抽菸少,也許是在宿舍裡抽菸少,他的牙口看上去就像有含著香菸幾十年的人,這樣的話我還倒欣賞他不在宿舍磕煙的良好作風。對了,這人還不經誇,你要是說他今天值日干得不錯,他就得瑟地跟中了彩票頭獎一樣,興奮得連之後的值日都忘了。你要是說他好不容易洗了次襪子,他當時就跳著倫巴把襪子掛在你床頭好讓你瞻仰。他沒事兒就愛聽我們講故事,只有在聽故事的時候,他能安靜下來不賣弄他那淳樸的嗓音。但他從來不講,每次輪到他分享故事的時候他就故作鎮靜,然後以一首情歌抒發他激動難忍的情緒。他不遲到,不早退,關於課堂的事情他很少怠慢過,儘管他有時會頂著雞冠頭睡眼惺忪地爬進教室,儘管他偶爾在課上打哈欠睡覺,但也不影響老師對他的高度讚揚,他的成績一直不錯。不愛和同班同學以外的人說話,不愛參加活動,社團一個沒報,但他看上去總是很累,黑眼圈重重的,也不知道什麼事擠去了他睡眠的時間。

我就這樣想著,越來越欣慰他沒有暴病而死。它是被選中的人,又怎麼能死。死亡不會選中一個人,死亡沒得選擇。

第二天我有機會和他單獨聊天,他的父母出去買飯菜,想讓他和我聊聊。他們說徐澤從小內向,提過的朋友很少,我是其中之一。

“哈嘍!”他從白被子裡探出頭,坐了起來,臉色好了很多,“別來無恙。”

“別來那我就走了。”我還是不敢相信他會是一個內向的人,他交際圈不大,但在宿舍可是活寶。

“大哥,我是病人啊。”他裝出聲淚俱下的樣子,讓人看不出生病的樣子。

“我年齡比你小咧。再說你哪裡像個病人了?”我注意到他手上扎著的針管,正在輸液。

“二師弟,大師兄心痛知道嗎?”他伸手去捂胸口,扯到了針管,“嘶——”

我也“嘶嘶”地吸著氣,他疼痛的樣子真讓人揪心。

“你爸媽說你內向,我還奇怪了,你小子內向那全世界都是憂鬱症了。”

“說是內向,也不是內向,看對誰吧。”他把右手小心翼翼地放到床邊,“同宿舍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總要活絡些。”

我跟他說我昨天想到他的葬禮的事情,他卻笑個不停,我懷疑誰點了他的笑穴。

“那是你自已的葬禮吧,我的葬禮不能那樣。”

“那你倒是跟我講講你的葬禮要怎樣,算是給我留遺言了。”我在他旁邊的椅子坐下。

“這個嘛,我得想想。”

我猜他可能又要唱歌,“說真的,這裡就我們兩個人,你講講你的事情不介意吧。我不會······”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搖頭,“之所以不和你們說是因為我實在太普通了,我沒有多少事情好講,我也不是講故事的好手,我,你們講得很好,我,我覺得自已不行。”

“那,那你唱吧。”我想到一個點子,“唱出你的葬禮。”

“啊?”

“你唱歌不是很流暢嗎?”其實總是結結巴巴,流暢的就那幾句,“把你要講的唱出來。”

“我。讓我想想。”他閉上眼睛,左手託著胡腮,昨天還沒覺得他的鬍子很長,今天突然長出好幾厘米。

“我的葬禮,沒有淚。”套用的是易欣《你的選擇》的調子,“黑衣服不能要。牧師高唱,我活得多好,從不苦笑。萬人高呼,走一遭,從沒有難熬。只有懦夫,對死亡,只會禱告。”

“真難聽啊。”我拼命地鼓掌,把手拍得黑裡透紅,“你真不怕死啊。”

“是個正常人就該怕。誰讓我是被選中的人呢。”他臉皮厚得扎個針進去都碰不到血管。

“我說真的,你算哪門子被選中的人?邋遢的不得了。回去後趕緊把你放我床沿上的襪子拿走啊。”

“我,回不去了。”他突然低下頭,聲音輕得像貓走路。

“什麼?”我湊過去,心裡直打鼓。

“騙你的!”他朝我做鬼臉,你說我怎麼總是被這種把戲騙,“我健康得很,這次只是意外。”

“意外時有發生,說不定哪一天你就沒命了。”

“沒命就沒命唄,還能怎麼樣?難道因為我害怕意外就畏畏縮縮,鶴唳風聲嗎?”

“也是。你的意思是你也有害怕咯。”

“有。”他承認了,也不再反悔,反悔這招他用得都上癮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還有很長很長的路。”

“什麼事情?那一條路?”

“我不知道。”他只能攤開左手,“只是感覺,我還不滿足。我還沒有累的不行,還沒有傷痕累累,還沒有絕望。”

也許這種感覺就說明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儘管這條路被蒙在霧裡,不得看清,但他感知到了,這條路遠遠沒有到盡頭。

“我們能不能不講死亡,這給我它離我很近的錯覺。”他做出吃進慢慢一口芥末的表情,“咦——我們不說遙遠的事情,遙遠的事情要等到靠近了再說。我們也不要講沉重的話題,沉重的話題要等我們放空了以後再說。”

“放空?”

“我隨便想到的。”

“放空真是個吸引人的詞。”我在手心上寫著這兩個字,“怎麼放空?”

“不知道。它就是我隨便說的一個詞,也許沒有什麼道路通向它,想一想,空了不就死了嗎?呸呸呸,我又講到這種事情。晦氣晦氣。”

“不講遙遠,不講沉重。我可沒什麼好講的了,這種談話不講些有深度的真是浪費機會了。能有什麼機會聊天呢。大家都很忙,很忙,即使閒下來也是去玩,誰有閒心坐下來聊天。不像小時候,閒的時間太少,在玩樂之後總歸有時間聊聊。”我發覺自已有點煽情,他也安靜地聽著。

“也許是反過來。”

“反過來?”

“是因為大家不再想聊,不把真心話和人說,或者是覺得沒什麼好說的,就讓自已忙起來,閒下來就用玩樂消遣,把時間用光光。最後還說過了個充實的日子呢。”

“為什麼呢?”

“也許是覺得沒有什麼人可以交付心聲吧。”他朝我眨眼,我卻想起有一次他去教室沒洗臉臉上掛著眼屎的場景。

“還是說大家都覺得沒必要交流呢?我們已經懂得太多,已經有自已的一片天,它的顏色不那麼容易改變,也不那麼容易渲染別的天空。”

“啊哦。我想我不應該問‘為什麼大家這樣覺得呢?’”

“這是很難解釋的事情。可能根本沒有解釋。它是必然,必然不需要解釋。”

“你真是偷懶,不願意想就說不願意想嘛。”

“隨你怎麼說,我可是大實話家。”我把頭偏向地板,看到一隻螞蟻,孤零零地爬行。我又朝牆角看去,有個小小的洞,也有螞蟻從那裡進進出出。我沒有責怪它們闖進了醫院,倒是好奇,“你這房間有螞蟻。還不少。”

“哪兒?”

“牆角。”我指給他看。

“你抓來吃吃?香辣味,嘎嘣脆。”

“不了,您的兄弟姐妹我可招惹不起。”我揀起一隻螞蟻放到手心,它往我的胳肢窩一路狂奔,被我按死在胳膊上。

“可憐的小東西,被操縱來操縱去,連決定生死都是極為困難的事情。”他為螞蟻的死感到傷心,真的在惋惜,他盯著牆角不放。

“它是螞蟻。沒有辦法。你總不要我為捏死一隻螞蟻而慚愧吧。”

“我只是感慨,我不也是被操縱來操縱去,連生死都不能決定嗎?我比它們好不到哪去,它們的死很快,沒有預兆,它們不知道你是誰,也許以為你是座山丘,也就不存在害怕。我還要擔心受怕,要是老死還得熬著衰弱,還要回憶,還要紀念,死都要這麼麻煩這麼漫長,像是服務員故意不給你上菜一樣。做人真難,還不如做只螞蟻。”

“真的不如螞蟻嗎?”我用腳堵住螞蟻的去路,看它暈頭轉向爬來爬去,“也許你只是思考得有點煩躁。你想清閒一點,不去想你的學習,不去想你的生活費,不想你的腳踏車有沒有上好鎖,不想你的襪子還有多少存貨,不想老師是不是對你有意見,不想從學校到家裡要怎麼走,不想路上會碰到些什麼人······”我深吸一口氣,“我們只想安靜,不是睡眠那樣的安靜,是清醒的安靜。”

“發呆嗎?”他笑得開懷,咳嗽了幾下,“沒事,好笑。”

“說不定真是發呆。”

“螞蟻啊螞蟻。”他唱起了歌,“你可曾記起了我。如果你正承受不行,請你告訴我。”

“你聽到它們的聲音咯?被,螞蟻選中的人?”我看著他投入唱歌的神色,感覺牆角的螞蟻也抓緊時間搜尋獵物。

“它們說。”他停頓了有一會兒,“它們說:命運像是葦草,有些人看起來偉大的東西再另一些人的眼裡一文不值。葦草也許只是你生火的引子,也許築成了你的屋頂,也許它小到不值一提,你可以忘了它,但它一直存在,從未消失,併為人所樂道。當你出意外死後,人們會在墓碑上寫上:這是位被命運捉弄的可憐人。當你自然老死時,人們會在墓碑上寫上:他的一生都在與命運抗爭,他終於倒下了。沒有人會寫到什麼‘他征服了命運。’就像沒有人會說‘永遠戰勝了永遠。’命運就是他自已,他的一生,都圍繞這個東西展開,在終止的剎那,‘當’的一聲,鐘聲敲響,命運熟了。這個世界每天都在敲響鐘聲,聽,‘當——當——當——’”

“我猜它們只會說:命運時而像風一樣飛揚,你感覺沒有終點,它時而像山一樣沉重,你感覺沒有希望。不到死的那一刻,你不知道,你的命運先生是黑人還是白人。”

沒過一個月,他因為急性心力衰竭倒在了回宿舍的樓梯上,也許他是要下樓梯,沒有人看見,我才知道最不可信的是醫生那句“不必擔心。”他不過是想讓我們放下心來,好準備迎接一個更大的噩耗,一個更難以接受的事實。

他沒有葬禮,我不知道。他的父母帶著他的骨灰回了老家陝西,據說那裡沒有一棵榕樹。

在不少的晚上,我坐在天台看那月亮,雲朵從他身上來回飄蕩,我只能聽見“當——當——當”的聲響。我感覺他有話說,能聽到卻聽不清。我問他:“能不能再說一遍?”

“當——當——當——”

2015年8月31日

黑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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