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向南！”身後一個嗓子粗得好似含著砂礫的聲音在喚他。
向南回頭，駕駛室裡飄出了濃煙，紅光閃爍，儀表盤因受損嚴重發出了轟鳴的警報。
兩位機長七葷八素地斜倚在正副座駕上，地上還有一坨。
“高機？您怎麼樣？”
向南急忙回身，打算先把地上的女人拖到一邊，再嘗試去把高雲志從座駕上撈出來。
然而身體卻跟喝醉了酒似的亂晃，腳底下如同踩在大團的棉絮上，連站穩都很艱難。
“別管我，快、快去疏散乘客緊急避險！訊號……呃，恢復了，我聯絡了最近的消防站，救援馬上就來……咳、咳！”
向南驀地發現，高雲志的胸口鋪開了一層淋漓的鏽紅，蔓延速度之快令人寒慄，頃刻間，大片潔白的機長服血溼濡縷。
——竟是碎裂成蛛絲網的前風擋玻璃，蹦出的殘片刺進了這位機長雖已不惑卻強健依然的軀體。
那傷處，怎麼恰好就在肺部呢？
高雲志又深深地咳了兩聲，血沫子如開了瓶的可樂般濺出，飄灑在他打了半輩子交道的中央操縱檯上。
兩行熱淚再也兜不住，從向南的眼眶決堤而出。
“師父——”
向南迸出一聲悲號，喊出了這個非在私下場合絕不會出口的稱謂。
這個稱謂，承載了實在太多太多。
師父在他入職第一天就苦口婆心地教育他，為人要正派，要熱愛自已選擇的行業，不能為了金錢失去了做人的底線。
他不止是口頭樹立做派，師父他還以身作則：從業十數年，向南沒在他身上聽過任何緋聞……
師父在他第一年的年度考核評分上只打了勉強及格的分數，理由是“怕他驕傲”，卻偷偷往他的賬戶上打了幾百塊錢，匿名備註讓他吃頓好的。
要不是向南心血來潮查了轉賬記錄，幾乎要被他矇騙過去……
師父在面對外國媒體預約採訪時果斷以病推脫，反把向南拎到鏡頭前，讓他辛勤練出的一口流利英文有了用武之地。
當被問及待遇、加班情況等人權問題時，這位年輕的空乘對答如流，為此還被航司的領導大肆表揚了一番……
師父還在晝夜加班後給請他們全體乘組下館子，品嚐地道的滇南過橋米線，囑咐他們年輕也要愛惜身子。
也在他們幾個職場小新人被無良乘客騷擾後挺身而出，不惜得罪乘客也要護他們周全……
向南不明白，為什麼他到了生命受到威脅的地步，還在想著別人？
“師父，師父……”向南喉間的哽咽愈加洶湧。
“快，快去……救人要緊！”高雲志顫巍巍地抬起手，在向南幹練的短髮上輕輕一捋。
那神態何其溫柔，簡直是一位父親在撫摸懷中的愛子。
“好、好，我去，我馬上去……”向南泣不成聲，抓起那隻飽經風霜卻遒勁如舊的大手狠狠揉搓著，終是無奈地放下了。
向南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嚴父般的男人，拖著難堪的身子走了。
這場短暫的告別，不過持續了一分鐘出頭而已。
這個男人拼盡全力，讓飛機勉強在沒有全損的情況下降落，向南他們要是再不抓緊時機疏散乘客，可就白費他的心血了。
……
向南撩起領子抹了抹殷紅的嘴角，捶著發疼的後腰，重新返回了客艙。
確切地說，是前半段機艙。
一道觸目驚心的褶皺如同波紋般在機身中段擴散開來。
方才的降落中，飛機因觸地角度不佳，在急遽的衝擊下從中間錯位成了兩截。
事態比他想象得還要嚴重，很可能會有二次災害發生，故而一分一秒都耽誤不得。
向南清了清嗓子，壓下想迫切逃離這個是非之地的念頭，開始指揮乘客們有序撤離。
在飛機觸地劇烈的彈跳起伏中，乘客頭上排成一字長龍的行李箱全部被震開，各種箱包不長眼睛，重重砸在了大人、小孩的身上。
這時整架飛機裡的情況已經亂了，被箱子砸懵的乘客此時全反應過來了，在求生本能的指引下，全都往緊急出口湧。
閃著綠色逃脫標誌的緊急出口一下子就堵被堵得水洩不通。
一部分人於是往中間的逃生艙門處擁過去，那裡很快擠了不少人。
向南看見丁寧站在逃生艙門前揮舞著雙手，高聲喊著“門已經變形，打不開了，大家找找別的出口！”
乘客們一聽，慌得前後亂跑。
幾個衣著高階的女人顧不上體面，脫下高跟鞋就去砸玻璃窗，但是根本砸不開，只好隨著人群往機艙後部跑。
向南看得分明，這群人在經歷了來回兩次的奔跑後，才發現後部和前部都出不去，急得團團轉。
向南平時災害演習參加過不少次，等事故真正發生了，他才體會到什麼叫“群龍無首”——
要指揮動一群逃生心切的人，太難了。
機上的乘客按自已購票時訂好的座次，分頭向飛機的前後兩頭跑去，也不管那裡是否有出口。
盲目、恐慌、混亂的氣氛讓人心跳加劇，行動也趨於無序。
除非挨個給他們每人一個耳光，否則指望他們自行冷靜下來簡直不可能。
萬般焦急中，人群中傳來一個雄渾有力的聲音：
“這裡的舷窗打通了！外面有樹枝，大家跳出去後可以攀著樹枝下到地上！”
是楚警官，他還活著！向南的眼角險些又沒繃住。
楚天闊的一句話像魚餌扔進了沙丁魚群，重燃希望的人們紛紛朝那排舷窗湧去。
“慢一點！不要擠，有序撤離！大家都能得救！”
眼看人群推搡著又要失控，向南咬牙拖著一身傷痛，快步跟楚天闊匯合，一起維持秩序。
楚天闊滿臉是血，相當滲人，但此刻他倆也顧不上互相問好了。
“別推我啊！哎，別碰我的箱子！”人群中有人大喊。
“都什麼時候了，還惦記行李！”向南吼道，“人先跑出去再說！”
可惜，破窗而出談何容易，小小的舷窗哪容得下幾十號人呢？這逃生效率未免太慢了。
正躊躇間，向南聽見陳勝男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高聲吶喊：
“緊急出口開啟了！大家排好隊，有序撤離！都冷靜一點，不要擠！小心踩踏……”
向南的呼吸一滯。他分明從視窗看到，外面已經出現了火光，並且正是從機翼下面燒起來的。
隨即一股濃烈的焦油煙味傳來，是那種讓人在一兩分鐘內就不能呼吸的感覺。
向南心裡“咯噔”一聲：壞了，要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