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楊天沉浸在得到這麼多食鹽的喜悅中,加快了往大唐庵送鹽的節奏,變得每天都挑著柴擔往大唐庵跑,到了大唐庵集市,把裝有鹽的柴擔“賣給”接頭人後,再繞路跑到草塔集市去買一擔柴,然後挑著買回來的這擔柴回半弄堂村,晚上把鹽裝進去後,第二天再挑著這擔鹽去大唐庵。

如此迴圈往復。

楊天這次回來,原本準備在村裡待七到十天,湊幾斤鹽送大唐庵也就差不多準備走了,所以從他回村這一天起,除了趙宗寶他們幾個人外,他就想要瞞過村裡的所有人,因此每次出門不但早出晚歸,而且還專門化了妝,哪怕路上遇見本村的熟人,也認不出眼前走過的這個人就是楊天。

一下子得到了這麼多的鹽,楊天當然是要把這批鹽都送完了才會走。

楊天的行蹤雖然隱秘,但多走夜路終究還是撞到了鬼。

這個鬼就是杜大文留在村裡,協助大哥料理村裡和家裡事情的兒子杜能。

杜能已經二十七歲了,老實說在杜大文沒回到諸暨當這個警務科長前,杜能還真沒能好好見過這個爹,自杜坤死後,杜家就開始走下坡路,早沒有了過去的那種威風,原有的幾百畝土地,為補貼開銷,陸陸續續也已經賣掉了不少。

杜大文長年不在村裡,所有杜家的事情都靠歪嘴杜大武打理,杜大武沒有孩子,所以把杜能當自已兒子看待,對他非常好,杜能也從小跟著這個大伯打理家裡的大小事情。

杜能已結婚成家,老婆是大嬸幫著做媒的她三都宋家村孃家人,不知道為什麼,杜能和他的大伯杜大武一樣,宋家村的女人討進門就不生孩子,結婚好幾年了,還是沒有一兒半女。

杜能就想著再續一房姨太太給他傳宗接代,他看中了村裡王二家十七歲的姑娘王紅蓮,紅蓮貪圖杜家的有錢有勢,心甘情願做小。但杜能老婆死活不同意,說只要杜能敢娶小,她就撞牆上吊跳河,不信你就試試。

杜能看她不大像是在開玩笑,所以一時不敢明的動了,只好把對紅蓮的思念化作了偷情,於是兩人經常上西山翻雲覆雨,互訴衷腸,好在春天的西山紅芋滕綠,罌粟花紅,男女野合倒正好“風調雨順”。

大概是有段日子沒見面了,這一次兩人在西山一直嘰嘰歪歪到天快要亮,整理好衣服剛要分手下山時,突然看見有個人挑著柴擔上了山,看不清是誰,但看他的身形又很眼熟,兩人趕緊躲到灌木叢後,前一天剛下過雨,這邊的山路還有點溼,待這人就要走過他們面前時,腳下突然一滑,連人帶柴一起摔了下去,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往大唐庵送鹽的楊天。

這一跤摔得有點重,摔得楊天在地上滾了兩滾,臉上貼的假鬍鬚戴得帽子一起都掉了下來,更不巧的是有一根空竹裡的鹽也被摔破漏了出來,楊天顧不得疼痛,趕緊爬起來把灑在地上的鹽再一點點地灌進空竹子裡。

“是天伯!”王紅蓮眼尖差點喊了出來,杜能這時也認出了眼前這個人,正是離家多年的楊家老大楊天。

楊天灌鹽的動作過程,都被杜能紅蓮看得一清二楚,紅蓮不知其中的奧秘,但杜能知道,而且知道得非常清楚。

楊天裝好鹽,簡單收拾了一下,繼續挑擔上路。

杜能讓紅蓮回家後,他乾脆也不回家了,直接拔腿上了縣城。

杜大文看著眼前這個一晚沒睡,滿臉憔悴氣喘吁吁的兒子很是驚訝,但等兒子把話說完後,杜大文就更是驚訝了。

抓共黨立大功,連帶報私仇的機會終於來了。

“好兒子,你和紅蓮的事爹給你做主了,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杜大文很激動,馬上安排人給兒子找地方吃飯休息,隨後立即命令所有警察,即刻都到警察局外的場地上列隊集合。

等四十多人的警察隊伍集合完畢,杜大文從縣長王榮光的辦公室裡急步走到佇列前,掃視了全場一圈後慷慨陳詞:“據可靠情報,今天早上有共黨份子在我們縣轉運私鹽,而且轉運的很可能就是醬菜店失竊的那八十斤鹽,現在兵分兩路全體出動抓捕共黨份子,一路由一中隊龔隊長帶領,直撲大唐庵集市,凡發現有買賣柴擔竹擔的,連人帶柴都要認真仔細的重點搜查,凡有遺漏一人者,按通共罪論處!另一路由二中隊刁隊長帶領,直撲半弄堂村楊天家,估計鹽就藏在那裡,同樣有遺漏一粒私鹽者嚴懲不貸!本局已和王縣長商定,參與本次行動的警員包括留局的,每人均發五塊大洋,凡另外抓住和發現共黨線索者,再賞大洋二十塊。”

杜大文說完又掃視了全場一圈,然後神情嚴肅地下令:“三中隊留局聽候調遣,

一二中隊現在出發!”

等一中隊二十多個警察,四十分鐘後從縣城小跑至大唐庵集市時,集市的喧囂熱鬧已近尾聲,楊天裝鹽的柴竹擔已被下線安全接走,在集上轉了一圈剛想上草塔去買明天要用的柴禾時,突然看見大批警察衝進集市,而且直衝買賣柴草竹木的場地,窮兇極惡地見人就抓住搜身,見柴草竹木捆就拆開砸爛檢查。

“柴禾捆裡有什麼好查的?這不就是在搜鹽嗎?”楊天頓時感到有可能出事了,於是草塔也不去了,當務之急是要先回家把剩下的一包多鹽轉移走,這是紅軍的命根子,也是他的命根子。

楊天立即轉身離開集市往家急趕,也顧不得白天還是黑夜了,從西山下來後看四下無人,剛想要沿河塘進家門時,被埋伏在四周的警察一哄而上抓住,而後被繩索死死綁住。

家裡早已被翻了底朝天,剩下的一包多鹽“贓物”也在他房間的床底下搜出,楊亮作為知情不報者,有共同作案的嫌疑,並現場抗拒警察搜查也被同時帶走。

共黨分子利用集市私運禁鹽的情況在全省通報,各地警察局迅速對集市,特別是柴竹交易場地進行了重點布控,凡挑擔柴禾者無論在集市還是在路上,一經發現都要被強行搜檢。

杜大文抓住楊天后,興奮不已,對諸暨縣內的所有鄉鎮集市開展了大規模的篩查,尤其是和諸暨交界的桐廬浦江等邊界地區尤為上心,層層設卡反覆搜查。

很不幸,在這一片白色恐怖的黑網籠罩下,多條食鹽生命通道被掐斷堵死,很多為蘇區運送食鹽等珍貴物資的共產黨地下交通員被抓捕。

通往紅色蘇區的秘密通道上,一片風聲鶴唳。

(2)

楊天楊亮被扔進重刑犯牢房,這裡陰森潮溼,暗無天日。

自被關進大牢以來,杜大文對兩兄弟日夜嚴刑拷打,他很想在楊家兄弟身上得到更多的共黨份子名單,自已就有立功升官往上爬的可能,或者他們把趙宗寶,趙田貴,孟發等幾個半弄堂村的杜家死對頭給供出來,讓我好好收拾收拾他們,給自已和胡海出出氣解解恨。可是事與願違,無論怎麼用刑怎麼打,楊天楊亮兄弟始終堅持說家裡準備殺豬醃肉,因為買不到鹽,只好上縣城醬菜店偷,現在事發了,願意給醬菜店賠償,其他的哪怕你杜大局長認定我楊天是共產黨派來搞鹽的,他也一問三不知,概不承認。

有時杜大文擺出一副鄉里鄉親的同情關心樣,對兩兄弟進行好言好語地規勸,沒想到卻被兩兄弟反過來不是嘲諷就是挖苦,還夾帶著罵,不要說心動服軟,就連一句像樣點的好話都沒有,每次都弄得杜大文灰頭土臉地張口結舌,到後來甚至還有點怕見他們了。

杜大文知道沒希望了,再怎麼拷打用刑都是白費勁。

“把他們扔死囚牢吧,上報省局擬槍決!”杜大文對審訊科科長揮了揮手,算是對楊家兄弟下達了死刑判決令。

蔣介石在圍剿蘇區紅軍時期,曾給省縣一級地方政府授權:在特殊時期有自由處置共黨和通共分子的權利。

由此楊家兩兄弟命在旦夕!

趙宗寶在外圍想盡了一切辦法,動用了他所有能動用的關係來搭救他的這對好兄弟,包括求到了諸暨縣民政局局長俞宏書和遠在象山的孟丁元,甚至又去了一趟杭州,希望能找到救過楊天的安傑,但讓人絕望的是,所有的努力和營救都以失敗告終,現在的諸暨,是王榮光和杜大文說了算,他們在主宰著大牢裡通共者的生死,他們要靠共產黨的人頭來立功升官,他們只恨抓的共黨太少,哪怕是個一般盜賊,最好也指鹿為馬地說成是共黨。

趙宗寶甚至想到了使用極端手段,但一是力不從心,二是沒有條件和幫手,三是沒有機會。

每天都有“共黨份子”被抓進來,大多都是一些無辜的人。很不幸的是,楊天在大唐庵集市的下家,交通員汪志也被抓了進來,汪志因為一直沒有在大唐庵見到楊天,接不到貨,便天天在大唐庵集市轉悠尋找,引起了埋伏在這裡的警察局便衣注意,他自已還沒有警覺,終因形跡可疑而被抓進了局子。

更不幸的是,不是所有的共產黨地下交通員都是硬骨頭,在經受了幾次嚴刑後,汪志終因扛不住拷打而招供變節。

汪志的上家就是楊天,他從楊天這裡接到鹽後,再負責把裝鹽的柴擔送到諸暨臨近浦江縣的邊村集市,交給在邊村等待的浦江地下交通員,再由浦江交通員送往下一站,全程總有十幾站之多,而越是臨近蘇區也就越是危險,查得也就越是緊,運鹽的方法也就越隱秘,關乎蘇區紅軍生死的生命之鹽,就這樣一站一站,危險而又艱難地一直綿延至江西紅軍蘇區。

有無數的地下交通員,在無數條這樣的鹽道上,蜿蜒不斷地向著紅色蘇區挺進。

汪志招供楊天就是他的上家和他們這個組的組長,於是楊天是共黨份子的身份已確鑿無疑,汪志的下家同樣也難逃這個叛徒的厄運,被同時關進了諸暨縣警察局大牢。

汪志的這個下家交通員是浦江縣人,汪志交待說只記得他外號叫“石頭”,大名不祥,這個交通員恰如他的外號石頭一樣硬,無論怎麼用刑,無論怎麼折磨,直至死,始終都不肯供出他的下家是誰,這是一個默默無聞,卻堅如磐石的大寫的共產黨人!

雖然沒能把趙宗寶抓進大牢,但縣長王榮光仍以“村有共黨而不察,難堪其任”之名,讓吳順用把趙宗寶的半弄堂村保長又一次給擼了。

上來的仍舊還是歪嘴杜大武,精選三都鄉鄉長吳順用拍杜大文馬屁的話:杜大武“吃苦耐勞,勤奮能幹”加之有“文韜武略,聰明絕頂”的賢侄杜能輔助,半弄堂村今後在杜保長和杜能的帶領下,一定會風調雨順,連年豐收。

反正說鬼話不用上稅,杜大文只要轉來轉去是他們杜家的人在村裡當保長就行,何況他的祠堂和樓房到現在還八字沒有一撇。

趙宗寶已經完全沒有心思去管什麼保長不保長了,楊家兩個老兄弟命在旦夕,遠在金華的黃慧還不知道楊天已經出了事,趙宗寶也沒辦法通知,就算通知到了也是徒添悲傷而無能為力,何況目前形勢如此險惡,她和心宇現在是不是安全也還未可知。

趙宗寶一個人悶頭苦思冥想,又趕著黃梅天連著陰雨連綿的又悶又熱,愁得他老傷復發,腹部天天疼痛難忍。

孟玉看著宗寶這樣,除了讓徐瑩煎幾服藥讓他喝下外,也心疼的不知道怎麼安慰才好,這麼多年下來,她知道自已老公把這些老兄弟的情分看得是比天還大,把他們的命也看得比自已的命還要重要。

省警察局對楊天等的死刑判決簽字令已經下來了,四個字:即日槍決!

一共四個人,除楊天和王志的下家“石頭”外,還有兩個是六都塢橋村的交通員,因給蘇區送藥而事發被捕,縣警察局行動處就這幾天要對這四人執行秘密槍決。

訊息是俞宏書託人帶出來的,說已盡力將楊亮從死囚牢轉入普通牢房,可暫保無事,但要搭救楊天等再也無能為力。趙宗寶憂憤無奈之下,想著能不能進大牢探望探望楊天這個老兄弟,也算是給他作最後的送別。

知道這事不好辦,所以趙宗寶也不想再拐彎抹角地求人,先在街上買了一些酒菜,然後走到縣政府門口寫了一張紙條,讓警衛直接把紙條送給縣警察局副局長杜大文。

“想見楊天一面!趙宗寶。”

並沒有多少請求意思的紙條遞進去以後,出乎意料,杜大文居然派了一個獄警出來,領著趙宗寶去死囚牢看望楊天。

到了死囚牢,趙宗寶摸出一塊大洋遞給獄警,獄警便知趣地退到了遠處。

眼睛適應了很久,趙宗寶才看清仰靠在死囚牢牆上的楊天,狹小陰暗的死囚牢一間一間地挨著,一共四間,很像是臨時分割出來的,楊天就關在走進去的第一間,往後依次是“石頭”和兩個六都的交通員。楊天蓬頭垢面鬍子拉碴,瘦骨嶙峋的身上滿是傷痕。

“啊呀宗寶……老夥計你來啦……”楊天一抬頭看是趙宗寶高興異常,跌跌撞撞地扶著木柵欄站了起來。

“是啊,老阿哥,兄弟帶了點你喜歡吃的豬頭肉和花生米,今天來陪你們喝兩杯。”趙宗寶小楊天幾歲,從小就一直稱楊天為阿哥。

楊天一隻打飯的破碗,放著豬頭肉和花生米,沒有筷子,一個酒瓶,沒有杯子,隔著四個死囚牢的木柵欄,趙宗寶和他們一人一口酒,一人一口菜地傳來傳去。

“宗寶兄弟,謝謝,今天能跟你再喝一杯,明天上路我也沒啥遺憾了。”

趙宗寶心一沉,看著楊天沒有說話。

“我們沒幾天了,不過沒什麼的,宗寶你放鬆點。”楊天反過來倒勸趙宗寶放鬆,趙宗寶伸出手輕輕拍著楊天的肩膀,心裡充滿了無奈和對楊天的敬意。

“我說一上句,你接下句,可好?”半瓶多酒傳完後,楊天笑著問趙宗寶。

“嗯,你……說……”

“人生自古誰無死……”

趙宗寶愣愣地看著楊天,他沒想到楊天要他接得是文天祥的詩句,這詩一出,他洞悉生死的心境便已超然於胸。

“留取丹心……照汗青!”趙宗寶看著楊天的眼睛一字一頓。

“哈哈哈哈……楊天仰天大笑,來,乾杯!”

楊天拿起傳過來的酒瓶對著柵欄外的趙宗寶揚了揚,而後仰脖咕咚咕咚地給自已灌了幾大口,而後把酒瓶往右邊的柵欄邊一遞:“每人還可以喝兩口,傳到最後一個正好乾光!”

“此生足矣,並無遺憾,只是老孃要拜託給兄弟了,請受兄一拜!”楊天說完隔著木柵欄就要朝趙宗寶伏身,慌的趙宗寶伸手進去一把拉住。

“生死兄弟,自當為娘盡孝,老阿哥不可如此!”

“好,算為兄失言,兄弟休怪!”楊天伸手過來,兩個老夥計的手隔著鐵柵欄緊緊地握在了一起,良久沒有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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