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時間後,我和童熊、胡軍成為了好朋友,其實第一天就已經是了。果真如此,奇怪的人身邊盡是奇怪的人。我知道胡軍在單親家庭長大,他媽媽從五歲開始單獨撫養他到現在,他表面看上去沒心沒肺,心裡其實很有想法,無奈不修邊幅,估計只要他盤腿坐在大街上就有人把硬幣扔到他腳下。童熊是家裡三兄弟的老末,大哥在建築工地上幹活,二哥在理髮店當學徒,只有他學習最好,他爸爸也對他最嚴。

這一天胡軍一下課就急匆匆地找到我把我拉到一邊,“我問你,你知道女生最喜歡別人送什麼禮物嗎?”

“因人而異吧,像你媽就喜歡康乃馨吧。”

“我說真的,別鬧。”

“你喜歡誰了?鄭欣彤?”

“別亂說了,自已知道就好。你不給我建議我問別人了啊。”

“你有多少預算?還是打算自已親手做點東西?如果想自已做東西的話我就會做紙飛機,只能教你折飛機。如果要買東西,鮮花,項鍊,耳釘咯。我只能想到這些。”我摸摸腦袋瓜子,“你怎麼選。”

“鮮花吧,你覺得呢。”

“我覺得好咯,我還說不行嗎?我又不是鄭某某。”

“行行行,決定了,那你說要什麼花?”

“天哪,你要是失敗了不會還怪我為你選了她不喜歡的花吧。你就不能觀察一下她然後選?或者你直接去花店看,喜歡哪個買哪個。”

“那我送花的時候要怎麼說,怎麼說才自然?”

“直接說‘我喜歡你,這是我送給你的花,如果你也喜歡我,我們就在一起吧!’”我裝著他的聲音。

“我不開玩笑。你認真點。”

“要我說實話?”我看著他,像看著一幅耐人尋味的畫。

“嗯。”他也看著我。

“戀愛不是別人能插嘴的,你要是自已搖擺不定,就沒有人能替你下決心,沒有人。”

“我只是在徵求意見。”

“不,你只是想分擔你的害怕,分擔你的心跳。勇敢邁出那一步,失敗了也無畏。”

“不行,你就替我選一種花吧。”

“紅玫瑰。”我嘴巴蹦出這個象徵火熱愛情的花。

他蹦噠蹦噠地回座位上了,我有不好的預感。鄭欣彤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他,這還好,我猜他心裡有被拒絕的準備,怕的就是鄭欣彤什麼都不表示,玩弄他的熱情。我不想揣度鄭欣彤是哪種人,但是她的美麗的確讓我感到危險,她太漂亮了,也太活躍了,以至於你以為只看她的外在表現就能夠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人。其實我對危險的感知緣於她見我第一面的那個晚上,她問我喜不喜歡她,我告訴她只是第一面我只有覺得她漂亮的心思,她看我無趣在那之後也從沒再發訊息給我。這就是危險,但我還不想告訴他,我至少要讓他的認真有個結果。當然,他問我的那一瞬間我只是出於直覺沒有告訴他我和鄭欣彤的事情,他的熱情讓我不敢說出來。

過了幾天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我倒是在打乒乓球時注意到一個女生。她在旁邊的乒乓球檯和幾個男生輪番作戰。她的長髮幾乎觸腰,齊眉的劉海因為汗溼粘在一起。臉蛋很普通,絕對不能用精緻來形容但卻是很和諧,好像只要任何地方有一丁點的變化就會毀了整張臉一樣。她若是埋在人群中肯定不會被發現,她太普通,沒有任何稱得上驚豔的地方,但她就是那樣舒服,看著她你不會有任何不適,這的確是很奇妙的感覺,在風吹開她耳邊的頭髮的瞬間,那種感覺最為強烈。肥肥的校服套在她身上真叫人為她感到可惜,她擼起袖子,球拍在手中跳起倫巴,沒有一個人打下過她,一個一個男生過去,一個一個被刷下來。我看著那些被打敗的男生臉上沒有絲毫不服,覺得他們是故意輸給她來讓她開心的,我的直覺告訴我我應該是下一個和她對打的人,我必須贏。

“喂,常久,你還打不打?”我對面的童熊叫著我,他朝我的方向看去,也看到那個女孩,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

“你沒有看到嗎?”我用眼睛指著那個女生。

“看到了,怎麼了,打球很厲害而已,你想和她較量一下?”

“你難道就沒有任何起伏嗎?我是說······”我捏著胸口嘴裡發出“嘶嘶”的聲音,“你沒有感覺?”

“很普通啊,有什麼奇怪的。”他瞟瞟那個女生,“你喜歡?”

“誰說的?嗯?誰說的?我只是想打敗她。”我走到旁邊那桌,“下一個我來!”

那些男生錯愕地看著我,“我們認識你嗎?”

“待會兒就認識了。”我沒有看他們一眼,任他們在一旁議論和嘲笑。

那個男生像在配和我一樣,被5:0打下。輪到我上,我拿出十分實力卻只能和她平分秋色,好在她之前對戰了太多人,體力有點下滑,最後我還是憑藉一記扣殺結束比賽。我贏了,除了我以外沒有一個人尖叫,他們對我的勝利毫不驚訝毫不喜悅,沒等我興奮夠,之前被她刷下的一個男生上來又和我對戰,而諷刺的是我輸了。我再次被嘲笑,他們原來一直在讓著那個女生。我有些生氣,你要是熟悉我覺得看得出來,我從脖子到額頭全都開始漲紅,我安靜地要命,但好歹儲存有一點理智,童熊急急忙忙地將我拉到操場,我後退著看著那個女生和五六張嘲諷的臉,像在看一部我自已主演的喜劇。

“去他們媽的!”我有多可笑,等被童熊拉到操場上才想起來說話,就像個在外怕老闆怕得要死的人在家裡對老婆罵著老闆的窩囊,我自已都想笑。

“你在幹嘛?今天忘記吃藥了是嗎?”童熊一下把我撂倒,我摔在草坪上,“你是怎麼了?打球輸了不是很正常嘛?你要是對那個女生有感覺也該表現得紳士一點吧!”

“我不知道。”我乾脆躺在地上不起來了,“媽的媽的媽的。我就想罵人現在。”

“你別過去找麻煩,要不是我攔著你你就慘了我告訴你,你又不是看不出他們那幾個人是怎樣的人。”他指著我,像訓著自已的孩子,“罵吧罵吧,自已在這罵著,別過去。平常好好的還挺理性,現在是什麼?一個女生而已,你生什麼氣?”

“我生什麼氣?”這的天藍得奇怪,藍得不真實,藍得讓一個人不敢相信他的眼睛,尤其是這個人已經看慣了發白的天空之後,“媽的。”

童熊沒有興致躺下來看天空,“我要回家了哦,快到六點了,你跟不跟我一起坐車?”

“媽的。”天看著我,對眼下這個不會眨眼的孩子很是好奇。

童熊走了,我的頭皮有點發麻,依舊賴著那片草皮不肯走。

我在生什麼氣?我只知道在生自已的氣,生那個不知道為什麼生氣的可憐男孩子的氣。你為什麼要生氣,你不過是被耍了,你被耍又不是這一次。你無非是贏了一個你以為很強的對手,然後輸給了一個你認為很差的對手,這沒有什麼蹊蹺。或許你只是好久沒有發火,沒有把壓抑的情緒釋放出來而已。或許這是個意外,你知道人們總是會發生意外,總是把糟糕的事情歸結為意外,你為什麼不那樣做呢?或許是天空想你想得瘋了讓你生氣好被童熊拉來看看它,現在你看到了它,就不生氣了不是嗎?

你就該把一切莫名其妙的事情當成一個莫名其妙的故事,在另一個莫名其妙的時刻你只要想起它就能明白了。

很久沒有見到胡軍了,只要在上課我當然能看到他,但我確信自已看到的不是以前的胡軍,他太安靜了,對他這種人,安靜是一種懲罰。我想和他打招呼但看到他低沉的臉就不敢再說話,我怕這是一個像我一樣突然發火的人。但更深層的原因其實你明白,我也像他一樣陰沉著臉,安靜地可怕,從那天之後到現在我就再也沒碰到過她,接近一個星期了,這漫長又短暫的一個星期。我每天都在那張乒乓球檯邊等著她直到夜色將所有打乒乓球的人趕走,每天都慢慢地走路,祈求在某個瞬間看到她秀美的頭髮,我需要那次的風,飄著淡淡香氣的風,但是我看到的只是沒見過的男生和女生,只是也許擦肩而過很多次卻依然連樣子都記不住的人,只是上課鈴響時慢悠悠走進教室的人群和下課鈴響時瘋狂衝出教室的人,只是周圍安靜的一切。你要是安靜了,就真的安靜了。我明明是焦急如焚,卻不向任何人提起隻言片語,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重複每天的生活,我明明看著每一個長髮的女生,卻每次都在心裡嘆息,不是她。在那段時間裡,一切我聽到的話都黯然失聲,一切美麗的圖案都如黑白舊照,一切美味的食物都變得黏糊難噎。

童熊看出我的異常,問我是怎麼回事,我卻像路過陌生人一樣朝他看了一眼,心裡想著不過是一個長得帥一點的過路人罷了。他在我面前說的亂七八糟的事情我是一點都不記得,他的表情他的聲調他的動作,沒有一點記憶,我進了一個透明泡泡,外面看來是五彩斑斕,裡面卻是無聲黑白。待我有稍稍的短暫清醒時,只覺得臉頰一側扎心地疼,大概是受了童熊的一拳。我媽有沒有問我疼痛的臉頰,我也忘得一乾二淨,從開學報到那一天晚上鬧了矛盾之後,我們似乎再也沒有說什麼話過,這讓我有點難受,但很快被其他的擔憂掩蓋過去。

也許誰聽到了我默默的祈禱,一個週五的下午我總算在那裡等到她。這是一種安排,我心想。因為恰好是在我迷迷糊糊了近一個星期快要放棄時,恰好是在週五我能待在學校到很晚時,恰好是之前她來過的地方,哦哦,安排,這個詞語讓我覺得自已很虔誠,不然誰會這樣安排呢?這是給虔誠的人的劫難。

她顯然很驚訝,我看得見,因為只有我在那裡,像雕像一樣直直看著她。她紮起了頭髮,是藍色的皮筋,衣服同樣是藍色,下襬有白色蕾絲,褲子是校服褲子。

“我們打球好嗎?”我先開的口,“你認識我的,我們之前打過球,一起。”

“我知道,怎麼就你一個人在這裡?”她拆開球拍包拿出一副短拍。

“你不也是一個人?”

“喂,你說誰不是人呢?”突然一個聲音從前方傳過來,我看清了,是兩個人,一個是張惠萍,隔壁班的小矮人,經常到我們班裡找朋友玩,很是活絡。

“你們一起打是吧。”我突然自然起來,“那麼我,我能不能加進來一起打,五球,輸的換人。”

“不行,你想打我妹妹的主意是吧?”

“嗯,是的。”我差點說出聲音來,“啊!不是,你是她姐,為什麼一點兒不像。”

“你再說我們不像!”

“我可以加進來打球的話我就說你們像。”

“蘋果是我表姐。”她總算說話了,“她不會打的,你要加就加吧。”

“喂,怎麼這樣,說好教會我的。”張惠萍跳了起來。

“蘋果,你這名字真是倒黴了,碰上你這麼個人。”我痴痴地笑著,我自然得過頭了,忘記要表現得好些,尤其是在她的表姐在的情況下,但我就是忘了這些,都怪蘋果。

我們開始了,蘋果因為實在打得爛,連她的表妹都嫌棄她,最後她被晾在一邊,我們兩個人單挑。

“我還沒有問你的名字呢,你叫什麼?”蘋果總算從我眼前離開,去小店買水喝了,她沒怎麼打,渴得倒是快。

“我叫張笛,笛子的笛。”

“真好聽。”我發了一個球,打在球桌中間的鐵板上。

“你還沒說你叫什麼。”

“我叫常久,久是長久的久。”

我們打了很久,蘋果才買來水給我們,我猜想她是故意的,這傢伙沒事兒就愛撮合我們兩個班上的人,八卦什麼的她瞭解得最多。拿給我水的時候還擠眉弄眼,幸虧她在,我才不至於做出些自已都不敢相信的事情。

我們一起乘車,她們倆選到了最後一排,我心裡雖想著坐得近一點好說說話,但還是坐到了靠近車門的位子,並且動彈不得,我不想轉頭看她們以免引起誤會可是又覺得沒有誤會,我應該是已經喜歡上張笛了,儘管只見了兩面,這很荒謬,卻是事實,但我怎麼都轉不過去,我像沙漠中的胡楊,死撐著不倒下,我的根扎得深,直到大腦的底部。我努力地想聽聽她們在說些什麼但還是聽不到,發動機的聲音遮住了我的耳朵。窗邊是皺成一團拉不開的簾布,在福鑫那一站她們兩個下了,好像跟我招了一下手,有沒有呢?

好歹打球的時候不忘要到她們的QQ,我到家後加了張笛的QQ.

驗證透過,我沒有開始聊天,而是在她的空間逛著,但是照片都上著鎖。我輸入她的名字拼音,不行,又輸了幾個有的沒的的密碼,不行,最後我乾脆把我的名字拼音輸進去。天哪!還是不行。我放棄了這一步,轉而看她的日誌和說說,遺憾的是都是講同學間的事情,並不有趣,但我還是一條一條地認真看完了,我不知道自已哪來的動力。可以確定的是她的校園生活很豐富,喜歡麻辣燙,成績中上,喜歡她的人不少。最後我轉到留言部分,示愛的人真是不少,有幾個甚至每天都發來些煽情的話。

我在等著她找我,不敢主動打聲招呼,這樣目的性太明顯了,我想是的。當然,她沒有找我,倒是蘋果加了我和我聊起來。

“你是不是喜歡我妹?”她開門見山,著實嚇我一跳。

“你覺得是不是?”

“信不信我在她面前講你壞話呢?”我猜她在笑著。

“你那麼善良,講我好話都來不及呢。”

“你這麼油嘴滑舌,打球的時候怎麼沒說什麼話?我在小店看你在那裡一個勁地打。”

“你站那麼遠能看到什麼。”我早有預感,她在看著我,我想這是我沒有怎麼表現我的口才的原因。

“那你在車上也不說話,我們跟你打招呼你像沒聽見似的。”

“車上您不是和她聊得挺開心的嘛,我就不打擾了。你們打招呼的時候我可能睡著了,你知道我學習很努力很累的嘛,再加上打球打得那麼猛。”

“喲,年級第一就是不同,說話一套一套的。我可是告訴你很多人在追她,你自已把握好哦。”

“那就讓他們追嘛,我就是看她打球厲害切磋一下而已,別誤會。”我竟然不讓蘋果幫我說下好話,她們的關係可是很近啊。

“那你怎麼不找你們班上的童熊,他打得不是也很好嗎?”

“他比較忙。”果然,謊言是填不完的洞。

“你是說就我家張笛不忙。”

“這不是恰好嘛,我上次也和她打過一場球。”

“恰好?我看是刻意的,你一個人拿著球拍等在那裡幹嘛呢?別和我說是恰好。”

“因為我覺得會有一個人來打球,恰好你們倆來了呀。這叫緣分。”

“少來,你就是蹲守良家少女。”

“你要這樣講我也沒辦法。”

“你要這樣講我也沒辦法。”她重複道。

“你本來就把我當成居心叵測的,我怎麼解釋你都是那樣想。為什麼不把別人想得好一點呢?”

“哦哦,你怎麼不把我想得好一點,我看的男生多了去了,別以為我看不出你的居心,你要是把我想得好也不會介意告訴我你喜歡她。”

“額,我不知道自已喜不喜歡她。行了吧。”她還真不好對付。

“隨你的便,我只是告知你一聲她可不好追而已,沒想到你這樣對我,我才不會幫你說好話,你好自為之。”

所幸蘋果雖然沒有幫我說好話,但也沒說我的壞話,不然我怎麼能經常在球檯上和她對壘呢?但我有點分不清了,我打乒乓球好像就是為了運動出汗一樣,我很少和她聊乒乓球以外的事情,我不能若無其事地隨口說一句“你真漂亮。”我一張口就變成,“你打得真好,不過我也不差。”我前所未有地投入到乒乓球上,我的動作大得誇張,我的聲音專注洪亮,我的眼睛盯著乒乓球隨之而動。我沒有發覺我這一切的變化,直到她憋不住笑了出來。

“你打球怎麼這麼搞笑的?動作那麼大?”她抓住球停下來,雙手扶著球桌,“好傻的樣子。”

“很傻嗎?我怎麼沒有感覺到?”我回想著剛才的動作,沒有覺得異常,“我平常就這樣吧。”

“你應該在鏡子前面看看的,好可愛的。”

“可愛?”這個詞讓我渾身彆扭,“你還是說我傻比較好。”

我們繼續打球,她笑著打過來,我認真地打回去。

“喂,你要不要球球都這麼認真,你有這麼想贏嗎?”她摸著手腕,我把球打到她的手腕上了。

“認真打球還有錯嘛。”我真是傻了,我應該說對不起說不好意思,我應該賠著笑臉,但是我沒有,我只是怔怔地望著她那讓我難過的眼神,在心裡罵著自已。

“你是傻子嗎?”她皺著眉,汗從鬢角流下。

“你已經說過我是了。”我有點生氣,把乒乓球拍握得緊了些。

“那繼續打吧,打完這局回家。”她也握緊了球拍,我猜想會是一場大戰。

我發了一個球,她沒接到,1:0。她發一個球,兩次觸網,2:0。又輪到我發球,她又沒接到,3:0。她發了一個球,我打了回去,她沒接到,4:0。

“你是不是放水?”我乾脆把球拍甩在球檯上,一臉嚴肅。

“誰規定不能呢?你不就是想贏嗎?給你贏。我回家。”她撿回球扔給我,“發球。”

“我要堂堂正正地贏。”我的聲音嚇著我自已,我的手顫抖著出汗。

“好,重新來一局。”她微笑起來,把頭髮撩到背後,“你要的光明正大。”

我們認真地打了一局,很辛苦,但我還是贏了。她向我微笑說“恭喜!”我的眼淚竟然流了出來,無聲卻在心裡激起風暴,真是被喜悅衝昏頭腦了。她靜靜地收拾書包往外走著,我也趕忙收拾好東西跟在她後面。

“你能不跟我上同一輛車嗎?”她朝著我笑著,眼睛裡透著誠懇。

“我······”我想道歉,為我突如其來的愚蠢,“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你要是能答應我就好了。”她笑得一點都不假,真的是感人的笑,讓我不可能不答應她。

她上了先來的車,車走到校道的轉角時我突然急匆匆地往前走,我跟著車轉身。等車從視線裡消失的時候已經走到了馬路盡頭,到處堆積著灰塵,從校門口到進水蓋再到校道的轉角。

“媽的。”我對自已吼著。我下了決心,今天到家一定要和她在QQ上道歉。

下一班車不久也來了,我從前門上車。開車師傅留著絡腮鬍,戴著一副墨鏡。

“師傅能開快點嗎?”我心裡有一種期待,想讓這輛車遇上先前開的那輛,我可以在窗戶上寫“sorry!”給她。

“後面全是位置,自已坐。”他簡直一個字都沒說。

但我還是坐在了她平常習慣坐的位置——最後一排靠窗。我想看看她所看到的一切,在這個特別的位子上。

車子開動,走過校道,從轉角別過,我向校門口看,確信如果剛才張笛回頭她就能看到我。行道樹為我送行,揚起的灰塵親吻汽車駛過的地方。

我又突然希望車開得慢一點,使我在車上能夠有足夠長的時間想象,如果我當時拒絕她的要求和她上了同一輛車,如果我的強硬用在別的地方,如果我的勇敢能可憐我的熱情,如果我沒有把那一球打在她手腕上,如果我當時就說了對不起而不是發神經地說“認真有錯嗎?”一切會如何發生?

等我從想象中回過神時車子已經駛到移民村,按慣例公車會在這個人群集中的地方停一會兒,我就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停頓中醒來。如搖籃曲的引擎聲停了,晃動也停了,我也停了。

我下了車往回走,路上鋪的磚有幾個貼歪了,還有圖案對不上的,石頭走幾步就能踩到幾個,那種唯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紮腳的稜角的石頭,但我偏偏喜歡踩在它們上面,像玩著踩格子的遊戲。幾根雜草從磚縫裡爬出來,這是你唯一感謝磚縫裡面積滿灰塵泥土的原因,可能是這條路積的灰塵特別多,雜草也比平常看到的高許多,我跨過它們,它們撓著我的腿直癢。

終於到了轉角,轉過去走兩分鐘就能到小區門口。

“哈!”一個身影從轉角處閃出來,是胡軍,“你小子走路看腳趾幹嘛?”

我嚇得一個踉蹌,幸好抓住他的大手才不至於跌倒。

“爸爸扶你起來。”他裝出楚楚可憐的眼神。

“滾。”他突然出現,我腦子突然一片空白,被他的聲音嚇得躲起來了嗎?

“你就這麼對爸爸?我很傷心的。”

“說正事,你在這準備搶劫我還是幹嘛的?穿著一身奇裝異服,哪裡搞來的?”他穿著一身正裝,黑色襯衫,黑色長褲,竟然還有皮鞋和領結,“你參加婚禮了?”

“我借來的,怎麼樣,帥得甩你八條街吧!”他單腳踮著來回轉了各一圈,“羨慕嫉妒恨嗎?”

“我要是扯壞了你是不是就慘了?”我兩手抓著他的衣袖,露出緊咬的牙齒。

“大哥,別介啊,咱們兄弟一樣的,手足同情,你扯了我的衣服就是扯了自已的衣服啊。”他學著東北話,讓我啼笑皆非。

“說真的,你穿它幹什麼?在學校還穿著校服呢。”

“我在廁所換的。”

“書包呢?”

“扔了。”他做了一個扔書包的動作。

“扔什麼啊扔,你以為扔個球啊?”

“我沒帶著啊,放在教室裡了,反正沒什麼作業。”

“是是是,對你來說作業就是屁,說放就放。”

“你還沒說你穿著它幹嘛。”我拍拍他的領結。

“秘密。”

“你再裝試試?你從剛剛到現在都很可疑,你到底是誰?”如果你是路人,就能看見一個瘦瘦的孩子在追著另一個高高大大的紳士打,口裡還喊著,“咪咪咪咪。”

“好了。”他看著遠處的高樓長呼一口氣,“我表白成功了!”他回頭認真地看著我,一如那天在演講的時候。

“真的?”我真的變蠢了,還要再問一遍。

他看著我睜大的眼睛,愣了一會,“不然呢?你爸爸我這麼帥。”

我踹了他一腳。心裡突然想起張笛,她的面孔在我腦中浮現,但除了她的臉,其他的都沒有出現。

“和鄭欣彤嗎?”

“當然。”他又看著那棟高樓。

“在哪表白的?你那玫瑰不是之前送給過她了嗎?後來,沒啥反應,你不是還鬱悶······了一段時間?”

“我有嗎?我有嗎,有嗎,嗎?”他把臉貼到我眼前晃著,“那只是前奏,暴風雨前的平靜,你知道嗎?”

“哦哦哦。厲害哦。”我往他臉上吐著氣,“在教室裡表白?”

“真沒意境,我在操場表白的,鮮花,綠草,攝像頭做我們的見證!”他轉了幾圈,終於找到一個攝像頭,指著它。

“她很欣喜吧?”

“當然,憑你爸爸我的魅力。”

我又踹了他一腳,“那你怎麼會在這裡?不會那麼好專程來告訴我好訊息的吧。”

“of course!我是什麼樣的人?”他的聲音突然雄偉起來,“智慧與英俊並存,善良與正直共融,勇敢和······和那什麼?”

“傻逼。”我撇著嘴

“和傻逼······你才是呢!”他伸手拍我的腦袋。

“說實話,你幹嘛來了?”

“她和我約會完回去了唄,我就來找你玩玩,反正今天週五,我們可以玩得晚些。”

“你怎麼不和她玩得晚些?”我鄙夷地看著他。

“有沒有發現你總是抓住些細節?”他突然大步向前走了幾步,回頭看我,臉上寫著不爽,“你的問題裡透露著不信任,你倒希望我沒有成功是嗎?”

我沉默著,我想到了張笛,我和她的糟糕發展可能讓我在心底裡希望胡軍也和我一樣。

“作為補償,你得陪我玩。”他又笑著走過來拍拍我,臉上已經沒有了怒氣。

我心底有點愧疚,但又突然想起自已的決定。

“好吧。”我承認他說的話的確刺到了我,我真的是那樣,“那我們要去哪玩?”

“先去你家讓你放好書包吧,搞得真想爸爸帶兒子出去逛似的。”

他的褲子上已經留下我的腳印了。

一到我家裡他就拿來毛巾蘸著水擦我的腳印,看來不便宜啊。

我問他要不要在我家裡玩玩。

“有什麼可玩的東西?”他巡視一週。

“圍棋,象棋,五子棋,飛行棋,還有電腦。”

“哦哦!”他學著憨豆先生的樣子,每個細胞裡都是不屑,“要玩電腦我就去網咖了,下棋沒興趣,我們要去玩高階的東西。我帶你去!”

“去哪?啥高階的呀?”

“我也不知道,跟我走吧。”他正正領結,在鏡子前把自已欣賞了個遍。

我把家裡的飯菜裝在飯盒裡再用袋子裝著,準備在外面玩餓的時候再吃。

“你這······”他翹起頭看著我手上的袋子,“要不要這樣,我們出去吃不行嗎?”

“家裡有飯菜不好浪費,雖然他們要是知道我出去吃也不會怎麼說我。有的吃還買不花冤枉錢嘛。”我把袋子拎高。

“行行行。走,事不宜遲,我們可是要去探險。”

我們走到樓下,天正值傍晚,紅霞中透著淡淡的月影,像是雲的手鐲。風不大,很潮熱。

我們毫無目的地在馬路旁走,這一條直路太長,你不知道它通向哪,也不在乎它通向哪。一輛輛車駛過,你彷彿走進迷宮裡,永遠看到同樣的車子,同樣的樹木,同樣的石子。

“我們還是玩電腦怎麼樣,CF啊CS啊之類的?”他踢開一塊石子,似乎已經厭煩了這座迷宮,他看向身後,“我們已經走了這麼長的路了,沒有什麼話題好聊不是嗎?”

“只要願意想,話題總是有的。”我也踢著石頭,“你不是說不玩電腦嗎?不然也不會來找我玩的。”

“我以為我們有很多話題好聊的,不知道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你明白的,為什麼突然覺得沒有什麼好說的。”

“因為你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就沒有話題。除非······除非你想講故事。”

“我的確有問題,但是有些不能和你說的。”

“這也相當於沒有問題,不是嗎?”我摘下一片葉子,比橘子葉要厚些,“我們可以講些故事。比如你和鄭欣彤的事情啊,戀愛是什麼感受?”

“這是私事,我們不如談點你我都感興趣的東西。”

“鄭欣彤啊,你我都感興趣。”

“你知道我什麼意思,我現在不想去談她,別問下去!”

我沉默了一會兒,有點不好的預感,“那就聊些那些你不能和我說的問題吧。你總得滿足我一個要求吧。”

“我好像沒有理由滿足你的要求不是嗎?”

“你是怎麼回事兒?你對我也有不滿是嗎?我們是朋友,你這樣太無趣了。”

換成他沉默,夜色深了,極遠處是暗紅的雲輝,將樓房和天空割開。

“你也有問題,但同樣是不能告訴我的,對吧。”

“沒有必要告訴你,那些是與你無關的。”

“我的同樣與你無關,硬要說的話。”他把領結拆下,鬆鬆領口。

“你說的有道理,但這樣我們還能講些什麼?”我停下來往後看看,路邊的草已經沒入黑暗。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們兩個是什麼感覺?開學第一天你和童熊過來的時候。”他同樣往後看,“這個天氣是最壞的。”

“什麼?最壞?”

“我爸爸就在這樣的天氣死了。車禍,這種安穩的天氣總讓人自以為幸運。而這種感覺就是最不幸的。他在山路上開車,轉彎處撞上一輛貨車,兩人都死了,我猜那個司機在撞車前也以為是幸運的一天吧。”

我聽他講,他知道我在聽,對我而言,沉默就是思考,儘管常是亂糟糟的。

“我們開學那天也是這種天氣,然後你發燒了不是嗎?”他笑了笑,搖了搖頭,“我以為我自已身上有魔咒,只要遇上那樣的天氣,身邊的人就會倒黴······有時候你不得不相信,就是太巧合了,你不得不把過錯歸結到自已身上。你知道我為什麼常常邋邋遢遢的嗎?今天這樣光鮮亮麗還是僅有的幾次。”

“你不想別人靠近你?”我看著他,他的頭髮打了髮膠,在昏暗的路燈下閃著金屬光澤。

“你很聰明。”

“但是你又表現得很風趣,你的娃娃音,你的芭蕾舞,你說話的方式,這些都讓人接近你。”

“我說什麼來著,你有點過分聰明瞭。”他看著我,露出笑容,“所以你和我一樣辛苦,我們能看到很多東西,別人,一般人永遠不會察覺的東西,這些東西讓我們產生無止境的疑問。我會心慌,當我發覺自已就像你說的那樣又想別人遠離我實際上又做著吸引別人的事情。我有時候想我為什麼不能忽然跟朋友發火讓他們覺得我是個瘋子然後不理我呢?但是我做不到,我一發火就會哭,一哭,一哭就忘記自已要做些什麼了。”

“我很久沒哭了,沒有因為感動之類的緣由哭過了。”我插嘴道,“麻木了,但也不是真的麻木。我知道自已該哭該傷心,但就是沒有淚水擠出來,當我覺得不該時偏偏止不住淚水。我像有另外一個自已,他在看著我,在我有任何感情的時候都會從旁提醒說:‘注意了,你這樣很假,你這樣會讓別人更傷心,你這樣發洩把別人當成了什麼!你的分擔精神呢?你說過的為別人著想呢?’呼——但我每次都違揹他。”我長嘆著氣,把肺震得發疼,手攥得很緊,指甲扎進肉裡,“你不清楚我有多恨自已。”

“我清楚,我也一樣。”他碾著腳下的雜草,“這是你的問題,你覺得別人不瞭解你。你一定是這樣覺得的。”

我不語,直路已經到了盡頭,是一個三岔路口,面前有兩條道,左邊望去是蒙在夜色裡的山,右邊望去是高樓,一幢幢排列在路邊。

“我們要去哪邊?或者······往回走?”

“去左邊。”我回答。

“我也是這麼想的。右邊很擁擠。”他眯著眼向右邊的路口看去,“你看那些車尾燈,霓虹燈,樓房裡白色黃色的燈,廣告牌上的燈,那些閃著的和沒有閃著的。你怎麼知道哪個是真相,哪個是謊言?你怎麼知道你走進的地方是你該走進的還是你不該走進的?沒有人告訴你答案,你也不會找到一個答案。你根本根本不會問,當你看到和你一樣漫步在燈光中的那些人時,你就知道沒有人有答案。”

我們往左邊走,沒有路燈,身後的燈光慢慢被黑暗拆解。

“有一點我必須反駁。”我伸出食指晃著,“我不聰明,從來都不。我要是聰明的話就不至於看到李成那種人就必須繞著走,你知道李成的,他以前和我同班,現在留了一級,因為打架打斷別人腿了。上個禮拜被校長在主席臺上罵的就是他。如果我要是聰明就不會總是放走自已喜歡的人,惹她們生氣,讓她們和我斷絕來往。我倘若聰明些,很多事情就不像現在這樣,我會改變很多,我的生活,我家人的生活。一切都改變了,只要我聰明那麼一點。”

“這就是你的愚蠢之處。”

“什麼?”

“這就是你愚蠢的地方。你不該,不該想要改變過去的自已。聰明分很多種,也許你在行動上不明智,但在心思上是明智的。”

“所以我會很失望,我一直以來都很失望。”

“沒錯。”現在只剩月光,從高不可及的地方灑下光芒,不可思議,它在天上只是一個絲毫不刺眼的圈,卻能照到每一個能看到它的地方。樹影和微風勾著手,你能聽見它們的聲音:親愛的陌生人,你可以走近,但千萬不能走進,你可以欣賞我的身體,但我害怕你要拿著斧子開一條道路,像先前你們所做的一樣。

“你猜我看到這些樹時會想到什麼?”他從樹上扣下一小塊樹皮扔進樹林裡。

“我會想到聲音,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它們很怕我們兩個。你聽風聲。”

“是你害怕它們吧。”他說得很慢,像小心翼翼地嚼一塊骨頭,“我想到的是孤單。你要是樹你一定很孤單。”

“為什麼?明明有這麼多棵樹。”我指著它們,但很快放下,我真的害怕,像是樹後面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睜著的眼睛,盯著我。我不能指著別人的眼睛,這樣會激怒別人。

“你沒有這樣的感覺嗎?越是多人越是孤單?”他看著我,眼睛在月光下閃爍,“那些人都與你無關,都不與你交談,都不關心著你。你只是一個人,一個!一個在人海中漂盪的人,你只是一個水滴,一片樹葉,你還不孤獨嗎?同伴的數量不決定你是否孤獨,你的容量決定你是否孤獨。你裝不下那麼多人,也知道他們沒有裝著你。你在和他們明爭暗鬥,你的根吸著他們的營養,你搶走了屬於他們的東西,儘管你並沒察覺。”

“我奪走了什麼?我在和很多人分享,我的感受,我的經驗,我的知識,我都在分享。”

“天哪,你真以為他們是那樣感覺的嗎?你真以為善良的人有那麼多嗎?”他點燃了引線,將自已引爆,“天哪,你真覺得每個人的笑都是誠懇的嗎?他們會怎麼看你的分享,他們會說:‘看哪,又是這個小子,總在我們面前顯擺自已的學問,總是讓我們按照他的意思來,好像就他的經驗最多,他說的話最正確。他哪來的那麼多道理,他就喜歡一切按照他想的來,他瞧不起我們所有人,這個該死的年級第一。’你知道嗎?人的想法多麼恐怖,你簡單的熱情會被誤會,會被誤讀,會被髮掘出惡意,會被理解成完全相反的意思。你若是冷落他們他們反而覺得你是把智慧藏在肚子裡,覺得他們自已冷落了你才讓你不肯搭理他們。這多可笑。”

“這很有趣。人們都有不同的想法啊。”

“有趣嗎?怎麼會有趣?你付出熱情,付出真的努力,別人把你當成他所討厭的那些獻殷勤、假真心的人一樣。你付出持之以恆的熱情,你真的在堅持,在爭取,想要他看出你的真心,看出你是認真的。但他們會怎麼說?他們會怎麼說?”他在我面前顫抖著,像摔在了十二月份的冰湖上,赤裸著,“他們說你不過是一時興起,他們說你像所有其他的人一樣,你不是例外,你一點也不特殊,他們不知道見過多少像你一樣的人。他們勸你不要自作聰明,不要以為他們是瞎子看不出來,他們罵你不要臉,死賴著。他們說你所有的不好,連你身上的一顆痘痘都會被劈成該遭電刑的罪人。接著他們完全不理你,或者用暴力讓你收聲。最後就說:‘你看,你不就是和別人一樣沒有堅持,你的熱情如此容易的被澆滅了。’你能怎麼做,你只好臣服,走開,你只好承認說:‘的確,我的熱情是假面。我的認真是謊言。’”

他嘆息著,一遍又一遍,我的肺也瑟縮著難以呼吸。

“我什麼都不能做,我恐怕會罵自已無能,怎麼不知道是考驗。”

“考驗?你把不搭理和暴力當作考驗?考驗你忍受痛苦的能力嗎?我本是快快樂樂地展現熱情,卻被痛苦折磨鞭打?我又不是罪犯,我憑什麼受罰?”

“如果你夠熱情,就一定可以讓人相信。只要你足夠······”

“足夠?這是我聽到最可笑的詞。”他錘著胸口,我的胸口也壓抑著,“你不能足夠,你有真的試過嗎?”他突然看著我,“你真的試過把你的生命燃成火把去展現熱情?試過什麼都不顧嗎?你試過即便你這樣去做了,還是被誤解,被嘲笑嗎?你要是告訴別人這一切說你有多苦多不顧一切,別人會斜著雙眼看你,說你真是假惺惺,說你要是真不顧一切應該應該怎麼做。你的錯誤就是沒有按照他們以為的不顧一切去做,你明白嗎?這有多可笑!”

我沉默著,我的後背有點涼,汗在風中淌下。我們已經離開路口很遠,我們已經拋下燈光很遠。他憤憤地走著,但漸漸慢下來,我跟在後頭想著他說的話。

“我······我其實。”他回頭開口,結巴著。

“什麼?”

“我其實表白失敗了,鄭欣彤拒絕了我,說我是個又醜又笨又假的狗。可是她喜歡狗你知道嗎?這想起來真讓我想笑。”他咯咯地笑著,傳到樹林深處,“她拒絕我很多次了,從第一次送花,從我寫第一封情書,從我第一次認真地看著她,從我第一次約她出來時。”

“我知道,我猜到了。”

“所以我才告訴你,我知道你猜到了。果然跑來和你玩是個不明智的選擇。”

“已經選擇了,就把它當成最明智的吧。”

“你真會安慰自已。我還是情願把它當成失敗,失敗就是失敗。”

我嘆了一口氣,“呼——”

“小孩子不能長嘆氣,小孩子應該無憂無慮。”

“你我都知道這是假話。這是對的但卻是假的。”

我們笑著,一時間又找不到話題了。或許那個時間沉默最好,沉默是最直接的回答——我們都明白,我們都一樣。

“你覺不覺得我很傻?很蠢?”他的聲音怪怪的,像壓著嗓子說話。

“我覺得你很聰明,但太認真了。我要是被那樣對待就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鄭欣彤既然是這樣的人那我就當看走了眼不追她就得了。那樣的女生要她幹嘛呢?我們自已快快樂樂的多好?人家把你的熱情當作狼心狗肺,我們還繼續的話不是惹人笑話嘛。”

“果然我該被笑話嗎?”他的聲音很低,像從地上飄起來,像一支羽毛。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別把她看得太重了,她那樣對你就說明她不懂你,不適合你,她不是你命裡註定的那個。”

他沒有說話,手蓋在眼睛上,但眼淚已經從指縫間流了出來,淚流到下巴上又滴在地上,那樣慢那樣安靜,就像在無聲電視上看煙花一般。但他突然哭出聲音來,不停地抽泣,在那樣安靜的地方,這種聲音足以讓任何人動容。我也哭了,眼睛脹痛著看著他,我想起張笛,那句遲到的道歉要何時才送到?

“你哭個屁?”他推了我一下,眼睛和眉角縮成一團,他的臉上滿是月色,怪那些混成一團的鼻涕和眼淚。

“要不是你哭我會哭?你是不是個男的?”我推回他,他往後退了幾步。

“老子傷心我樂意哭。你傷心什麼?”他直接給我一腳,我跌坐在地上,那些細碎的石子讓我像壓緊的彈簧一樣蹦起來。

“我就不能傷心嗎?你以為你知道我?”我衝過去把他撞倒,我的肩膀像被石頭砸了一樣疼。

“我怎麼不知道你,你就是個瘋子。”他站起來朝我臉上打一拳,“瘋子才像你這樣。”

“去你的。”我朝他下巴上打一拳。

我們就這樣一人一下地輪流打著對方,直到我們都躺在地上起不來,就在地上痴痴地笑,拿地上的石子往對方扔。你要是有幸欣賞到這一幕一定以為我們是智障,但誰說智障不好呢?至少不必要去懂得某些道理,某些讓過去的你異常失望、異常痛苦的道理。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傷心?鄭欣彤就沒把我當個人看,我是條狗,她還喜歡狗。”他一下一下地笑著,抽咽還未停止。

“你個騙子,害我為你高興那麼久。”

“屁,你會為我高興,你們全都是偽君子,你們一個個都想要鄭欣彤。你們愛死了她的臉。”

“你就會把人想得骯髒。你怎麼想別人你自已就是怎麼樣的人。”

“道理一套一套的,你就沒把別人想得骯髒?你以為我想這樣想嗎?你以為我沒有罵過自已嗎?”他扔過來一顆拳頭大的石頭,恰好打在我的眼睛上。

“我有,但是我還是相信好人多。”

“好人?什麼是好人?誰是好人?”他從肺裡嗆出笑聲,“你說我現在點支菸是不是意境會好很多?”他假裝從口袋裡拿出一支菸放在嘴裡點著。

“你是好人,我不是。”我也假裝著吸菸,從嘴裡吐出菸圈。

“你他媽才是好人,我不想當好人!”他把“香菸”扔在我臉上。

“好人不好嗎?”

“好人?我爸爸是個好人,對我對媽媽從來是無微不至,從來沒有和我或者媽媽吵過架,你知道這對一個不富裕的家庭有多可貴有多振奮?他是個神經質,自已認準的事情從來不會動搖,他每天早上喝一滿杯的水,每一天都是這樣,從未間斷。你以為這很簡單嗎?你只要中斷過一次第二次就會想‘反正我已經有過一次中斷了,再來一次又如何?’你不會知道人有多麼擅長包庇自已的行徑。他送過我過一個帽子,一頂米色的海軍帽,在我生日那天。我戴上它去上小學,當時六年級。班上那個該死的笑我戴著帽子就跟狗傳上了衣服一樣滑稽,他搶我的帽子最後還丟進垃圾桶裡,那個寫著‘不可回收’的垃圾桶,那天我撇斷了他的食指,我突然力大無比,我得到了無名的力量。我爸從來不會說髒話,他沒有錢上學但比那些學歷比他高好幾級的人更懂得事理。他從來準時,從來寬容,從來善良,從來······結果呢?他死在一段山路的轉彎處,屍首分離。”他不知道哭還是笑,那種不知道從哪裡發出的聲音讓人害怕,“好人?好人能怎樣?好人得到了什麼?好人被害不還回去,好人願意吃虧,好人願意被忽略,好人願意承擔責任。天哪?哪怕是看在‘好’這個字的份上上帝也該優待他們。然而好人有時候連名頭都沒有,那些名頭給了誰?給了那些賺得金銀滿缽,只拿出對他們而言只是一丁點但對窮人來說足以改變命運的錢的人,在班上從來是看誰捐得多而不是看誰捐得更有誠意,天哪,捐得多的人還被提名錶揚。你想的出我的感覺嗎?我把我用來買筆記本的錢捐給重病的化學老師,然後我跟班主任說的時候竟然被罵說我騙人。別人把我看成壞人我又憑什麼把他們當作好人呢?去他的好人!”

“你真的不想成為好人?那你要成為壞人嗎?”

“兩者都不。我想成為中間人,我會幫助好人,但自已不會成為好人,我會和壞人打交道,但不會成為壞人。”

“你確定嗎?你真能決定你未來是怎樣的人嗎?”

“我能。不要懷疑。”他斬釘截鐵,“不要懷疑。”

“我想我一輩子都是壞人。”我很冷靜地說著,“我記恨著很多人,我在心裡咒罵這他們,我始終不會原諒他們。憑這一點我就不會是好人,就算我做了好事。壞人可以是做了壞事的人,但好人一定不是做了好事的人。”

“你要是一直做好事,就算心是壞的又如何?我們只看結果,誰說不是呢?”他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我們再打一架還是回家?”

“我再打你一次或者回家。”

“那還是回家吧。”他走過來把我拉起來,幫我拍著身。

“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腫了?”我指著我的眼睛。

“這麼黑看個鬼?”他往回走著。

我自已摸了摸,疼得直叫。

“你乾的好事噥!我眼睛腫了!”

“謝謝誇獎!”

我跑過去往他腿上又踹了一腳。我們恢復了正常,他是他原來的樣子,我大概也是。

一路上走著,我們大概招惹了風,它呼呼地叫,我猜路上很可能在發生些什麼事,一種直覺。

果然,在馬路拐角處人行道旁邊的樹林裡,兩個壯漢壓著一個人的肩膀大喊著,“告訴我密碼。快點!”那個被壓著的人穿著西裝,領帶沾上了泥巴,脖子邊一圈紅印。

我直勾勾地看著他們,一下子呆住了,胡軍扯著我的肩膀叫我快點走。

“別逞能知道嗎?別惹麻煩。”他把我的頭別向前方,“走!”

“可是······”

“沒有可是,這個世界上有的是你無能為力的事情。”

“可是隻有那麼幾件發生在眼前,而我就這樣真的允許自已無能為力嗎?”我拜託他的手,向樹林裡走。

“你弄清楚了嗎?也許那個人本來就欠他們錢不還呢?別把事情搞得更亂了行嗎?”他跟上來拉住我。

“這就是你的藉口。你自已清楚是不是這個樣子。”

“媽的。”他把我往後用力一扯,自已就往那幾個人衝過去,我驚訝著也往那裡衝。

“警察來了!你們幹什麼!”他向那幾個人喊道。

“走!”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兩個壯漢一溜煙跑走了。

我們把那個穿西裝的扶起來。

“警察你們怎麼不抓那兩個人?幹什麼吃的?”他拍拍身上又看看我們,“什麼?兩個小孩?”

“你怎麼樣啊?”我問他。

“關你們屁事,老子要走了。”他說著往外走,嘴裡還唸叨著罵那兩個壯漢。

“喂!你掉了東西。”胡軍向外走幾步彎下腰來。

“什麼東西?”那個穿西服的回過頭來看。

“你掉了良心!”胡軍拿起石頭往他臉上砸過去,“你媽的,就這麼跟我們說話?”

穿西服的人往回走,顯然有點生氣,胡軍卻早已衝上去往他臉上揮了一拳。

“走!”胡軍又踹了那人一腳,和我一塊兒往外走去。那人也知趣地沒有追上來。

“我說了你根本不瞭解情況。這些人都是骯髒的。”他拍拍手上的泥土。

“但是,你不能失去希望。你·····你總會發現,你最後會知道你做的是對的,你對得起自已的良心,你會有欣慰。”

“欣慰是什麼?欣慰能做什麼用?”

“你真該冷靜下來,你絕對會慶幸你剛剛出手阻止那兩個人了,不然說不定要發生什麼。”

“真是可笑。我敢說你當時要是自已過去不被打個半死都是奇蹟。你不會得到什麼欣慰,你只會受傷,被羞辱!”他咬著最後那幾個詞,我猜他震痛了牙齒。

“因為你在不是嗎?你會幫我,你不會看我被打不幫忙的不是嗎?你是個好人,只要你還願意付出自已,冒險自已,犧牲自已,你就還是個好人。”

“去你的好人。”聲音在樹林裡迴盪,腳邊的灰塵散開,它們原本重得不肯挪動,夜很深,看不到盡頭的黑暗像一襲紗裙,如果砸下來,卻是致命的。

“你那天在主席臺上講的那句話我還記得。”我看著他瞪著天空的眼睛,“‘我們決定你何時開放,但是你將決定你如何開放,你將決定你是什麼顏色!’你說的何時開放是我們在某些時候必須選擇成熟不是嗎?但我現在要說的是‘你可以決定你的開放!’你可以選擇成為一個好人,也許沒必要像你剛剛講的那樣好,但你依然可以是好人。沒有人會讓你變壞,除非你自已願意,不是嗎?”

“歪理。”他依然瞪著天空,“你說被那些黑色的東西籠罩的是什麼?是我們嗎?”

“我們的確被它圍著。”我也看著天空,唯一的亮光是月亮,“我們可以選擇看到那一丁點月亮,而不去選擇看那團黑暗。我們有選擇,只是我們往往忘記要去選擇。我們總是有選擇,我們總是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的重複選擇,但是放棄也越來越容易。”

“月亮快被黑雲擋住了。”他指著月亮,慢慢沒入黑雲的月亮。

“但你知道它在,它一直都在,你只要抬頭,你只要回頭,你知道它就在那。”我對著月亮做了做揮手的樣子,那片黑雲被我驅趕走了。

“好啊,我的夢想就是要做最靠近月亮的烏雲,接受它的光輝,擋住你的光輝。”他指著烏雲。

“如果你遮住了月亮,你就照不到光輝。”我拉下他的手,“當光輝照亮一片地方時,它才稱得上光輝。”

我們分別,在他嚇我一跳的那個轉角。

“把臉上的血擦擦,別讓人以為你是搶劫犯。”

“穿著正裝的搶劫犯嗎?你倒像是個被打的乞丐。”

“別嚇到別人,你那豬樣。”

我回到家,爸媽都不在,大概要過半個小時十一點多的時候再回來吧。緊張地洗好澡睡在床上,卻想起自已沒有吃完飯,飯盒也不知道去哪了。打架又是劇烈運動,現在肚子空空渾身疼痛,註定是個不眠的夜晚。

“張笛,對不起。”我翻出書包裡的手機給她發了一條QQ訊息。手機是早些時候媽媽給我的,她用爸爸那部,爸爸買了一部新的。

我正準備數羊睡覺,手機卻突然震動,“沒關係。”是張笛發來的訊息,我猜我今晚一定睡不著了。

“你怎麼這麼晚都沒睡?下午的事情真的很抱歉,你沒有介意吧,看你不準備理我的樣子。”

“本來是這樣想的。”

“我有時候太認真了。我本來打算在學校那裡就道歉的,但是一下子不知道怎麼搞的完全忘記了。”

“我知道。”她過了5分鐘才回復,我真佩服自已的耐心。

“你這麼晚都不睡嗎?晚睡對面板不好,對長高也不利的,最好能夠在十點之前睡著,然後有十個小時的睡眠就更好了。”我不知道自已從哪學到的知識。

“你也沒睡。”

“我是睡不著,沒吃晚飯。平常我十一點前怎麼都睡了,現在都十二點了。上學的時候我十點半前就能睡了。”

“不吃難怪會餓啊。”

“我本來打算吃的,把飯打成了盒飯,但半路上盒飯弄丟了就沒辦法吃了,到家才發現沒有的。”

“家裡可以吃點東西吧。”

“太晚了吃了不好,胃也要休息的,雖說肚子飽飽的去睡覺很舒服。你不會有吃夜宵的習慣吧?”

“額,很困。”她發了個睡覺的表情。

“你還沒有回答問題呢?”

她估計已經睡著了,我等了老半天也終於支援不住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十點我起床了,我調整生物鐘的能力真遭人羨慕。我看看鏡子裡的自已,眼睛周圍一圈的紅腫好歹不明顯了,只是臉頰上的傷口結著痂很不好看。

媽媽應該去買菜了,我發給她一條簡訊:學校社團組織活動,我已經到學校,不用做我的飯菜。

我決定到晚上再回家,不讓他們看見我臉上和身上莫名其妙的傷口。沿著昨天的路,我在我和胡軍打架的地方找到了飯盒。飯菜已經有點餿味,我把飯菜倒到林子裡開始往回走。這片林子並不正宗,幾排樹之後是大片的田地,種些不知名的作物,現在還不是豐收的季節,但依然聞得到豐稔的氣息,或許僅是和汽車尾氣和黴味不相干的一種氣味吧。使人留戀的香味大多是濃厚的,它們像香菸一樣讓人不能輕易戒掉,但這兒的氣味卻像藕絲一樣黏結著你,讓你以為你和它們是一體的,直到某個剎風景的聲音傳來。

“嘿!嘿!你在這真巧啦!”是胡軍的聲音,他來幹什麼?莫不是表白失敗打起我的主意了吧。

“你跟蹤我是嗎?還真巧?好吃的不得了?”我這才發現我保持著面向稻田的姿勢已經很久,腰腿有點酸了。我驚異我對這片陌生地方的熟悉感,像你在某個人的背後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有那麼一瞬間你希望他\/她永遠都不會轉身,以維持你似是而非的念想。但你最後都會知道事實,他\/她不是那個人。於是你感嘆你對一個人的記掛如此短暫,如此精細。於是你感慨你與過去不過是一場時隱時現的造訪,你曾經以為深重、殘忍、難忘、興奮的時刻,如今已如過眼雲煙,叫你只能傻傻一笑。

“我來找我的領結,搞丟了就要賠錢的。你昨天踹我那幾腳害得我好一頓洗啊。”他找到了領結,就在我們昨天打架他躺的位置,“你今天怎麼打算?陽光明媚的週六啊!”

“我打算······我沒什麼打算,你有什麼安排?再找一個人來嚇嗎?”想起昨天他突然出現的樣子,著實對嚇人有了興趣,“不如我們去找童熊玩玩?”

“童熊。你覺得他會被嚇到嗎?”他拍拍領結,放進牛仔褲的口袋裡,“他很鎮靜的,懂得比誰都多,除非······除非咱們製造一個事故。”他用古怪的腔調說著。

“事故?”

“對,事故。比如在他走的時候突然從高樓上砸下一架鋼琴,樓上發出尖叫。或者騙他到一個黑屋子,走出來時發現身上沾滿了血水。再或者,你在他面前被車撞?”

“完全沒有可行性。”我擺擺頭,“直接去找他出來玩玩吧?”

“玩什麼?玩電腦咯?不然像我們昨天一樣聊天?沒那個氣氛的。”

“不不不,電腦在家玩多好,既然出來了,那就玩點有意義的。”

“意義——我問你你上個星期六做了什麼有意義的事?上上個星期六呢?”他和我往回走,“你就會騙自已,你根本沒做什麼有意義的事情。全部自然而然發生的東西,你硬要給它們加上個意義好騙你說你過得真有意義。可笑極了。”

“隨你怎麼說,至少這個念頭讓我更好地考慮自已要做的事。你得把自已當回事兒,把自已的要做的事情當回事兒。”

“得了,我不和你吵,不然又要把你揍得不行。”他背朝我揮了揮手,“出發,目的地狗熊家。”

“我覺得我們該繼續往那座山走。不然下次我們就沒有這個機會了。”我指向身後遠處的丘陵,它從路的盡頭向上生長,插入雲中。

“你在胡說什麼?什麼叫沒有這個機會了?你得了癌症嗎?”他回頭來看看我,又看看那座山,“只是一座漂亮的山,一座山而已,會有任何特別的東西嗎?”

“我說真的,我猜我不會再到這兒來了,我有預感,這種漂亮的地方我待不久的。我很可能再也不會到這來,昨天是一個巧合,今天巧合的勁頭還沒過,我們去山上還有特別的感受,就算下次來了,感受也不同了。”

“這就對了啊,你每次來不都有不同感受嗎?非要有這一次的幹嘛?”

“你不能在每次有機會的時候都這樣說。也許······也許這是唯一的一次機會。”

“別他媽的傻了,你又不走不死的,山又不會跑。你又忘記吃藥了嗎?”

“好好好,走走走。”我朝他甩手,望著山上的層層碧綠,好像誰從天上潑下了一桶綠油漆,沿著雲朵慢慢向下流淌,越是接近地面,顏色就越淺,“告訴我,你看到這座山能想到什麼?就告訴我就行了,不煩你,我看你最近狂躁的要死。”

“山?山嘛。”他眯著眼睛看向雲山交接之處,停頓了一會兒,“想到我爸死的地方。”

“抱歉。”我知道自已問得太唐突太無禮。

我們沉默著向童熊家走,公路上汽車飛馳,讓人不得不加快腳步。童熊住在一箇中檔小區商品房的17樓,每次我們到了樓底都有危險的預感,大概是塌樓的新聞看得太多的緣故。

“童熊,我和胡軍找你來了。”我敲著他的房門,胡軍扒著電梯外的窗戶,向樓下看去。

“童熊的同學是嗎?他不在家,說是和同學出去走走了,你們要不要去小區轉轉,籃球場之類的地方可以看到他。”開門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爺爺,他雙眼眯成月牙狀,眼角的皺紋延伸至鬢角。

“好的,謝謝爺爺。”

“不客氣。”他關上了門。

於是我和胡軍準備去小區逛逛。

“那是他爺爺哦,看樣子就是個知識分子。”胡軍在電梯裡和我說,“我們應該要個童熊的電話,不然每次找他他都出去了多麻煩。”

“幹嘛一定要找到人呢?咱們這樣不是更有面臨未知的樂趣嘛。”

“天哪。”胡軍抓著本就像個鳥窩的頭髮,“我得趕快找到童熊脫離你的魔爪。”

我們果真在小區的一條竹林道找到了童熊,還有鄭欣彤。竹林道是小區裡設計得最有新意的地方,一條竹板鋪成的約有百來米的小道蜿蜒曲折地在竹林裡爬行,小道每個轉彎處都有不同的坡度,整體就像個海浪。

胡軍的腳步滿了下來,走在我身後。我想是因為鄭欣彤。

“喂!童熊!在這兒幹嘛?”我朝他打招呼,他和鄭欣彤像嚇了一跳似的看著我們。

“我們散步來著。”童熊露出笑臉,下巴朝鄭欣彤點了點。

“我和胡軍想來找你玩的,剛剛從你家裡下來,有個爺爺說你在小區玩。”

“胡軍。”鄭欣彤輕聲說著,朝我身後看。

我突然意識到這是個極為尷尬的場景,我咒罵著自已的遲鈍,回頭看胡軍的表情。

“沒事,跟童熊說讓他們忙著,我們倆先走去找別人好了。”他匆匆地擺著手小聲地對我說。

“我們不打擾你們了啊。先走好吧!”我沒等他們回答就回頭拍著胡軍的背向外走,這是最簡單的方式,來逃避我從沒設想過也不敢設想的場面。

“你沒事兒吧。”我問胡軍,他的臉色有點陰沉,像背陽的山坡。

“沒有,能有什麼事兒啊,什麼事都沒有。”他走得很快,想像跑起來,“我們去玩電腦,聽我的。我知道有個黑網咖。”

“黑網咖?”我猜想他需要發洩一陣子,我必須陪著他,我只能陪著他,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儘管我厭惡那三個字。

“老闆,兩臺連著的機,上完付錢。”他走出小區,到一處居民房的視窗向裡喊著。

過了一會兒捲簾門被抬起來,我和他進去煙霧繚繞的黑網咖。黑網咖燈卻是亮堂堂,裡面約有四五十臺機子,地上沾滿菸灰和飲料水,一個叼著煙的赤膊大漢掃著地,向我們指著角落的兩臺機子。

“我們玩什麼?”

“你問自已你玩什麼就行。我玩CF,自已玩。”他火急火燎地開機點開遊戲,眼睛盯著螢幕,像是裡面住著仇人。

我就點開網站看著影片,聽著歌,不時往旁邊看看。他全身心地投入遊戲,呼吸節奏也變得時而謹慎,時而狂躁。我看著它,像看著一場戲劇,主角是個悲傷成災的青年,因要釋放感情而沉浸在另一個酒罈裡。我越看越不對勁,越看心越慌。我想起昨天他陰陽怪調的聲音,想起他罵著吵著的樣子,想起他砸向西裝男的石頭,想起他衝過去時捲起的落葉,想起他上車時的搞怪。我突然激起了自已的責任心,我不能放任他繼續在遊戲中發洩,他應該說出來,像昨天他做的一樣。

“我們走吧。我有一個去處。”我摘下他的耳麥對他說。

“別煩,多事。”他戴上耳機,那個不知道沾過多少人的耳毛,不知道碰過多少手指的耳機。

“OK。”我吞下口水,一把拔掉我們桌椅下的電腦插頭,整個臭烘烘的房間瞬間充滿更臭的口氣,每個人都罵著娘,恨不得把這兒翻個底朝天,“和我走,聽我一次。”

一群人圍在老闆身邊,個個凶神惡煞,口水從他們的鼻腔飛濺出來,赤膊的老闆身上閃閃發光。我趁亂將他拽出黑網咖,我的身上有數不清的他踹的腳印。

“你和他們是一樣的嗎?”我拍拍衣服,頭像鐘擺一樣搖著,我想不通,“我知道你,不就是失戀了,又看到好朋友和她在一起。啊?為了鄭欣彤這樣的人,讓自已再陷入網癮是嗎?你蠢不蠢?”

“失戀?我根本就沒戀上。”我看得見他喉嚨裡的喉頭,在他吼我的瞬間。

“那你這個樣子有病嗎?”我也朝他吼,要過來的路人退了回去。

“我要你管了?我願意!”他一甩手快速走開。

我在他身後跟著,“不過是個女生,像你說的,昨天說的,那樣的女生。根本就不值得讓你這樣。”

“值得不值得?不是什麼都可以用值得不值得來講的!你永遠都不會明白我。”他伸手戳著我的胸口,像烙鐵的指頭,右手食指,“所以我說你有問題。你就不能讓我做我的事情嗎?我要玩遊戲發洩你就讓我玩啊?不然我要怎麼樣?再哭哭啼啼地跟你說些我聽了都覺得反胃的煽情話嗎?你不能讓一切就這樣嗎?你管值不值得?沒有值不值得。做了的都是值得的。”

“喂!我是在幫你。”我錘著自已的胸口,為他注入我胸腔的鐵水鑄劍,“你得聽我的,不能再這樣消沉下去。管他的鄭欣彤,當她是個陌生人不行嗎?”

“我說了要你的幫忙了嗎?別自以為是。”他扭頭就走,卻又突然停下來。

“胡軍,怎麼了啊!我總算找到你們了!”是童熊,他從另一邊走過來,身旁沒有鄭欣彤。

胡軍轉頭別開我往前走,我拉著他,“你搞什麼?我們是兄弟啊,況且他們可能只是碰巧一起玩而已。就算真是戀人關係你也應該大方一點的!已經過去了。”

“你什麼時候才能忘記你那些破道理,這個世界上沒有標準行動。你以為應該的我就覺得是不應該的。”他重重地推開我,像撕開一張畫著鄭欣彤的紙。他的背影在轉角消失,和一輛急速的轎車一起。

“他怎麼了?”童熊跑到我身邊,眉角向下搭著,“你的臉怎麼了?”

“摔的,昨天上樓梯滑摔的。”我碰了碰自已的傷口,疼得撕心裂肺,“沒事兒。他只是心情不好,和網咖老闆發生了矛盾,不用擔心的。”

“沒事兒嗎?”他望著胡軍消失的路口,現在只有一棵店家前的棗樹,樹上拴著一輛鉸鏈有些生鏽的單車。駛過的車讓樹葉輕輕晃了晃,那棵估計早被摘完棗子的樹已在輕易掉下的樹葉上寫下衰老。衰老就是這樣,你的枝葉沒有任何枯黃的跡象,但凋落和果實的缺失已宣判死刑。

“我們走走?”我攬著他的肩膀,我決心調和他們之間的關係,既然胡軍無法勸解,不明情況的童熊興許會讓事情簡單一點,“你和鄭欣彤什麼關係啊?剛剛很親密的樣子啊。”

“這個嘛。”他有些扭捏,不停地挑著眉。

“我知道了。”我小聲地呼了一口氣,其實我和胡軍都沒有猜錯,沒有猜錯的可能,“你追到她的?”

“是她追我的。上週的事情。”他臉頰透著紅緋,真是曼妙的愛情,把一個嚴肅正直的男生染成桃色。

“你覺得鄭欣彤怎麼樣。”我們朝他家的方向走,準確的是他帶我朝他家走。

“什麼怎麼樣。你今天怎麼有空來找我?”這是一個戀愛的人對自已剛剛萌芽的愛情的吝嗇。

“別跟我轉移話題,想找你就找你了唄。”我清清嗓子,“說實話,你的這位女友你感覺怎麼樣?”

“很好啊,還能怎麼樣?”他怯於分享,這真是可愛,“中午去我家吃飯怎麼樣,你可是稀客啊。”

“我是說具體的感覺,作為好兄弟你不應該跟我透露下嗎?就當是給還沒戀愛的兄弟一點分享。怎麼樣?”我猜他不會拒絕,他不是個擅長拒絕的人,他興許還會和我打迂迴,但絕對不會拒絕。我知道他的,從第一次見面開始這種感覺就根深蒂固。

“這可是隱私啊。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他走得慢了一些,石子在他腳下發不出聲音,約莫是被壓住了喉嚨,“我上次問你怎麼回事兒的時候你像個活死人一樣對我不理不睬,還朝我發火。”

他朝我撇了一下嘴,聳了一下肩,“我們扯平了。”

“那我告訴你你也告訴我?”我真想收回這句話。我有一瞬間能體會他的感受,我也有過秘密,也是倔強得無論如何都不想告訴別人,我只會咬出“這是秘密。”四個字。但我更想知道他對鄭欣彤的感受。

“算了吧。你才不會和我交換。”他搖搖頭,眼裡是常有的自信。

“你敢不敢試試?”他的話真讓我窩火,“你的紀律中有沒有一條是勇敢?”

他像沒有聽懂我在講什麼的樣子露出眉頭緊鎖的樣子。我們走進他的小區,保安玩著手機,朝我們瞟了一眼,莫不是小偷會對這不經意的一瞥露出馬腳驚慌失策然後被抓個現行吧。

“你講,如果你硬要講的話。”

“好。我只是要你講。”我開始回憶那些事情,其實我根本用不著裝出費勁的樣子,那些事情已經在我腦海胡攪蠻纏有些時日,但我只是想讓他知道我的痛苦,我的認真,“嗯······我在打乒乓球的時候注意到她,她不是特別漂亮,臉上有痘,不少。頭髮長長的,個子不高,恰好到我下巴嗎?我沒比過。她給人感覺很舒服,不是說像鄰家小妹或者和藹老師,就是我覺得她和其他愛鬧的女孩子不同,她又不愛化妝。很多男生也喜歡她,我猜要麼她成績好要麼品德好,或者兩者都有,她絕對是個優秀的女生。可惜我很蠢,蠢透了!我和她打球的時候太認真打傷了她還對她發火了好像,所以她不怎麼待見我。不過QQ上聯絡她還好,我晚上和她道歉她也說沒有關係,你說她多寬容。她人真的很好,要是我能追到就好了。”

“哦,糟糕的故事。”他翻著白眼擺著頭,“你能編個好點的有點藝術性的故事嗎?”

“這可是真的,實打實,絕對。”我伸著三個手指正準備發誓,他懷疑我說的真讓人不能理解。

“我說兄弟,你這是因為還沒緩過那個純情期,就是你現在怎麼看她都是好的,她做得任何不對的事情你都能找到理由幫她開脫。”他口氣裡滿是不屑,像他是個戀愛專家一樣。

我咬咬牙,他說話總能噎住我,“該你了,我倒要看看你的‘故事’。”

“真沒什麼好講的。”他拖著每個音節,催眠著除我以外的一切,小孩老人也都繞著我們走,“一週之前我就知道自已和她有許多共同點,比如我們不高興的時候都喜歡蹲在角落把頭低著,比如我們高興的時候就愛得瑟著轉筆,轉書,比如我們沒事兒就愛試試用左手寫字、吃飯,比如我們都追動漫,都看同樣型別的動漫,比如我們都愛搗鼓髮型······我們很相似,所以注意到對方,然後在一起,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他攤手,表明自已說完一個連自已都不屑的無聊故事。

“你沒說你對她的感覺,那種感覺不應該是很特殊的嗎?應該是需要用大量語言才能描述好的呀。”我不依不饒,顯然也快被這種故事給催眠了,“你沒講到點子上,我問的是感受,你在講事實。”

“感受不是事實嗎?”

“你又在找我話裡的茬。”

他轉著眼睛看著小區周圍,最終看向頭頂罕見的藍天,“好好好,你想聽什麼感受?我愛她愛得天昏地暗,山崩地摧嗎?我要念幾首詩說‘我的天空很小,小得剛好只能容下你。’‘你如野鳥一樣從空中飛過,我恰好在那個時間抬頭,從那以後,你是天空的代名詞。’還是要唱歌說‘每一次和你分開,深深地被你打敗。每一次想起你的溫柔我都難以釋懷。’真是的,有多少人會為了一個普通的愛情寫詩寫歌呢?”

“不是我想聽什麼感受,我想知道你的感受,這不公平,我告訴你了你卻一直迴避。這樣是你所謂的紀律嗎?你的原則就是迴避你不想討論的問題嗎?你是這樣的人?”我準備激怒他,再遭一頓打也值得。

“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你以為人人和你一樣會思考自已對別人是什麼感覺嗎?你覺得人人和你一樣會把簡簡單單的‘喜歡’分成三六九等,再詳細介紹嗎?你的時間花在這些無聊的東西上面有意思嗎?”

“那就拜託你這次也思考一下這個問題,你是怎樣地喜歡她。你就不能為了我的疑問稍微思考一下嗎?我們是好朋友不是嗎?”我對“無聊”這個字眼有些厭惡,但已經不想和他解釋。

他用鼻腔噴著氣,眼睛閉著,吞下幾口口水,一副難為的樣子。他腳下的石子總算發出摩擦聲,大概是憋不住了。

“你知道我討厭被誰牽著鼻子走,我不會完全按照別人的想法來做事,我會依靠我自已的原則。”他長吐一口氣,風也自覺地繞道,在身後揚起枯葉,“我對她,簡單來說就是喜歡。她的樣子很漂亮,我不用給你描述了。要詳細說的話,喜歡就是你總能不經意地想到她,在任何枯燥的天氣,只要她出現在你的腦海,都會變得潮熱難忍。任何難捱的日子,只要你想到她的笑容就能樂趣橫生。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為她你都會考慮。你的呼吸多了一份重量······這樣的回答你滿意嗎?”

我愣了一會兒,但他的“你滿意嗎?”讓我不適,我的腦袋有點發麻,“你的問題會讓我以為你是編出來給我聽的。”

“你滿意嗎?”他故意重複了一邊,他真是個難對付的人,“我的好朋友?”

“行行行,你別和我生氣,我只是想知道答案。”我不停點著頭,閃爍著眼睛看著腳邊的花壇,紅紫色的小花正開放,但並不美,我猜想它們不應該只開放到這種程度,它們可以更漂亮,要是它們緊湊些會更美觀。

“為了找到你想聽的答案搬出‘兄弟’這個重重的詞讓我屈服,你還真想得出來。”他摘了一朵小花,沒有聞就扔在泥土中。

他再一次讓我啞口無言,雖說他總說我的不是,但好歹一直把我當兄弟看待,這個念頭帶來的興奮驅趕了愧疚。

“我猜胡軍也和你一樣喜歡上別人然後搞不清楚自已吧。”他在花壇旁邊的木凳上坐下,翹著二郎腿。

“他也喜歡鄭欣彤。”我在他旁邊坐下,木凳硌著我,有點疼。

“他······”他沉默,抖著的腳也緩慢下來,像做著慢動作。

“他表白失敗了。我之前跟你說慌了,你現在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了吧。”

“等他過了這陣勁就好了。只不過是喜歡的人喜歡別人,那個別人恰好是他的朋友而已。他很快就會回到裝酷模式,在你我面前鬧了。男生都這樣的,朋友總歸比女朋友重要些。”他往後挪了挪,腳又開始抖起來,“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他總不會跟我拼死拼活吧。”

“他絕對不會和你拼死拼活。絕對不會。”我搖頭,不遠處一個滑旱冰的孩子摔倒了,我想摔倒對一個學習旱冰的孩子總不是壞事,他會站起來的,然後繼續嘗試。

“什麼?”童熊偏過頭來看我,不解寫在微張的嘴唇上。

“沒事兒,他對鄭欣彤已經很失望了,只是還沒有回覆過來,不能接受好朋友和他喜歡的人在一起的事實。”

“對鄭欣彤很失望?”他靠近了些。

胡軍和我說的鄭欣彤貶損他的事情以及我和鄭欣彤之間的破事我都不能告訴童熊,他很喜歡鄭欣彤,並且我想鄭欣彤也喜歡他,他們是那樣相似。就算鄭欣彤真的做過那些事情也沒有關係,他麼倆能好好地相處豈不是很好,“沒有什麼,只是他心如死灰罷了。”我看向那個孩子,他的媽媽把他扶了起來,他正撲在媽媽的懷裡嬌嬌地哭。

“因為看到鄭欣彤已經和我在一起了是吧?”

“是吧。”我很慶幸他沒有再去懷疑我說的話。

我們一直坐著,看著那個賴在媽媽懷裡不肯再滑旱冰的孩子。周圍的一切讓你看不出這已是秋天,樹有枯葉,但也綠得滿滿的,沒有收穫的麥田的香氣,也沒有農民的叫喊聲和汗味。外牆的空調排風扇轟隆隆地響,你若僅僅看看自已身上的汗就會誤以為這是盛夏。

我們沉默得久,卻絲毫不尷尬。誰也不想找來話題談,誰也沒有為話題的有無擔憂。我猜他快要睡著。

“你想著什麼?”我用手肘頂了頂他。

他震了一下,用手揉揉眼睛,“沒有,去吃飯吧,快到點了。”

“好。我也想吃飯了,你和他們說過沒有,我去你家吃飯?”

“去到再說,沒有問題的。”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我家人多,你別嚇著了。”

下了讓人驚悚的電梯,到了十七樓。開門的依然是他爺爺。

“爺爺好。”我淺淺地鞠了一躬。他笑了起來,露出有缺口的牙齒。

“他是我爸。”童熊朝我擠著眉,我有點沒反應過來。

“哦!叔叔好。不好意思。”我突然想通了,童熊是第三個兒子,他爸爸應該很大年齡了。但也不會這樣老吧。

“你這臉上的傷口是?要不要緊的?”我沒想到這點,真是給了他一個不好的印象。

“下樓梯的時候摔的,我家那樓梯滑的。”

“我還以為打架打的。不好意思啊。”

“沒有沒有。”

進門就是一個高高的關公像,童熊的爸爸拿著已經點燃的香在關公像前拜了拜。

童熊領我進了他的房間,一臺電腦,大大的床旁邊就是窗戶,正對著其他的樓房。沒有人願意在這種窗戶前久作停留,除非是逼不得已——透過窗只能看見鋼筋鐵骨,那些絕對不能說話的東西站在你眼前一動不動,恐懼和孤獨便傾巢出動。

“我和我二哥一起睡,他很少回來。你要是想睡午覺什麼的就在這睡吧。”

“那可見好。”我一下往他的床上蹦去,彈起半米高。

吃完飯後我趕忙進了他的房間,我被五六個人的熱情嚇得不輕,他們不停地往我碗裡夾菜,我倒後悔早上吃了早點。他們講著我聽不懂的客家話,說說笑笑,讓我渾身不自在。

“我爸說你害羞。”不一會兒童熊也進來房間。

我翻著他的《時間簡史》,他的房間裡除了床就是書最佔地方,“好吧。的確。能關上房間門嗎?”我想和他聊聊天,但不想被別人聽到,這是屬於朋友的談話時間。

“我從來都不關門的。”

“啊?怎麼可能?我在家都是反鎖房門的。”我放下書看著他,他摸摸頭髮顯得很無奈。

“你要關的話也好,你要做什麼非要關門?”他把門關上。

“單說感覺,我不習慣自已在的房間有人能夠隨便進出。雖說這是你的房間。我希望不被打擾,在自已的小袋子裡被打擾總歸不是一件好事情。”我翻著其他的書,“再說,我準備和你聊聊,總不好被人聽到吧。”

“前者是你想放鬆不想誰破壞你的清淨,後者你是多慮了,就算他們真留意到什麼話,多幾天也就忘了。你要知道一句話,‘你在別人眼中並沒有你想象的那樣重要。’你其實不必在意你做了多少可能讓人不舒服的事情,別人沒有不舒服你在意就是杞人憂天,別人不舒服你在意也沒有用不是嗎?徒添煩惱。”他也在床上躺下,拿著一本文摘看著。

“你想得真開。”我放下書,閉上眼睛,窗臺有風進來,時緩時急,“這個房間是‘封閉’的,窗戶沒有人進來,門關著也看不到任何人影。這就很安穩,你知道嗎?很安穩。人總要享受獨處的時光,一小塊房間就夠了。”

“人總要······人總要。”他重複著我的話,“你把自已的經驗加到所有人身上了吧。”

“你看書的時候希不希望有人突然打斷你?”

“希望?你這詞用的。”他翻了一頁,“當然不希望別人打斷我,但是真要有事打斷我又能怎麼呢?你早晚都要被人打擾,被打擾是好事,被打擾說明別人需要你。你開著門方便別人找你不好嗎?而且通風。”

“但是總有人從你門前經過啊,會分心。”

“你要想專注不看門就行了,背對著門。”他又翻了一頁,他看書的速度真快。

“總感覺不對勁,總覺得門邊有人。家裡沒人的時候我也會反鎖門,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應該是安全吧。”我睜開眼往門口看了一眼,果然他的姨父走了過去。我總是這樣,當我往門窗看去的時候恰好有人經過,即便沒有任何聲響,也許是我只記得恰好有人經過的時候吧。

“你想休息唄,面對自已,只需面對自已。這樣你就可以開始你那些奇奇怪怪的思考,你那些沒厘頭的觀點就是這麼來的。”

“我們還是聊點別的吧,你不給我介紹一下你的書朋友嗎?”我的觀點在他看來都是幼稚低階的,偶爾中了他的心意也會被說成“偷學了吧!”。我巴不得不和他聊觀點。

“你想看就自已拿著看會兒唄。”

“給我介紹啊大哥!”我把他看的書往他眼睛上壓,“看瘋了啊。”

“好好好。”他從床上坐起來,指著他的書櫃,停頓了好一會兒。

“你幹嘛,講啊。”

“真懶得講,你自已翻翻,自助吧。”他又躺下去看書。

“你給我講講你在看的書總行了吧。”

“你有那麼無聊嗎?自已找書講給自已聽。”他翻身背對著我,顯然入迷了。

“我來這不是看你看書的,你講講你的故事嘛,我們分享怎麼樣?”我抬頭望望窗外,對面人養的吊蘭已經死了一大片,估計這家主人長久沒回家澆水了。

他放下書翻過身來朝窗戶看去,“你想出去是嗎,總看著窗外。”

“你怎麼知道我總看著窗外?”我坐在床上盤起腿看著他,“你腦後跟長眼了?”

“就是知道。快回答。”

“當然不是。我待在這挺好的,就只是像從窗戶往外看看而已,要不是天氣太熱我還是想去天台逛逛的。”

“你喜歡聽故事?”他挪到正對窗戶靠牆的位置,清了清嗓子,“那我就講給你一個。”

“有一個小男孩,他的父母很忙,沒有時間照看他

這個可憐的孩子就被反鎖在一間小小的房間裡

每天媽媽會做好兩餐的飯菜放在他的房間裡

他待在房間裡好久好久,沒有朋友,玩具也都舊的不想再碰

他沒有人說話,這對一個好動的孩子更是痛苦

他想聽故事,但媽媽爸爸都說自已沒有時間講,他們早出晚歸,的確很忙

他們說:孩子,你都多大了還要人講故事給你聽嗎?你自已看看故事書不就行了?

但是他不想看

文字無論如何都沒有語言那樣生動啊,況且他都已經翻爛了書本

他要一個溫柔的聲音,要像媽媽,但最好像爸爸一樣不拖拉

於是這一天他趴在房間的窗戶上,學著媽媽的口吻望著對面樓層的吊蘭說話

‘你的葉子都黃了,你可憐地搭在花盆上,一定是沒有人給你澆水對不對?’

‘但是你很幸運了,因為你在陽臺呀,在陽臺是可以曬到太陽的。再過一會兒太陽就能照到你了,一定的’

‘我這裡連太陽都看不見呢?你知道它今天是什麼顏色的嗎?它今天是生氣的模樣還是困困的樣子呢?’

說著說著男孩把脖子往外伸著

他向自已這幢樓的上面看,只是數不盡的樓層和衣服

‘為什麼人們要在曬不到太陽的地方曬衣服呢?’

‘為什麼人們要在淋不到雨而自已又不澆水的地方種吊蘭呢?’

‘為什麼爸爸媽媽不給喜歡聽故事的我講故事呢?’

他看著吊蘭,真覺得它比自已還要可憐

他至少還有一天兩餐,他有照顧的人,他能活下去

但吊蘭就要死了

他於是拿出水杯向吊蘭扔水

但是水都在半空中掉了下去,沒有一點聲音。

他就嘴裡含著水,把脖子向外伸,朝著吊蘭噴水

但還是不行

他突然想通了

‘其實,那家主人養吊蘭並沒有想要它活下去呀,如果真的很想照料它,怎麼會不回來澆水呢?’

‘其實人們不想要衣服快點幹呀,這樣他們就不能買更多的衣服來穿了,溼溼的總不能穿吧’

‘其實爸媽並不想給我講故事呀,如果真的想的話,怎麼會要我自已看故事書呢?’

他有一個可怕的想法

他想聽故事,想從房間裡出去,想給吊蘭澆水,想曬曬太陽

於是在那個陰天,他從視窗跳下

重重地砸在地上的消防栓上,粉碎

消防栓沒有出水

路過的人避開這個軟弱的生命

這個掉下來都不喊一聲的生命

樓道里的人又咒罵著誰扔了花盆下樓

終於有人發現了他

但知道他已經沒救,只是“嘖嘖嘖”說著走開了

結果,沒有一個人停下來給他講一個故事

倒是他的死成為了一個故事

但只是爸媽在講

哭著講給對方”

我認真地聽他講完,這個故事正往我的頭頂一點一點地澆水,我的心越來越涼。

“講完了。結束了。”他閉上眼捏捏脖子,一頭栽在床上,“睡午覺了。”

“喂!”我推著他,“你這故事也太黑暗了吧”

“這是你的感受,不錯,我知道了。”他扔給我一張薄被子,自已蓋著一張,“開風扇,二檔。”

“喂!”我最後推了一下他,“我不睡午覺的。”

“但是我睡啊,你不睡你玩電腦看書唄,哪那麼多事情?”他的聲音越來越輕,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我躺在床上,看著視窗外的吊蘭,葉子耷拉著貼在地面,白青相間的瓷花瓶沾上了乾透了的泥巴,欄杆處一根還算嫩綠的葉子吃力地撐著。

“如果主人沒有想讓花活的意思,就讓它自已渴死就行了。”童熊背對著我說著。

“什麼?為什麼?”

“如果你澆水救活了它,主人驚喜非常,也不會有什麼其他作為。你不澆水讓它死了,主人說不定還心疼花,有點愧疚呢。”

“愧疚有什麼用,花已經死了啊。”

“澆水有什麼用,主人是‘死’的啊!”

“你怎麼知道主人是‘死’的呢?他也許真是忘記了,也許他叫工人來澆水工人誤工了。也許花生了病澆水也好不了呢?”

“你在為主人開脫嗎?花是主人的,花快死了,你說主人有沒有責任?”

“我不是這樣說,我說你不能根據一個花的死活就說它的主人是怎樣的。”

“我沒有。我只是說他在某一方面已經死了,我沒說整個人不是嗎?我才不會憑一兩件事就評判一個完整的人,人無完人嘛。”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沒有一條路是通向完美的,我們都走在似是而非的路上。很多東西都沒有對應的道路,我們走著走著就發現不對勁,一遍遍調整,直到自已滿意,自已滿意就很難得了,就夠了。”

“誰說完美是一個規定說的永遠達不到的東西了。它不能是一種感受嗎?很多達不到的只是不滿足而已,滿足了就是達到。”

“滿足了不是達到,有時候你覺得滿足,但過一段時間又不滿足了。”

“當時的滿足就是當時的完美,完美就是某個人某個時刻的能力極限和期望的重合。”

“狗屎。那完美的人多了去了。”

“難道你覺得少會比較好?”

“你真不睡的話就編個故事給我聽!”他不想和我爭吵,又往牆邊挪了挪,把被子裹得緊了些,我懷疑他得憋出汗來。

“我?”

“交換不是嗎?”

我張著口一時半會兒蹦不出一個字,倒是打了一個哈欠,“讓我想想。”

“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講那個故事嗎?那個故事很傷心不是嗎?”

“誰規定說不能講悲傷的故事呢?我一定要講你想聽到的故事嗎?沒有那麼多為什麼,你不想講算了啊。”

“好,我講。”我朝著窗戶躺下來,吊蘭上有一隻蟲子,正吸著吊蘭的汁液,可憐的吊蘭,無辜的蟲子。

“《我們都是罪犯》

在某種層面上講,誰都有罪,誰都不是無辜的

如果朋友受了難,你預見了卻不能設法幫助他,你就有罪

如果你對誰有期望,因他沒有完成而失望,你就有罪

如果你忘記了某個重要的時刻,忘記了重要的人和重要的話,你就有罪

如果你看到惡行不去阻止,在心底裡咒罵,你就有罪

如果你害怕犧牲、關懷、放棄和憐憫,如果你逃避醜惡、骯髒、懶惰和慾望,你就有罪

甚至你對不屬於你的東西起了奪走的念頭,你都有罪

罪惡如此氾濫,莫不要潔身自好

既然無人倖免,何必苦苦掙扎

不以惡為恥,不以善為喜

去投身罪惡,看它的心,看它的魂,不是為了抗爭它,而是為了接受它

而後做一個罪得有良心的人,做一個自已認可的罪人

童熊,2010年春”

童熊沒有在聽,已經熟睡,我翻著他的筆記本,念著他寫的每一句話,但願他知道後不會生氣,可是他讓我隨便翻的。他的字寫得並不規矩,但卻十分大方美觀,他習慣把每句話的最後一個字寫得飄逸些,字的顏色也時常變化,一會兒是用紅筆寫著的,一會兒是粗的黑筆寫的,還有鉛筆的痕跡。從他寫的東西中你可以看見很清晰的思考,很直接的表達,不像我有時候想起東西來東一串西一串,像是玻璃碎渣一樣。我有點佩服他,準確的說,是嫉妒。我沒有整理思緒的能力,但他有。我想是他的作品讓我如此直接地說出我的想法吧,都是他的功勞。

“《玻璃》

這扇玻璃,沒有一絲劃痕和汙跡,乾淨而通透

它以為自已能像空氣一樣隱藏

它屏住呼吸,它毫不作聲

它嘲弄著每個以為它不存在的生靈

樹枝自由伸展枝葉,在它的面前總得低頭

蜜蜂和飛蛾一個勁地往它身上撞,弄得它直癢癢

一個人迎面撞上它,哎喲哎喲地揉著自已的腦袋,它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

它是最透明的玻璃,它欣賞著自已像不存在的身體,直到

一輛汽車衝過來,毫無準備地,它粉碎在地,無聲地抽泣

其實你的透明

從來造成麻煩和惹人惱怒

你要問問製造你的工匠

是不是躲在一旁看你的笑話

童熊,2010年春”

我一遍遍地讀它的故事,有些讀得很暢快,有些卻晦澀難懂。我想也許他自已也不能完全明白自已的意思吧,只有這樣,才能讓人有猜測的欣喜。

他是一個詩人,一個隱匿的詩人,一個隨性而嚴肅的詩人,他不屑於將詩作送於讀者玩味,但卻絲毫不介意他們的評價。他只是寫給自已,甚至他不寫給任何人。他是一個詩人,等他醒來我一定要大聲地叫他“詩人”。

“《籬笆》

紮在泥土裡的籬笆

你沾滿泥巴的雙腿和被風腐蝕的臉孔

是你無怨付出的傷痕

但現在是冬天

你的園地荒蕪

你的門口冷落

你的主人已葬

為什麼還要站著,為這死亡的田地

哦,我忘了

你圈住的不是這一小塊田地

是田地外的所有

童熊,2010年夏”

童熊總算醒了,看到我拿著他的筆記本在讀,也不驚訝。我想他真正的秘密從來不會寫在紙上,最安全的地方是他的心,只要他不樂意,沒人能看懂他的眼睛。

“大詩人!”我雙手高舉朝他大叫,這下倒嚇到他了。

“你全家都是詩人。”他一把拿走筆記本,塞到枕頭下面。

“我認真的,你寫的真不錯。”

“那是因為你沒有看過多少首詩,你要是見過真正的詩人的詩作,就不會對我寫的感興趣了。”他伸了伸懶腰,我的聲音還真是催眠。

“不不,我還是會感興趣的,那些詩人我又不熟,熟悉的人寫的東西怎麼會沒興趣看?就算我看過他們的詩,我敢說我還會誇你是大詩人,只要寫了好詩的都是大詩人。”

“好詩?你見過好詩嘛?”

“見過,就是你寫的那幾首。”

“拍馬屁。”

“你那臉,別侮辱好好的馬了。”我故意打趣地說。

“我們去哪玩玩?”他一本正經,完全沒有搭理我的玩笑。

“額,你想去哪?大詩人。”

“你想不想借鑑下我的經驗?追上你那個心上人?”他開啟了門,“想的話就好好說話。跟我走。”

我猜他還沒有完全睡醒,像是沉浸在夢裡,把我當成他夢中可操縱的角色了。每走幾步他都發號施令,穿鞋,開門,按電梯,進來,跟我走,我突然覺得這很有趣,我像一個黏著媽咪的寶寶跟著他。

“我們去哪?”

“不知道。”

“那你叫我跟你走?”

“你在上面問我想去哪就說明你沒什麼主意。既然我們都沒有主意,跟著我又怎麼樣了呢?”他打著響指,“睡後散步。”

“你不是說讓我借鑑下你的經驗嗎?”

“經驗就是······”他故意拖著音,手在半空中停止。

“什麼?”

“掌握主動權。”他打了一個誇張的響指,但徒有其形,聲音小得可憐。

“掌握主動權?”

“是的,掌握主動權。你要讓自已成為操縱她的主角。你要提供建議,你要牽引話題,你要替她說出你的想法,你要提前安排好她的行程,你要讓她往你設計的劇情裡走,你要讓她對你充滿好奇,你要讓她著急,讓她來試探你是不是喜歡她······”他喘了一口氣,“然後出擊,大膽說出來你的心意,做個精緻的表白。她就到手了。”

“哇哦!”我的眼睛沒離開過他的嘴,“那,那我要怎麼做?”

“哦,看你咯。俗話說的好: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他帶我出了小區的門,那個門衛不再抬頭看我們一眼,乾脆趴在臺上睡找了。

“那我要寫情書嗎?還是給禮物?怎麼牽引話題,怎麼讓她對我充滿好奇啊?”我走得快些,盯著他看似疲勞的臉。

“隨你的便,做你想要做的就行了。是你追,不是我。你要認清這個,我不是你,給不了你最適合的答案。”他無奈地搖搖頭,眼睛看向街邊的店鋪。

“可是我不知道自已想要做的是什麼。我不知道。”我瞄向他看著的店鋪,隨即又看向他,把點名忘得一乾二淨。

“你知道。只是你沒有認真地問自已,認真地回答自已。”他站在斑馬線上,拉住我的手臂。

“我要怎麼認真地問自已,認真地回答自已?”我溫順地停下,等待他為我引路。

他沒有說話,拉著我走過了斑馬線,身後的汽車再次飛馳,微風把沙子拍到我的腿上。癢,但我並不想去抓,我要抓住更重要的東西,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怎麼,怎麼。怎麼!”他不停地念叨,聲音敲著音階,越來越高也越來越響,“你就是被這些‘怎麼’給弄暈了頭腦,弄丟了方向。我沒有你要的答案,我繼續說下去,你就會繼續問下去。你在我這兒找不到你想要的答案,你只是在尋找湊巧,尋找從我嘴裡說出來的你的想法······你只是害怕,憂慮,擔心。總之你只想讓我分擔你的焦慮,分擔你對自已的不信任,分擔你對你喜歡的女孩的怯懦。你不是真心想找個方法,你不過是想讓腦子在找方法的過程中發熱,發熱的腦子就不會害怕了。”

“我沒有!”我看著他斜著向前走,險些撞上樹,“我真的想找方法。我想追到她?”

“我看你只是想體驗追逐和思考怎樣追逐的樂趣,你的心思不在獵物上,你想的是你手上的槍,你想的是你該拿著狙擊步槍還是手雷。不是嗎?”他又轉了一個巷口,他轉彎的頻率越來越快了。

“不不不,不是的。你怎麼能這樣貶低我,我才不是這樣的人,我是······”

“你是什麼?你是害怕我說出真相是嗎?我揣摩透了你的心,讓你惱羞成怒了是嗎?”他不讓我說完,用下巴對著我喊。其實不是喊,他講得太慢,他吹笛子一般投入的搖頭讓我讀出嘲諷。

“你總是把別人想得很壞,你和胡軍沒什麼兩樣。你們就不相信自已身邊是正直的人多,你們就是喜歡反對別人,反對別人所有的辯解。只要是辯解,在你們看來都是虛偽,都是說謊。我懷疑你們自已就是喜歡用謊言辯解的人。”

“我只是經常聽別人用謊言辯解。”他搖頭搖得更專注了,像要晃動眼前的一切,晃動說著話的我,晃出視野,“不要這麼激動,會讓人覺得你想用憤怒博得認同,想用失態反應你的認真,對我而言,一怒遮百‘醜’,是弱者的工具。”

“我是真的認真。真的。”我也輕輕搖起了頭,我只是難以相信。

“真的認真,真的。”他哼唧了一下,“透過反覆和停頓來加強語氣了。你要認真地問自已不早就有答案了嗎?我沒說錯吧,你不過是在分擔害怕,和我吵起來就是你想要的結果,你是個聰明人,你自已清楚,儘管你沒有意識到。真的認真的人會在意問題,而不是在意質疑他的認真的人,你以為我是誰,我看不出來嗎?”

“你個該死的自戀狂,狹隘,囂張,自大,自滿······”

“再說一遍?”

“你個該死的自戀狂,狹隘,囂張,自大,自滿······”我的記憶力突然好的難以相信,我記得他剛才說話時右臉的一絲抽搐,記得他皺眉的瞬間,記得他瞳孔的抖動,記得他嘴唇上褶皺的開合。

“我建議你最好停下來,除非你想給臉上再添幾塊傷疤。”他嚼著舌頭,兩頰鼓起,“你知道結果,再憤怒下去就是你會後悔的結果了,我不是開玩笑。我已經很容忍你了,偏執狂。”

幸運的是我停下來了,我的確很想繼續,但路口發生了一聲巨大的聲響,大得足以讓我全身顫慄,也許我真的投入到爭論中讓腦子發熱了。這聲響適時地往我身上潑了一桶冷水,我冷卻了,但很快又開始顫慄——一輛橙色汽車撞上指示杆,指示杆深深地陷進車前蓋裡,限速20公里每時的牌子掉在後輪胎旁。地上騰起白色的煙霧,撞擊的餘熱穿透了我汗溼的衣服。

“怎麼了?”我盯著那塊陷進車頭的鐵桿好一會兒,又轉過頭看童熊。

“車禍,司機死了。”他指著碎成玻璃渣的車窗戶,猩紅的血黏在上面。

“不一定的,你怎麼知道,我們打120吧。”我記得雙腿發抖,我猜只是我走得太久。

“他已經死了。”童熊閉著眼睛搖著頭,他的頸椎生龍活虎,“打110處理事故吧,把你的手機拿出來呀。”

“你怎麼知道他死了?救人要緊啊!”我快要哭了出來,為滿窗的鮮血。

“你看看,你看看!你知道的。”他把我的頭別向車窗戶,乳白色的粘狀液體滑下車門,融進鮮血裡,“他死了。”

我不想動,我的眼睛動不了,它還在告訴我那些白色的東西是血,只是血。手在口袋裡的手機按鍵盤上一圈一圈按著,那些被磨得看不出字母的按鍵。人都死了,隨他去嗎?

“隨他去吧。我看你也不想打電話報警了。”他扯著我準備走。

“你的紀律怎麼說?”我突然問他。

“什麼?”

“你的紀律對你說了什麼?”

他停了下來,“什麼?你瘋了嗎?你知道自已在說什麼嗎?”

“你的紀律告訴你人死了就沒有任何被關懷的權利了嗎你的紀律是不是隻是約束他人不會約束你自已?你的紀律說出了事故不理不睬,裝作路過沒看見嗎?你的紀律真的如鐵一樣冰冷。”

“你還沒清醒過來,我不和你解釋。”他甩開我的胳膊,在嘴裡唸叨著什麼。

“哦哦,應了你那句話憤怒是弱者的工具,你不是弱者,不必要被認同,不必要感染別人讓別人相信嗎?”我終於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看著身後仍然冒著煙的汽車,撥打了110。

“你還在氣頭上,我懶得和你說。”他也轉身看那堆破銅爛鐵,撇起的嘴向已逝去的司機致敬,簡單,無可厚非,“報清地址,時間,司機死了。”

“你好,這裡是······山羊角路這邊,靠近浪漫佳苑的路口······司機流了很多血,不知道是不是倖存下來了。”我討厭自已嘴裡說出的“浪漫”和“倖存”。

打完電話我在路邊看了一會兒,突然膽寒。

“如果他往路口衝進來,死的應該是我倆。”

“所以你該慶幸沒有被撞死。”

“我是說,他會不會在最後意識到如果往路口裡面開會撞到人所以······”

“也許,如果你想要更傷心的話就這樣想吧,別人為了你我犧牲了。”他又拉著我往前走著,“這是個善良的假設,但是,你心裡明白他是一頭撞上轉角死的,不是你怕死然後讓他往轉角開才讓他死的。你的善良沒有用,徒增煩惱。”

“我願意徒增煩惱,誰說煩惱多是不好的呢?”

“你關於別人的煩惱越多,在乎自已的時間就越少,你是屬於自已的。你不應該為一個害死自已的司機煩惱,他已經死了,你的煩惱沒有用。”

“我的煩惱不是為了有用,不是要一個結果。我是關愛別人。”

“放屁。你的煩惱是為了增加自已思考的籌碼,你只是想思考,你既沒有憐憫,也沒有深沉的悲傷。你的語氣裡塞著思考者的語調。”

“思考者的語調?”我在山丘前停下,他領我到了這裡。

“你知道我說的意思,我不會給你解釋的。”他撿起一塊石頭往旁邊的小水溝扔,激起一陣水花,“這個地方原來是居民區,半山腰和山腳都住著人,後來被人發現了礦石,外面的人來投資,拉電線,僱傭工人,機器轟隆隆地吵,沒有停過。”

“最後礦石空了?人去山空?”眼前毫無人跡,雜草叢生。

“不,最後有個人在礦口自殺了,人們覺得害怕就不再挖礦了。”他勾起嘴角,是一個微笑,“我們說不定能找到礦石,在這裡。”

“你就不覺得害怕嗎?”

“怕什麼?鬼嗎?”他往前踏出一步,腳下的沙石嘶嘶作響。

“不是,總有些說不清的事情。你不能就這樣闖進去,別人都走了,一定是有原因的。”

“別人都走了,一定是有原因的。”他重複道,“說的多好,那我們去探究這個原因吧。”

“我是說你就不害怕嗎?一點顧慮都沒有嗎?”

“你希望我害怕嗎?”他回頭反問我,“如果我也害怕你還會跟著我上山走走嗎?哦哦,我明白了,你是希望我也害怕,然後大家原路返回不上山是吧。你告訴我有什麼怕的東西,一個故事而已。”

“我只是提醒你要小心,別害死自已。”我沒好氣地說,他總是惹惱我。

“你其實是怕我害死你,對嗎?”

“自大。”我抬頭看山頂,電線塔伸出細長的手臂,觸向遠方,“和你說話真累。”

“帶你走路真累。”

我跟著他屁股後頭走,他拿樹枝我也拿樹枝,他停下看看山腳我也停下望望,我不期待能望見什麼好的風景,卻期待著登上山頂。我感覺自已距離期待越來越近,我告訴自已空氣越來越薄,告訴自已這不是錯覺。

“到了,電線塔。”他停下來回頭看我,“這就到頂了。”

耳中灌著奇怪的鳴響,大概是電線塔的功勞,“這不是頂,前面還有一段路。”我指著電線塔另一邊的雜草叢。

“你不會想要過去的。”他自信地搖頭,“草叢那邊是懸崖,這不是鬧著玩的。”

“你不是不害怕嗎?”我笑笑,往草叢旁邊看看,一顆樹長在崖邊。

“你根本不懂我的意思,我不害怕,但我不會去做。誰知道我的無畏會不會帶來危險?”

“上山的時候你怎麼不怕危險?”

“你心裡清楚。”

“啊?”我有點詫異。

“我們一直走著山路。有人已經開出一條路了,這裡還建著電線塔。別人已經走過的路為什麼要害怕?”

“但最早它不是一條路,那個人怎麼就敢開路呢?”

“也許經過勘測,誰知道呢。這條山路又不比懸崖,那太危險了。”

“那他是害怕的咯?畢竟在他之前沒有人走過。”

“你的想法很無聊。為什麼一定要害怕?他可以是一群人,也可以一把火燒了山,土石都顯現出來了。你這樣想沒有用的。”

“誰說要有用了呢?”我瞧瞧電線塔上旋轉著的驅鳥器,“你來上山又是什麼用呢?”

“散步用。”

“散步有那麼多條路,你怎麼就走這一條呢?”

“這也需要原因嗎?”他“切”了一聲。

“照你說的。你其實知道答案,在你心靈的深處一定有某個原因讓你這樣做,只是你沒有認真地去問,沒有認真地回答。不是嗎?”

“你在胡搞。”他敲著電線塔,發出“咣咣咣”的聲音,像是在敲響晚鐘,“有些東西是沒有原因的。”

“那你怎麼知道我有要怎麼做的答案,對那個女生?你剛才還說我一定知道答案不是嗎?”

“又扯到那裡去了。”

“沒有‘又’字,這是第二次提。”

“哎呀?”他長嘆一口氣,往天邊看,過了好久才開口,“我承認。的確是有一個原因讓我來這兒散步。但是我不知道原因,這樣可以嗎?”

“你怎麼不認真地問自已呢?照你說的,這樣就有答案了啊。”我向他叫板。

他又沉默了好一會兒,這讓我有點竊喜,我終於能噎住他了。

“有些原因是說不出來的,但你知道是什麼。”他向我點點頭,眼睛發光。

“不能是沒有原因嗎?難道!”我討厭他這樣說,我知道如果我問為什麼他會回答“沒有為什麼,你知道的。”

“有因有果。”他嘴裡流出四個字。

“在因的前面呢?”

“是更早的因。”

“那最早的因前面是什麼呢?沒有盡頭嗎?”

“誰知道呢?我為什麼要關心最早的因呢?”

“因為你說‘有因有果’啊,那我不斷問因,不就問到最開始的因了嗎?在一切都沒有發生的起點,那個起點有因嗎?那個起點是由哪個起點造成的呢?啊?”我也弄不懂自已在說些什麼。

“你的問題沒有意義。”他起了雞皮疙瘩,在臉上。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不是先知,不是萬能,我不知道自已問的問題的答案,好嗎?”我朝他吼出來,我太容易發火了。

“呼——”他長吁一口氣,他真是拿我沒辦法,“我知道我說話讓你不快。但這就是我,沒有辦法。你知道我的個性······真的,我憑感覺,我覺得有些事有答案,問的人自已知道,有些問題沒有答案,問的人自已不知道。也許我只是不想被你的問題困擾才說你自已知道答案,也許我只是怕麻煩。”他看著我,以確認我在聽著。

我需要沉默來平緩情緒,沉默是最好的鎮靜劑。

“我知道了。沒事,我也經常搪塞別人。”我聳聳肩,扭扭脖子,“我知道為什麼沒意義。這問題就跟問宇宙之外是什麼一樣。”

“我們還是多關心一下自已的事情吧。關心下你要怎麼追到她。”他笑了笑,和善得多了。

“教我寫情書?Okay?”

“她叫什麼來著?”他坐在電線塔的一角。

“張笛。笛子的笛,應該是。”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又將那口氣吐出來,如此迴圈多次,我的心像海綿球一樣舒張、收縮,再舒張、在收縮,擠出的血液讓我的腦袋發燙。

“你知道的

當我聽聞你的名字

手就變得無力

眼睛變得柔軟

思緒變得雜亂,像揉成一團的紙

我告訴自已只是思念,像思念告別已久的朋友

但那真的只是思念嗎,真的是,普通的思念嗎

當我閃過‘普通’這個詞時,突如其來的失望搖著我的頭

我才知道我愛上了那個名字

愛上了擁有那個名字的你

我送過花

我寫過詩

我唱過歌

但,都在夢裡

你無法瞭解醒來的失落,像你無法瞭解要有多大的勇氣我才能靠近你

你無法瞭解睡眠的幸福,像我無法瞭解你的眼睛

你的路過讓我慢下腳步

你的離開讓我駐足

你的笑容是我睡前的安慰

你的難過同樣讓我失眠

你口袋裡裝著的能不能是我的信箋

你嘴裡唸叨的可以是我的名字嗎

你懷抱的書本要是我的手臂該多好

我能不能握住你凍紅的手

能不能為你打傘

能不能給你早安的問候

我多想向你表明心意

我多怕看到你拒絕的表情

我怕從此是路人

我怕的太多以至於不再害怕

我想的太多以至於不再思考

只有唯一的問題還留著

這段因為你而精彩的時間

能否用你我的名字命名

我親愛的張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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