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陰影裡,翹腿坐著,陽光恰好滑到她一半的小腿,腰間的絲帶穿過她的指縫,親吻著她微微冒汗的手心,一條亮線躺在她的肩膀上,毫不留意地將肩帶往下拉了一拉。盤起的頭髮露出幾根髮絲,搭在她輕靠著的木椅上。她抿嘴,溼潤被和風撫摸的雙唇,在陰影裡依然晶亮。

“當時我真是嚇了一大跳。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沒想到你會那樣表白。我從沒收過那樣有趣的情書。”絲帶從她的指尖漏下,在陽光下曬得發燙的信封離開了椅子,她把剛剛讀過兩遍的情書放了進去,信封裡霎時間溢滿香氣,這香氣雖不濃郁,卻使人心醉,像把頭埋在藍玫瑰花瓣裡盡情呼吸一般。信封雖然已經破舊,但只要裝進那封信就立馬重煥新生,它為這守護文字的使命已捱過不知多少日夜。

“那是第一次寫情書嘛。當然精心準備啦。”我拿過信封放進她的包包裡,拉上粉色拉鍊,拉鍊同樣沾著淡淡的香氣,在垂下的瞬間,敲響一片因高溫而沉悶的空氣。

“可以嗎?”我靠近她的嘴唇,我能聽見鼻息。

我扶住她的腰,那條絲帶在我手中旋轉,她的鼻息在我臉頰旋轉。

“好啦!”她小心翼翼地推開我,緋紅的臉蛋朝我眨著眼睛,“你不是說今天還要讀一封信的嘛?紀念第520天。”

“嗯。”我抿了抿嘴,殘留著的她的體溫從心底蔓延開來,“還是很甜哦!”

“快點讀。”她伸手戳我的腰想讓我發癢,卻被我抓住小手。

“沒那麼簡單哦。”我眯著眼看著她,她還戴著我送的項鍊。

“不要!快點讀!”她站起來拉我的手,腳跺得直響,含羞的眼睛藏進眼皮裡,誰讓她的嫵媚,那樣不經意而不可言狀。

“要。”我順勢把她拉進懷裡,貼上了她的唇,溫熱卻沸騰。

她小小的掙扎,小小的抗拒反覆澆灌我融化的心臟,我整個人要癱軟下來,因為她的擁抱而倔強站著。她往前踏了一步,又一步,跑步鞋和地面快擦出火星。我靠在牆邊,將冰冷的磚牆燃燒。舌頭調皮,香氣眩暈。我們急著發出甜蜜的聲音,卻給喘息留了機會,嬌嫩、誘人的聲響從口腔傳入耳中,頭腦發麻,陣陣呼嘯,潮熱的氣氛滲入天氣的乾燥,絲毫不消退。

“腳步聲。”我把我攬入懷裡,背對著腳步聲傳來的地方,她的手扒著我胸口的衣服,那裡已經汗溼。多少件襯衫就這樣被她染上指甲顏料。

“熱。”總算聽不見腳步聲,她從我手臂裡逃脫,跑到陰涼的地方扇著風。小手在空中划著,隨時要點燃空氣。

我摘下伸進二樓平臺的芭蕉葉,跑過去為她扇風,大大的葉子下我們再次接吻。她笑著,氣息在兩人鼻尖盤旋。

“真的,快讀啦。我想知道。”

“行,滿足你的要求。”我從袋子裡拿出另一個信封,她的信封又要增加一位年輕的朋友。

“第520天

在所有情侶眼中都美麗而浪漫的日子

於我們只是平凡的一天

自你和我相遇

一分一秒都是溫暖在奔跑

一呼一吸都是甜蜜在舞蹈

沒有哪一天特別,也沒有哪一天不特別

時間如水流逝,衝不掉我們的紅繩

地域如山隔絕,切不斷心間羈絆

沒有一個詞可以形容我們的愛情

它美得不能再用美去形容

它美得令人髮指

它美得招人嫉妒

它美得太久,太慢,以至於我們從未感覺老去,從未感覺年輕

它就藏在你每個微笑裡

它將以固執的不變拒絕任何災難的襲擊

它將以懶惰的不變抵抗所有誘惑的滲透

愛你的常久”

她抬頭望著我,額頭的劉海滑到兩邊,冒著汗的鼻頭小巧玲瓏,“又是這樣的肉麻直白,就不能溫婉些嘛,我耳朵都要生繭了!”

“有有有,今天準備充分。”我勾了一下她的鼻子,被她抓著手哈癢。

“在鏡子裡看見自已沒睡醒的模樣

醒悟,是你久沒吻過

為你摘走的花,在藤上又盛開

驚懼,年歲從不停泊

誰燃起了信箋,折斷了眉筆,誰讓過去黯淡,誰讓未來沉默

失火

是每一份戀情的終點

難過

在所難免

誰彈奏那一曲東風破

催我的愛人慢慢愛

讓我們的未來慢慢來”

“好悲傷。”她靠在我肩膀,看著灰黃色的信紙,上面畫的年輪一圈一圈。

“好故事需要一個悲傷的結尾。”我摸著她的頭髮,“但我們距離那個結尾還有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久到所有人會驚歎,會讚歎。”

“嗯。”她把手放進我的手掌,“你會保護我的吧。一直。”

“會的,你也要保護我。”我捧住手掌,放在胸口讓她感受心跳,“能聽見我的心在點頭嗎?”

“聽到啦。可是我要怎麼保護你?”她睜著大大的眼睛,嘴巴微張。

“你有一萬種方式保護我,只要你不離開我,就是保護我。”我看著她的眼睛,那看著我的眼睛,不覺疲憊,“只要你不傷害,就是保護。”

“我想聽你再說一遍。”她移開靠在我肩膀上的腦袋,把耳朵伸到我臉前。

“我、愛、你。”我親向她的耳朵,她一個哆嗦使出了小粉拳,打得我求饒。

在這個小區二樓平臺的長椅上,孕育著一份約定,一份誠摯、認真的約定,誰都不曾懷疑,至少在那一刻,沒有人能夠否定它的真實。但是,那時的認真是那時的,時間給它開了個玩笑,冷笑話。

“最不可信的就是時間,你看。”我給徐澤指著牆上的鐘表,“那不叫時間,它沒電了,時間卻不會停止。它兢兢業業,時間卻時而偷懶時而狂妄。最重要的是,鍾就掛在牆上,你隨時可以看,但是時間不會掛在牆上,有時你想看,它卻遮住你的眼睛告訴你一切還早,騙子。”

“你的故事真無情,5年的戀愛說斷就斷。”徐澤翻著我的相片,這個多動的傢伙快把我房間翻個底朝天了。

“你沒有和張笛的照片?我還想看看你說的美人呢。”他把相片扔在地上,“不可思議啊,常久,怎麼可能?”

“這些就是所有的照片。”

“所有的?”他看看地上的照片,用腳理了理,“真的?為什麼?不是,你應該跟她照過相片吧。”

“當一切結束的時候,一切必須結束。柴火堆著不燒就會發潮發黴。某個人的柴火常年不刨,就得燒。”我嚥下唾液,“拍是拍過,還拍得不少,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最後一天的故事。”

那身裙子有數不清的褶皺,下襬的是荷花蕾絲,她扎著辮子,粉色的皮筋,上邊有個帶白圈的蝴蝶結,她的手腕上也帶著一個黑色的皮筋。她很美,除了那個雙肩包,那個被塞滿東西連拉鍊都只能拉到一半的雙肩包,把她的背往下壓著,我的背也被一個重重的雙肩包壓著,我想這是我不能幫她拿包的原因,我還在鬥爭,結束我遇得多了去了,但這次不同,這次我知道要結束。

我們到了那個小區,輕車熟路。小區的保安見我們多次了,擺著笑容朝我們揮手,她抬手,又放下,我點頭,但做不出笑容。小區綠化做得很好,熱帶的常綠樹在夏季最炫耀,合歡樹、米蘭、桃樹和楊柳迎風高歌,送行的風景如此盛大和迷人,即將告別的我們不忍逗留,直直向最高的那幢樓走去。但我們不去二樓平臺,我們去了樓頂。

一路上她沒有說一句話,上樓梯的時候我看見她新買的運動鞋,踏在樓梯上一點聲音也沒有。整個樓道只有我的聲音,好像我故意要做出點聲音,來解救這無可救藥的寂靜。

樓梯很長,半層有九級,我們走了十一層。走得越高回聲越是悠揚,像反覆地按同一個鍵一樣。我想那麼一直走下去,聽著琴聲入眠。但我們見到了陽光,它是個拿著刺刀計程車兵,指著我的眼睛,宣判手無寸鐵的我的失敗。門“吱”的一聲被拉開,熱浪讓她的汗流下鬢角。

她走了進去,我跟了上去,門被輕輕地拉上,彷彿這是一場盛大的儀式。

行刑是漫長的,除了火燒的聲音就是樓底傳來的鳴笛聲,那些笛聲傳上頂層,至少讓火的聲音不那麼孤單,從火裡重生是我見過最荒謬的劇情,火裡什麼都不會有,火就是燒,就是吞,就是消滅。

項鍊,手串,信封,照片,我送給她的一切都在火堆裡,她不看一眼,把揹包裡的東西一個個扔進黃藍相間的火裡,我送她的筆記本也在火裡,同樣黃藍相間,那個海綿寶寶像被洗過一樣乾淨,大概有兩年沒有見過它了,我沒有向它打招呼,我不能打擾它的死亡。記憶在天台的角落裡燒,以防風吹滅了火,想想可笑,那麼多可燒的的東西,還怕被吹滅。

更奇怪的是沒有濃厚的黑煙,反而白得像牆灰一樣,白得像她的一席裙子。

我的手一定是不受控制,才會從包裡機械地拿出東西,扔進火裡。乒乓球,情書,紙星星,運動短褲,耳機,她送給我的一切都在火堆裡,我拿出最後一件,是一組明信片,畫著海景,大橋和教堂,每一張背面都寫著字,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倫敦塔橋背面的話——千萬艘船來來往往,我只靜靜地等待,那艘使我嵬然起立的船。我想看看她笨拙的字型,想看看她的錯別字,想看看她改正時畫的黑圈,想看她特別小的句號。但手不懂煽情,已經把他們送進了火裡。嗟嘆,到了現在,火還依然吸引著我嗎?我還是傻愣愣地把東西扔進火堆,直到火快將我也吞噬嗎?我一直想啊想,想啊想,把自已的手伸進了火,這才回過神來。

她沒有笑我笨拙,幸好她沒有笑,否則我原本的堅定又會軟化。我在心裡苦苦笑著,笑她已經不會笑我笨拙愚弄我,不會戳我讓我發癢,不會緩緩地推開我假裝生氣,不會在我的胸口花圈,不會看著我調皮地眨眼,不會準時說晚安,不會拍照發給我,不會在每句提醒的話後面都加兩個大大的感嘆號,所有我與她的習慣,除了偶爾的思念,絕不會重演。

我“呼——”地一聲把火吹滅了,也許只是在嘆氣。東西燒得差不多了,能燒的不能燒的都埋在那些灰燼中。我想留在天台上,待一會兒,至少等煙沒得差不多之後再走。

“再說一遍好嗎?”熟悉的話卻是不熟悉的語調。

“不行。”我硬生生地嚥下口水,我知道自已太決絕,我的心控制不住抽泣般的呼吸。

“你先走吧好嗎?”我覺得她不會想和我再待在一塊兒,她要大口的呼吸,在樓道里好好哭一場,我太知道了,她的眼淚快撕開了眼角。

“我現在沒有必要聽你的。”她的答案真是完美,我也真傻,她為什麼要聽我的先走呢?我應該說讓她留下來,這樣她才會走。

“我會先走,但不是因為你叫我先走我才先走的。是我自已想先走的。”聲音嗚咽著,她快步走出天台,隱約傳來哭聲,壓抑,沉重。

為什麼你連哭都要壓著?你那像拖拉機發動的抽泣聲呢?你為什麼不捶著牆,像你捶著我的胸口?為什麼,哭也怕被我聽到嗎?其實哭了就好了,哭完了你就會笑的,有時候你在哭的時候都會笑,那很煞風景不是嗎?你總是說我傻,其實你才傻,不然你為什麼要喜歡我這個傻子?

“我知道你的。我知道你會這樣說。”我吹著煙霧,眼前模糊。可能我想看看是不是還有完好的東西,事實是,真有一樣東西留下來——手串上的粉晶還剩下三顆。

“所以就是你手串上這三顆咯。”徐澤拿下我左手的手串,捏著那三顆有點發黑的粉晶,像要鑑別它們一樣,“我說你怎麼這麼會混搭,菩提子和粉晶放一塊兒。”

“你不是說要燒掉‘木柴’嗎?你還留著幹嘛?是不是情未了啊?”

“有些東西偏偏燒不掉,燒不掉的東西,就是那些木柴裡的石頭。這就是某種提示,一種玄妙的提示,燒不掉的就該留著。”我把手串拿回來套在右手,遠離這個邋遢人物,“她也拿了燒不掉的石頭,她買的運動鞋,是我推薦的牌子。”

“都說了總有一些回憶是燒不掉的,總有一些習慣不會退化。”他拍了一下手,以說明接下來他要說重點,“你們幹嘛要分手?幹嘛要這樣分手呢?”

“知道太多對你沒有好處,知道嗎?”

“沒有就沒有,來來來。別吊我胃口啊!”他摩拳擦掌,兩眼放光,我想起這傢伙和我分到一個大學宿舍的當晚就開啟了單曲迴圈演唱會模式,他把《那些年》唱出《好漢歌》的調子的模樣,在我腦海裡釘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這是個有趣的瘋子。

“看來不滿足你還得被打一頓了。”我喝了一杯水,在喝之前看了看水質,這傢伙拿過來的水指不定放著一條泥鰍,“這是不一樣的。”

“什麼?”他湊過來,好讓我聞到他身上的汗味,我總懷疑這傢伙汗液分泌失調。

“隔絕兩地時候的談話和麵對面的談話。它們是不同的,你在小小的聊天框裡瞭解的東西是趕不上當面對話時候多的,不只是這樣,異地讓你的誤解鋪在兩個城市之間,對方瞭解的只是那麼一丁點,”我用小指頭跟他比劃,“你會發現說謊很容易,並且愧疚很少,被發現的機率也很小,於是你一再說謊。你還把對付其他網友的搪塞和假心假意用到了對方的身上,你們都在變,變得不是對方真正想要的那個人,變化是一條單行道,沒有折返,你不能成為過去的自已。而當越來越多的謊言和不信任積累起來,你們就再也不會變成對方想要的那個人,分開你們的不再是可見的距離,你們的心中已經豎起高牆,你們已經換了鎖芯,你們的鑰匙只能成為紀念品。即便回到同個地方,深層的失望也會阻止你們用心交流,你們的對話僅限於寒暄,偽裝的微笑和肉體。而這種對話,會讓失望加深。愈來愈深的失望給機會封上了死路。”

“你這是說異地沒救了?”

“有救。但是你的身邊沒有另一半,你的依賴和習慣漸漸減弱,你總要適應新環境。可怕的是那種減弱會暗中告訴你:你看,你並沒有那麼喜歡她。你們聯絡的減少,熱情的淡化也會暗中告訴你:你看,她並沒有那麼喜歡你。這種暗示太恐怖了。也許有少許的人能夠捱過吧。奇蹟會發生,在應該發生的時候,很遺憾我並沒能讓奇蹟發生。”

“嚇死我了,我想我萬一異地怎麼辦,還好有奇蹟的幫助。”他拍拍胸脯,像剛從地震的恐懼中走出來,還在後怕,

“你怎麼知道奇蹟會發生在你身上,別又拿你是什麼被選中的人說事,電影看多了吧。”我把身子往床邊挪了挪,離他遠點。

“你要深信你是被選中的人,你就真會成為被選中的人。是你的相信讓奇蹟發生,而不是奇蹟的發生讓你相信。”他說起道理來能把人噎個半死。

“隨你隨你。您說啥都行。您讓我見到你就說‘被選中的人’都行。”

“你要不再跟我講講你們為什麼要用火燒?幹嘛不埋掉?還要一起燒?真有情調。”

“呼——還有情調呢”我自嘲了一下,“埋掉了我們還會去拿回來的,一定會。我們都變了,但是送那些東西的人沒有變,他們還是當時的樣子。你看到那些東西,就會想起過去的她,過去的自已。一不一起燒有什麼關係呢?在你這說不通,也許在別人那就說得通了。”

“我以為你們要打分手炮呢。多有情調。”他笑得奸詐,露出黃黃的牙齒,我真不敢相信他能是所謂的被選中的人,除非,除非上帝不刷牙。

“屁的情調。你根本不懂,一段付出真感情的戀愛,是不可能用那樣的方式結束的,除非你是瘋子。”我又喝了一口水,我真覺得裡面塞過他一個星期不洗的臭襪子。

“誰說的啊,現在多了去了,要分手費啊,打炮費的啊,很正常。”

“很多的事情不是做的人多了就叫正常,okay?而且,是那樣的情侶被報道得多,不是真的他們佔多數。你這種想法很危險,你是在為自已聲討,為自已免責,要是你以後也這樣就會少點愧疚,多點理所當然。真是的。”我從床上下來,把他的拖鞋踢得老遠,“別在我床上吃泡麵知道嗎?”

“大爺,再玩一會兒嘛。”他拿著掛在床頭的紅內褲朝我揮,裝出嫵媚的樣子。

“我打電話給你媽叫她來查房了。”我拿出手機準備撥號。

“大哥!親哥!”他趔趄著爬到我面前,“看在我是被選中的人的面子上吧。”

“好的。沒事兒,放開吧。”我扯開他拉著我褲子的手。

他在門口目送我走,裝出不捨的樣子。

“電話接通了!”我朝他晃著手機,再裝著接電話的樣子“喂,徐澤媽媽嗎?我是······”

他豹子似的跑了過來,他要把這股勁用在田徑上該多好。

“假的。”我給他看手機螢幕。

“大哥,人嚇人嚇死人的!”他拍著我的大腿,快把鼻涕蹭到我身上了。

我走到校外的餐館,我自已點了一份拉麵,幫徐澤也點了一份。在這宿舍裡陪我的目前也只有他,有個伴總是好的,尤其是有個愛說話能聊的伴。其他舍友回家了,就我倆留著。我是因為家遠,想留這打工,他是因為家近,他爸媽叫他在學校住著,暑假打工。我喜歡這樣的家庭,因為這說明他和父母很親很黏,他的父母真想歷練他了才讓他留校住宿。我和父母不太親密,通話不久,寒暄很多。對此我不加愧疚,我不喜寒暄,和每個朋友的談話都直來直去,直奔主題。這當然有不妥的地方,會有讓自已吃虧的時候。但是誰說吃虧是壞事呢?

如今我有點相信,相遇不是巧合。我慶幸在每個時期都有一兩個特別的朋友,好朋友,慶幸我不至於把所有的秘密都塞進心裡,無人分享。對一顆成長中的心靈來說,承受秘密是一樣太辛苦的事情,但它又是必須的事情,像痛苦是難受的事情,但也是必須的事情。過多的承受讓人偏執而陰暗,讓人看低別人的生活,排擠別人;過少的承受讓人無知而脆弱,讓人不能習慣,一個又一個突變的瞬間。

所有的道理都不是瞬間得到的,但頓悟卻是瞬間的。我記得我頓悟的某個瞬間,就在這樣一間小小的餐館內。

我出了家門,公寓前是一條僅通兩人的過道,扶著深藍色的欄杆往外看,透過橫隔在各個樓層間的透明玻璃,是樓底的一張象棋石臺,時常有老人在那玩象棋。但別妄想從這裡看到他們的棋局,玻璃雖說透明,但已被長期不去打掃的員工氣出面板病來,灰濛濛的,拍個手掌就能留下清晰的手掌印。

林俊約我出去吃飯。我以為再也聯絡不到的人真的聯絡上了。一週前我們從同一條街口路過,他掃過我覺得我不對勁,我掃過他也覺得他有問題,然後互報家門,就又開開心心地聚在一起了。我從他的模樣上看出了小時候的林俊,那個大大咧咧又十分照顧我的大男孩,他現在長得老高,比我高出整一個頭來。

我們都留有顧忌,畢竟從五年級結束的暑假到高三結束的暑假,已經過去七年,我們一起的時間也不過三年。討論時間的長短會誇大它的魔力,但又不得不討論,好讓一份友情看起來深刻一些。

“你沒有變嘛。”他把椅子往前移了移,睜大眼睛看我,“和小時候長得一樣又矮又醜。”

“你還真會關心人。”我撇撇嘴,“你長高了太多了,打激素的?”

“打入一整瓶你了。”

“不說了,你說怎麼這麼巧在走路逛街的時候遇到你了。”我咧開嘴笑,像裂開的棗子。

“我還想問你呢。這還叫巧啊?過去了很多年了。遇上算是遲到了。”他搖著酒杯,啤酒一下子領悟了華爾茲。

“算是幸運了。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說實話,你那天沒說一句就走了是怎麼回事?我們幾乎每天找你一次,最後楊生爬到窗戶看裡面才發現一片狼藉,你們走了。你走也不留下聯絡方式。”他把酒杯放下,拿起筷子揀花生吃。

“我說我也不知道哪天要走你信嗎?”我抿了一口啤酒,沒有想象中的好喝,但有清涼的感觸,“我走的時候才想起沒有聯絡方式,你說我怎麼那麼傻。”

“你就沒聰明過幾天。”

“我走了那你們怎麼辦?看樣子還不錯嘛。”我用手比比他的身高。

“總不能一直悲傷下去吧,我們還要讀書,考試,發展。”他用手指點著數字。

“發展?我看是還要繼續搗蛋吧。”

我們開懷地笑著,不一會兒上菜,是兩碗麵條。

“你以前最喜歡吃米線,你家旁邊的米線店你巴不得死在哪兒。現在沒變吧。”

“當然沒變。”這是我極少數沒有絲毫變化的愛好。

“你還是什麼都吃,真正的雜食動物,生熟通殺?”

“我不就愛吃個生花生嘛,真是。我看你就是隻吃米線才長不高的。”

寒暄半刻,我們聊起小時候的事情。

“楊生,鍾成和那個,那個金誓怎麼樣了?”我差點沒記起他們的名字,這讓我有點內疚,即便我已經習慣了自已忘性大的毛病。

“我們上高中的時候分開了。金誓回了老家,他家裡經濟一直不好,那個沒裝修的毛坯房還住了不少時日呢。鍾成跟他爸爸去美國讀高中了,他父母離異嘛,爸爸撫養能力好他自已選的跟爸爸,現在估計考上常春藤了,別看他那時候傻不拉嘰的,現在挺厲害的啦,說話頭頭是道。楊生考去好一點的高中了,實驗,我還苦逼地讀一般的高中。沒有你輔導我做作業我還正沒那個耐心了。”他話裡面帶著憂愁,他低頭看面的眼神我很熟悉。

“現在聯絡多不多?你和他們?”

“還好吧。在一個地方就要有新的交際圈嘛,大家都忙著自已的事情,這是沒辦法的。”他“嘶溜”一聲吸進一大口面,“快吃,湯幹了就不好了。”

我還是把米線撈進勺子裡再放進嘴裡吃,舀舀湯喝再咬口雞蛋。時間並沒有改變過去的事實,他只是改變了我對過去的期望,比如他們分散各地的事情,是我預料到卻仍很傷感的事實,我期望他們從小到大都在同所學校上學,甚至在同一個班上學,因為我頻繁地換學校,頻繁地離開朋友,反而希望他們不要這樣。或許我該期望他們仍有聯絡,見面了還能如當初一樣開玩笑,搗蛋。

“你們一起的時候玩些什麼?”

“游泳,牌,騎車,女生,電腦。”你懂的,男生就那麼一些愛好。

“那有沒有遇到特別好的老師呢?”

“都是那樣啦,不能期望太高,好老師還是有的,但是,沒有精力照顧那麼多學生啊,一個班好幾十人呢。”

“我倒遇過幾個特別不喜歡的老師,雖然我這樣講顯得忘恩負義還是怎麼的,但是這是實話,就比如我高二分班後換的那個班主任,我就沒見過那麼不考慮學生感受的人。”

“說來聽聽。”他放下筷子架著下巴看著我。

“有個腦膜炎的同學,在宿舍和別人有了矛盾,炎症復發,被他爸媽接回家。那班主任在上課的時候那他舉例子就說‘腦子有問題’‘神經有病’這樣的詞,我心裡不好受。在學生面前罵‘豬頭’‘沒用’,到了和學生家長通話的時候就客客氣氣說什麼學生表現不錯。體罰、叫家長什麼的他做得最勤。”

“會不會是你和他有矛盾才有點偏見的?人都有點缺點嘛。”

“缺點不是問題,老師身上的缺點就有問題了,老師的缺點表現在教育學生方面就是大問題了。”我用指節小力敲著桌子,“我和他倒還好,除了沒收一次三國殺就沒有什麼衝突,但我一直不喜歡他的教育方式。你不知道他嫌棄一個學生時候的表情多麼傷人。”

“算了吧,過去的事情,我們還是留點好印象吧,大家都不容易。”他拿起筷子繼續吃著面。

“不容易。”我也吃著米線,“你過得怎麼樣?上學啊生活啊。”

“普普通通,沒有殘疾也不見得強壯,傷心事時有,快樂的回憶也不少。”

“給我講講,總有特別難忘的時候吧。”

“這樣一講我還真沒想起什麼事情,倒記起和前女友分手的時候了。”

“不介意和我說說吧。”我舉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慶賀單身。”

“她啊,你認識的,周聰。”他看看我的神色,“你也喜歡過她的。”

“嗯。”我沒有太大的驚訝,我猜想周聰不是喜歡楊生就是喜歡林俊。

“我們上初中的時候恰好分到同班,她性格很活潑可愛,也很善良。我先追的她,用不著軟磨硬泡,到第二次表白就成功了。後來我們想處不錯,一直到高中,她和楊生考上同一個學校,我們受不了長期異校就和平分手了。感情越來越淡吧,我發現她經常假裝不線上,又在發著說說,而且很少提到我了。我也差不多吧。其實我們都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喜歡對方,分開也是一定的。”他苦笑,吃了一口面,估計滋味也好不到哪去,“你呢?有沒有女朋友。”

“有過,同樣是異地戀,最後分了,不是那麼和平。”

“新開始嘛。”他咧開嘴笑,和我撞杯,啤酒濺到桌上。

“有一件事困擾我很久。”我仰視他的眼睛,想起我從著火的快倒塌的木屋子裡死裡逃生的事,“是你們幫我點著的那個角,還是她自已燃起來的?”

“哈?”他笑了笑,氣息噴到我的手上,“你還惦記那事啊。說實話,是我們的火蔓延到你那個角點燃的,所以既不是我們幫你,也不是被你的枯草點起來的。當時危險的要命,你晚點出來就得被燻死了。”

“搞得我好久都不敢碰火。”

“你的膽子也會怕?”他摸索著膽的位置,“其實那之後我沒有看到人來,但是我覺得再待下去有危險就騙你們說人來了。”

“你那時候比現在聰明多了。”我打趣,“和我說說他們的事情,詳細點。”

“詳細點都是點瑣事。比如鍾成去美國前跟我們曬他爸送的高階表啊,金誓回老家的時候特地煽情地給我們寫了封信呢。”

“記得起來不?”我起了興趣,除了她我還沒給誰寫過信。

“記不得了,初中時的事情了,就是道歉和感謝。”

“道歉?”我偏著頭眨了下眼。想起香蜜湖有家小店的店主冤枉他們打破東西的事情,不會是······

“道歉說他家境不好,經常都是我們請他客他很少請我們這樣子。說他不是有意那麼吝嗇。現在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估計和你我一樣考上大學了吧。”

“哦,這樣。”我為自已的懷疑感到愧疚,我心裡居然有那麼一絲不信任。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事了,小學同學聚會的時候大家提到你過,大家都不知道你的訊息。”

“怪我。早該留下聯絡方式。”

“沒什麼好怪的,要是聯絡上了你不得趕回深圳開party啊,多麻煩,你不知道也就不用去擔心。你從來事兒多,再加上我們這邊的事不知道得煩成什麼樣。”他喝完一瓶啤酒,叫服務員拿來一瓶,“你那瓶還沒幹掉啊?”

“這不高三畢業才敢喝酒嘛。”

“吹,我看你什麼事情都會去試試,說不定吸毒也試了一下呢。”

“我倒是想。”我勾起右嘴角,“我真羨慕你們可以在同一個地方一直待著,和這個地方建立感情。我就不行,我對哪個地方都不依賴。”

“我還羨慕你到處跑呢,認識不同的人。”他灌進半杯啤酒,“你那樣也不錯,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嘛。”

“好嗎?不好的你沒看見。我發現我以前不想做的事情現在做了不少。就那麼一天我突然從床上醒來,發現自已變成了自已原先討厭的那種人,你知道這有多麼難受嗎?”我喝完杯裡的啤酒,他幫我倒滿一杯,“那時候和爸媽吵了一架,是高二暑假,長期在校留宿,回到家卻覺得不適應。我們同住在一個房間,爸媽一張床,我一張床,我覺得彆扭,很多事情因為一個房間而產生矛盾,我父親總說自已是五十歲的人了什麼習慣都改不了,做事懶惰,家裡是他天天玩著電腦,你相信嗎?我媽,唉,他們還把我當成小學時候的我來對待我,問些我覺得沒有必要問的東西,關心些我早就知道的事情。爭吵時有,並且是無用的爭吵,他們不會聽我的,他們說的我也不會聽,就是這樣。之後發生了比較大的爭吵,我扇了自已一個巴掌,我爸摔門而出,我媽在我耳邊唸叨著‘爸媽愛你的’之類的話,我不吃她這一套。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我的眼睛消了腫但身上的酸味一時半會兒還去不掉,我看著鏡子突然就想,我什麼時候變成稍有不順就大發雷霆的人了,我什麼時候喜歡和誰都較真了?我什麼時候變得那麼不耐煩?我想每個錯誤都不是單方面造成的,我有錯,錯的人不能去責怪另一個錯的人。那個早上我很難受,我一直想著自已是怎麼變的,我想也許是到了暑假和朋友分別就感覺失去了什麼一樣,我太害怕失去了,所以情緒不好吧。不過在他們眼裡,我從來都是暴脾氣。”

“我和他們也吵過,現在基本不怎麼講話了。填志願的時候他們給我弄來弄去讓我很不爽。還和我講他們那套人情世故、禮尚往來,好像要把他們幾十年的人生體會一個字不差地灌進我的腦子裡。”

“可是你是你,你要有自已的經歷。”

“就是啊,我要自已去經歷才會深刻懂得啊。”他又飲盡一杯啤酒,我給他倒滿,“他們還說什麼等你大了就知道我們的用心了,什麼你將來也要這樣對自已的孩子的。天哪,那就等我大了再說不就行了,你要我現在就懂嗎?我才不會用他們的方式去教育孩子。”

“也許將來真會用他們的方式。”我的話煞了風景,“一切都難講,可能你不想做,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去做了,很多事情就是這樣讓人無奈。”

“可能吧。”他喝酒的速度越來越快。

“你有酒癮啊?”我們都吃完了面,他還在叫著酒。

“誰說癮是不好的呢?人們就是喜歡貼上標籤,吸毒的就是瘦骨嶙峋,瘋狂失意;喝酒的就是酒後亂性;抽菸的就是生性冷,不顧他人;早戀的又是不懂事,又是玩弄感情,他們一分手就會被說‘你看,早戀沒有好下場吧!’這樣的話。那麼多標籤,你做什麼都會被批,不愛回家被批不孝,遲到被批無視紀律,打牌被批無心向學。他們越是這樣批我們越是變成他們口中的‘頑固分子’啊。他們一邊諷刺我們叛逆不和我們幾腳,一邊又雞蛋裡挑骨頭助長我們的叛逆。”他嘆氣,啤酒受驚,“你說可笑不可笑。”

“往好的方向想想吧,還是有不錯的老師。”

“可是我們已經習慣了和不理解我們的老師相處,我們已經拒絕老師來了解我們,我們有朋友了。真是可怕的習慣。好老師也會失去耐性的。”他面前的啤酒杯快被嘆氣聲震倒。

“不過又怎麼了呢。我們還是過來了,健健康康,懂得多了,不寬容也變得寬容了。這樣嚴格的社會,我們不寬容就沒有救了。”他做出笑臉,傳達著自我安慰的希望,“我真希望那些被誤解傷害的人有二次機會,誰都值得有二次機會。”

“也許老師也被誤解了,他們的善意與我們期待的不同。”我向他提議去我小區裡逛逛,那裡有游泳池,我猜他現在已經是國家運動員的水平了。

“就散步吧,不游泳了。那些活動會掩蓋很多東西。”他看向餐館的鐘表,“我和前任在最後一段時間就自覺地逃避談話,我們到處遊玩,把聊天時間變成親熱時間和沉默,我們心裡都清楚走不遠了,我們都不想做什麼心靈交流了。”

分別前的畫面突然一張張從我腦中滑過,我清楚地記得,我們見面的間隔越來越長,而在那些可貴的見面時間中,我們更多的是在親熱,是在電影院裡沉默著看電影,是數不清的小動作。我還傻傻地告訴自已我們只是在身體上更需要對方了,自欺欺人。我們戀愛的結束早就有了預兆,身體上的熱烈並不對等於心靈上的需要,我們敗給的不只是時間和距離,我們還敗給了一種叫“誠實”的品質,誠實的反面往往不是謊言,而是偽裝和掩飾。

那一天我和林俊聊了很多,我瞭解到他靠物理競賽的加分才勉強考到一所普通大學,他酷愛物理,報的專業就是物理學。

“我就是對宇宙好奇,是初中開始的,我就覺得那浩瀚的天空太迷人了,我不知道你懂不懂那樣的感受——一副立體的圖畫,我是茫茫世界的一個點,從那個點,宇宙的一切向外鋪展開來,從地面,天空,從前從後,一直延伸出去。這裡一個新恆星誕生了,那裡的一顆卻消亡,有的地方發生了無聲的爆炸,還有的地方被漂泊數萬年的彈片擊中。在這片因為距離的遙遠而使得時間格外漫長,聲音格外悠長的地方,有趣的故事正在上演。”他直指天空,陽光的耀眼並不能恐嚇住他渴望的眼神,“有時候我就在想,宇宙是不是想借助人類來認識它自已,人類被分立在宇宙的各個角落,各自繁衍生息。我們是宇宙的偉大實驗中的一個。宇宙若毫無有思想的生命的存在,當然是無意義的,是思想賦予它神奇的魔力,是人類賦予它崇高的敬意。它想獲得信仰,所以它使人類誕生,它想看清它的樣子,所以它需要一面鏡子,而人類就是那面鏡子,我們正不斷擦亮因時間積累而灰濁的自已,讓宇宙越來越清晰地看見自已。這並不是說人類是被操縱的,我們有相當大的自由,這種自由也可以被理解為宇宙的賦予。我始終相信我們有一種信仰,不僅僅是有個舒適的生活,我們信仰著一切浩瀚宏大的東西,我們用偉大去形容也許永遠都觸及不到的東西,我們設立遙不可及的夢想,以使自已終身追逐。沒錯,當我們不再追逐什麼的時候,死亡也就到來了。”

“常久,你可別懷疑我,我有根據。”他對著我我揉眼,“你說人類的天性中不就有著擴張和延伸的慾望嗎?貪婪若是用在對宇宙未知事物的探索中,不就正應了宇宙的心意了嗎?我們都有使命,在流俗的世界裡滌盪只會渾濁,我們天性熱愛陽光,我們心裡有光明的種子,我們要使它成長,去照亮宇宙。”

“那將是艱鉅的任務。”我毫不留情,“我覺得你可能一點貢獻都不會有。你的確狂熱,但是狂熱卻是社會所想壓抑的。”

“我一定有貢獻。至少在鼓動別人去探索的這件事上我會有貢獻。”

“也許人家會被你的熱情嚇到。”

“也許人家會被我的熱情吸引。”他的笑容依舊如陽光般溫暖。

“我告訴你我的夢想吧。”他找到一個長椅,翹著腿坐在上面。但我沒有留意聽,不知為何我想起胡軍對我說的他的夢想:做最靠近月亮的烏雲,接受所有光輝,擋住我的光輝。這只是一句玩笑,我聯想起的是他在初三畢業的時候和我說的話。

那天不比今天的陽光明媚,六月,灼熱已經悄無聲息地在一場場暴雨後瀰漫在大地上。青春期的男生最喜歡的季節到來,女孩的裙子是撩撥他們的法寶。

自和鄭欣彤表白失敗後,他就沒有再喜歡上別的女生了,至少我不知道,他也很少跟我提女生的八卦,反倒介紹起形形色色的遊戲來。他做了遊戲推銷員,放假時候就在電玩城打工,他打CF的比賽拿了不錯的獎金。

那天我們坐在草坪上,童熊、胡軍和我,我們圍坐一圈,旁邊沒有了書包,只是紅皮的畢業證書在綠草坪上閃閃發亮。自然而然,我們談到了理想。

“我以前就想成為一個軍人。”童熊的話並不出乎我意料,他的爺爺是抗日烈士。

“那現在呢?”難得地穿了一身帥氣服裝的胡軍問他。

“現在還是想成為一個軍人。”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有什麼區別嗎?”

“我也沒說要有區別吧。”童熊把手墊在腦後,“軍人與軍人是有區別的。以前我想當的是偉大的軍人,沒有一個孩子小時候不對‘偉大’這個詞充滿敬畏吧。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心裡想象自已成為一個‘偉大’的軍人的樣子。我會引領解放,我會打擊侵略者,我會奪回失地······但是現在不同了,我要去解放哪個地區呢?現在的軍人有幾個是打過仗的呢?失地還能奪回嗎?這已經不是戰爭年代,不是用血淋林的犧牲和機智的打仗謀略就能被冠以‘偉人’的年代。軍人這個詞,留著老一輩人對戰爭的牴觸,留著上一輩人對保家衛國的決心,留著這一輩人對優厚待遇的期望。我現在只想當個有用的人,於民於社會於國有奉獻的人,而當一個軍人,國家會引導你去奉獻。就是這樣簡單。”

“你只是討厭複雜的生活吧。你就是個討厭複雜的人,軍隊的直來直去適合你。這裡的拐外抹角不是你的菜。”胡軍的聲音還是那樣懶懶散散,他與童熊的關係也是等了一個多月才漸漸好起來的,他恢復的緩慢讓我知道鄭欣彤對他的重要性,好在童熊從不在別人面前得瑟他和鄭欣彤的戀愛,除了在童熊家小區那次意外他也沒受多大的刺激。

“可以這麼說。過多十幾二十年,你就知道我和現在沒什麼大的變化,而你,可能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軍隊教會你堅定不移,不輕易改變。”

“那你退役後出來不就慘了,適應不了。”

“誰說一定要適應才好?”童熊偏頭看向胡軍,“適應也許會幫助你得到更多物質上的滿足,但相信我,堅定會讓你清醒地知道你比他們,生活得更好。”

“窮困潦倒也叫生活得好嗎?”

“誰說一定會窮困潦倒的?即使是這樣,你也比別人好一大截。誰說富有不能是心靈的富有呢?”

“你這樣藐視金錢,不一定是好事。我說真的,物質上舒舒服服的才能在精神上有所改善。物質上吃飽穿暖以後你才能去想精神上的東西。物質上的滿足不也是精神滿足的一種嗎?不要有什麼思維定式說富人一定精神匱乏,窮人一定精神高尚。”

“得得得,聊遠了。”這已經是第一千次我拉回他們倆的話題了,“打住打住!不是聊著理想的嘛,那我也說說。”

“我呢,真沒有一個明確的想法說我要成為什麼。但是有兩樣事情可以肯定,一個就是我這輩子都會追逐‘有趣’,生活沒有趣味,我就去自殺。第二個就是我一定要留下一點什麼,來印證我曾經到過這個世界。”

“你留個孩子吧。後代能印證你曾經的存在。”童熊笑了一笑,“你和你那位也挺久了啊。”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連忙否定,那時我和張笛頂多到擁抱階段,“我是說我不能白來了,我總要創造出一點東西,記錄下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

“你造個人不是挺好,這樣就說明了你希望人類繼續繁衍下去。”胡軍打岔道。

“你是想出名,別磨嘰了。”

“不一定。”我有點遲鈍,“也有想,說實話。被人關注的感覺,眾星捧月的樣子。不過,我想只要有那麼一兩個人,看到我留下來的照片也好,文字也好,能夠說一句‘哦,原來你也到過這裡。’或者‘哦,你也是這樣想的。’”

“你希望有人記錄下你全部的生活是吧,你就是這樣想的。”童熊的怪強調又來了,怎麼壓都壓不住。

“好吧,是這樣。不過好的記錄得多點。”我們三個人一起笑著,我總算能和別人一塊兒離開一個地方,儘管我們即將去往不同的地方。

“胡軍你呢?”

“我,你們不是知道嘛,我要去工作了,去我媽的廠裡上班。我的理想就是賺錢,舒舒服服地過日子。”

“你要是能好好學習就好了,為什麼你就是不肯學呢。”我有點遺憾,我對初中畢業後就參加工作的人有偏見,認為他們只要肯學一定是考得上高中的,多讀幾年書競爭能力也會高些,儘管並不一定是這麼回事兒,我高中畢業的時候,胡軍已經是小有名氣的房地產推銷員了,他那高高大大的個子幫了他不少忙。

“為什麼你就是不肯玩呢?非要寫完作業才能玩。”他吹著口哨,“我很開心,愉悅,完美的生活呀!”

“真會安慰自已。”我對此也有疑問,我總要做完作業才會去玩的習慣源自於哪裡?我好像隱隱地認準了一件事情:只有學歷高才能讓生活更豐富。也許我想要得到更多知識,也許我只是不想比別人差,但我更願意相信,是我不想那麼早離開學校。

“咳咳咳。”林俊推著發呆的我,“夠了你,完全沒聽進去啊。”

“啊?”我發現自已已經愣神了很久,保持著一個姿勢快酸死了,“哦,你的夢想,當物理學家是吧,很好的。”

“去你的。”我的腦袋被他晃來晃去,“我的夢想是當個物理老師啊。”

“啥?你不去研究宇宙了?”

“也可以繼續研究啊,但是我有更重要的使命,就是讓更多的學生對宇宙感興趣。發展他們成為下一個霍金。”

“還挺偉大的。”

“你再說一遍,什麼?”他側過耳朵。

“還挺偉大的。”我加大音量。

“是特別偉大,特、別、偉、大!好嗎?”

我笑他搞笑的伎倆還是很差,他笑我傻乎乎地被他牽著鼻子走。

“你不是也想當個老師嗎?”他用手背拍著我的胸口,像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

“啊?”我想不出我身上有什麼象徵老師的東西,“你哪看出來的?”

“誒,你裝傻是吧。”他翹起右肩,“你可是和我說過的,四年級的時候。”

“四年級的時候?”我想不出來我有向他說過這句話,也不相信那時候我會想當老師,我只記起那個美術老師,要是他不刮鬍子,現在也該長髮及腰了。

“好,我跟你講講那事。”他挪了挪位置,好正對著我,“你還記得你去香蜜湖的事情吧。”

“記得,金誓和店員發生了爭執是吧。還有那個女孩,叫?”

“叫張慧純,瞧你的記性。”

我有點愧疚,不僅為自已沒記住那個她媽媽說她從小就愛哭的女孩,也怪自已沒記住林俊所說的這件我還沒有一點頭緒的事情。

“那事完了之後在車上你就大罵那個老師,你之後還逃過她的一節課呢,那是那個學期她的最後一節課,你就故意不上,還拉上我去找什麼藝術室的老師,但是沒有找到,你就和我到處亂逛,還被保安盤問了好一會兒。”

“啊?啊?”又是一件我想不起來的事情,我有點惱火,我真的忘記了那麼多事情嗎?我回憶的時候都想誰去了?

“你在車上說那個老師不懂得考慮學生的感受,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直接說是學生乾的還讓他們倆下不來臺,還說什麼幫他們倆墊付賠償,簡直是侮辱。你把她的臉都形容成豬腰子了。”

“然後我告訴你我要當老師?”我納悶極了。

“你不會一點都記不起來吧。”他笑著,我覺得有點尷尬,他記我的事情比我記自已還多。“然後你說你要成為完全相反的老師,你會負責到底,但絕對會用更好的方式處理店員和他倆之間的問題。你說你一定先行掏錢賠付,接著再找他們倆單獨談話,你說你不會問是不是他們做的,而會說什麼‘老師相信你們不會做這些事情,老師相信你們不會撒謊,你們是我的學生,我的學生都是棒棒的,而且我的學生不會和胡攪蠻纏的人爭個不休,我的學生會讓事情簡簡單單的。’你當時說得多好,我們幾個都覺得你會是個好老師,覺得我們對你好是值得的,楊生還說他要把自已的小孩給你教呢,等他有了之後。”他一個人笑著,我越來越納悶。

“楊生,楊生他和我,應該不是特別合得來的伴吧,不是我們,我們還打過一架。”

“什麼呀,我和你也打過架的啊,那天不知道你為什麼罵我什麼‘丟下你,不留下來幫你說話什麼的。’你生氣可恐怖了,還想用牙咬我咧。楊生、鍾成都和你打過,你打架次數快趕上鍾成了。”

“我打過你們?”我想起父母總罵我受傷,還奇怪為什麼我受傷了還要罵我,不是傷上加傷嗎?

“沒事,反正沒一個你打得過的,哈哈。”他伸手抓我癢,我奇怪他怎麼也知道我怕癢,我該不會把什麼都告訴這傢伙了吧,我真有那麼信任他?

“你和楊生屬於看不上眼的冤家,但是你還為他求過情,他生日你來參加,結果你爸媽拉著你耳朵回家,你告訴我們那天你失策忘記父母會下午就回家了。我覺得你就是和爸媽鬧了矛盾,生著氣非要來給楊生過生日。”

“我說實話。”我把手夾在他肩膀上,“我忘記好多事情了,感覺自已挺對不起你們的,不過有一點我記得清楚極了。”

“什麼?”

“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即便是在現在,我能感覺,那時候你對我最好。”

他捧著肚子笑,“因為我是你頭頭,你沒事就叫我保護你,有段時間你還天天帶我去打WWE,你說你有個超大號紅包。”

“啊?我告訴你我拿1000元紅包的那件事情了。”

“當然,我倆當時可是鐵哥們,你為我撿我哥那塊銅牌不是還被鐵皮割出了血嗎?”他指著我右小腿外側,“現在當然沒有痕跡啦。”

“啊?”我發現有越來越多我忘記的事情,還有記錯的事情,比如我和林俊他們去探險的時候那私家花園圍牆四周其實都有“閒人免進”的牌子,我們可算是調皮。這些事情現在想起也有趣。因為我們不再做了,這些算不上錯誤的事情,是一段記憶中最為重要的東西,它隱約地告訴我們,逝去的不再來,未來的不再來。

“我告訴你個秘密。”他突然神經兮兮地靠過來,左手拿著不知道從哪摘的葉子蓋住嘴巴。

“什麼?你不會是女的吧?”

“真沒意思。”他把葉子撕成兩半扔到石椅後面的花叢裡,“這個世界存在著奇妙的平衡。不管是自然界還是社會,都有這樣一種平衡。”

“迴圈?週而復始?因果?”

“不。外表善良勤於做好事的人,內心往往是因為愧疚和自勉。內心真正有愛的人卻常常把事情弄砸或者做常人不能理解的事情。陰險的人得到的財富更多,老實的人卻常被欺負。我想是上帝賜予你心靈的高尚,必將使你在身體上受苦,上帝賜予你低劣的手段,必將給予你溫暖舒適。如果你幸福,災難就會降臨,使你不那麼幸福。如果你痛苦,希望就會降臨,是你不那麼痛苦。”他摸摸腦袋,笑了笑,“我在講什麼?”

“你的意思是,一切的好壞都會被平衡為不好不壞。是嗎?”

“也許吧,我也不懂自已的意思。”他敲著石椅的靠背,“我和周聰分手那陣很痛苦,接受不了,嚎啕大哭,但很快會我告訴自已這樣下去不行,我需要平靜下來。於是我只鬱悶了一會兒。當有我感興趣的事情讓我投入,像是打籃球,我非常非常興奮的時候就會想起某些讓我憂慮的事情。這樣一來我不能高興很久,也不能傷心很久。我沒有那麼高興,也沒有那麼傷心。”

“你這樣說好是好,說不好也不好。”我自已也是這樣,真是太巧了。我想這是“剋制”的結果,多虧它我們才能恢復到正常的心態,但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覺得這樣也有不好的地方,就像身上總被一個鎖鏈拉著一樣。或許“剋制”這個詞讓我不舒服吧。

分別的時候沒有多少不捨,天色漸晚,分別已是註定,我對這種心裡清楚的分別沒有多少遺憾。我記得他還送了我一樣禮物,但我怎麼想都想不到它是什麼?

是什麼呢?

我終於知道,我的記憶總是欺騙我,總是掩蓋事實,也許是在玩弄我對它的依賴。它掩蓋的並不是說有多重要,它錯漏的也不是說非要記起不可。它的遺忘和篡改是為了當別人提起那些事情時給你一個警告:別太相信自已,別太依賴往事。但沒有辦法,很多時候我們需要記憶才能過活,當現在和未來都使你不滿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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