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後,或者說,六年前——又或者說,是周宇航上床睡覺後、向南給他打電話前的那一個小時之間,發生了那件舉國震驚的悲劇性事件。
那時的周宇航已經從合工大金融系畢業,在經歷過一年的考研複習、跟班、筆試、複試後,最終還是被武大無情地淘汰。
他沒選擇二戰,而是果斷放棄了不切實際的考研夢,跟小自已一屆的學弟學妹們走上了找工作爭崗位的不歸路。
好在他一直跟學校的書記、導員關係不錯,在得到某化工國企“甄才計劃”的內推資格後,全程參與其主辦的人才夏令選拔活動。這類活動,他在學生會早已接觸過很多次了。
最後,憑藉陽光的外表和以往各種活動鍛煉出的口才,周宇航成功得到一眾領導的賞識,成為一名光榮的打工人。
而向南那年的高考也發揮平平,轉學後成績不見好,也沒變壞,最終被南航錄取,畢業後成了一名普通的空乘,日夜在祖國遼闊的天域上馳騁著。
事情就發生在那年的6月,端午假期過後的第1個工作日。
一大早,周宇航剛從被窩裡爬起就接到領導的電話,叫他今天不要去上班了。
周宇航入職數月有餘,早變得油嘴滑舌:
“老總,哥,爺爺,我犯啥錯了,就要開除我啊?”
電話那頭的老總當過十年老兵,對誰都是大嗓門:
“是讓你出差!不是開除!你睡迷糊了吧?”
“哦哦,啥事兒啊,這麼急?”
“幾個沙特來的大客戶看中了我們在華中的專案,現在人已經在國王機場候機了。你也趕快動身去藍天機場,今天下午我要看見你們在分部匯合、合影留念!”
周宇航繼續貧著:
“那為啥非得是我呀?咱部門新來的那小白臉不是隻‘小海龜’,學歷高得很嗎?成天看不起我們這些鄉巴佬——怎麼不讓他去啊?”
“廢話,這專案是你一手跟進的,你不去誰去!還好意思推給別人!”
周宇航戴上耳機,把外放切成了無線。租來的小房子隔音奇差,樓下傳來叫賣早點的吆喝聲,老總的聲音混雜其中:
“公司給你安排了早上10點多的班機,時間還很充裕,你還可以再磨蹭!”
“不敢,不敢!我漱漱口,馬上去!”
“這個幾客戶沒服務好,你明天真不用來上班了!再見。”
周宇航一看腕錶,已經八點四十多了,急得衝進臥室,手忙腳亂套上西裝。
十點整,周宇航準時出現在藍天機場2號航站樓,乘電動扶梯前往3樓出發大廳。
奇怪,怎麼出門坐地鐵的時候還好好的,一到機場就頭疼?
周宇航上扶梯時撐著腦袋,發現這頭疼還挺特別——只在眉心那一塊有感覺,像是拿錐子在輕鑿,又有種即將進入深度睡眠的出體感。
他對玄學沒啥研究——金融都差點沒弄明白呢!當初也只是衝著名頭響亮才報的本專業。他只當自已昨晚沒睡好,這會子累了。
他閉上眼睛,狠狠做了兩個深呼吸。好了一點,但不多。
這下可怎麼見客戶啊,少不得要在飛機上睡會了。
離3樓差最後幾截扶梯時,他隨意朝扶手外看了一眼。
人潮如同海流般洶湧,這一團那一塊的,隔著幾十米的高空,只能看到每個人或黑或白的頭髮凝成一個小點。
在這幅人海浮世繪中,他注意到了一道奇景。
人海中一個老婆婆跪在入口安檢處,不停地朝幾個工作人員磕頭,一連磕了二三十個頭,可能有些瘋癲。在她周圍是半徑一米的空心圓,一米開外擠了滿滿當當的人,都在看熱鬧。
工作人員不停地想把老婆婆勸起來,幾個年輕的甚至直接動手拉,但這位老人家死活不肯起來。高處看不清楚,但周宇航憑直覺認為,這個老婆婆正在哭訴什麼。
——跟我有啥關係?又不是我的客戶。我都想跪求客戶爸爸多給我們新專案投錢呢。
周宇航搖了搖頭,拖著拉桿箱走向出發層。
辦理值機、行李託運、二次安檢、前往登機口,每一個步驟都公式化地緊密銜接,沒有任何餘裕。
沒辦法,公司訂的機票只預留了兩個小時的準備時間,這對一個坐落在大都市、吞吐量年均近6500萬人次的國際機場來說,這點時間能準點登機就謝天謝地了。
還好,時間雖趕,但對於一個入職沒多久就出差了十來趟的社畜來說,“拎包即走”簡直就跟玩兒一樣。
直到周宇航在聽到登機廣播,走過長長的廊橋,即將進入這架名為GH-7074的客機的內艙時,他才隱約覺得不對勁。
7074……這麼不吉利的數字,真的不會被客戶投訴嗎?
別出什麼事兒吧……
這種預感,在他看見機艙門口站得筆直的向南的那一刻,達到了頂峰。
他簡直懷疑自已是不是還躺在床上做夢。
真的是他,不會錯。周宇航揉了揉眼睛,最終確定這不是夢。
向南英武地站在艙門口,雙腿微開,雙手別在背後,對每一位走進客機的旅客點頭微笑。
他的身材跟當年一樣高挑,卻更為結實了,只是遠遠站著,就給人十足的安全感。整潔的制服壓不住微微隆起的胸肌,筆挺的西裝褲襯托出修長的雙腿,黑色的皮鞋擦得鋥亮。
陽光衝破層雲,透過清澈的玻璃,映照在這位英俊的空乘身上。
走過向南身邊的人,不論男女老少,或多或少都把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向南周身籠罩著一種無形的氣質,自信、謙遜、善良、昂揚,矛盾又互補,純粹又糅雜,簡直像九天之上通體潔白的雲團,不似人間之物。
周宇航臨出門前對了鏡子做了觀摩,西裝筆挺,玉樹臨風,美式前刺拿捏得恰到好處,此刻竟有些被比了下去的意思。
像是中了女巫的魔咒,周宇航緩緩朝艙門一點點挪過去。
向南此時也發現了人群中的周宇航,臉上職業式的微笑有了更為實質性的深度。
“久違了,周總。歡迎您乘坐國航第7074號航班。”
說著,向南伸出手來,作勢要與他握手示好。
周宇航沒有接,臉上的表情可謂瞬息萬變。心中千言萬語,出口只有簡單的一句: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向南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我是本次航班的乘務員,不在這裡在哪裡?”
周宇航無言以對了。六年前的一拳,本該是自已好兄弟的向南與他形同陌路,高考結束後也各奔東西,從此不再聯絡。他對向南一向有愧。
但是,他一時也記不起來了,當年那一記友情破顏拳,究竟是為什麼而打出來的。
“呃,周先生,”向南提醒他,“如果不急著進入客機,可以把通道讓給後面的乘客嗎?”
周宇航這才發覺自已霸佔著艙門前那塊狹窄的區域,趕緊讓到廊橋的一邊。
後排的人恢復了通行,但路過時都奇怪地盯著他們兩個。
向南跟沒事兒人似的,端著雷打不動的笑容,挨個兒問候著:
“李先生,歡迎!陳女士,歡迎再次乘坐本次航班!劉總,早上好啊!”
周宇航越發奇怪了:“向南你居然知道他們姓什麼?”
身旁畫著淡妝的空姐接了茬:“這位周先生,您有所不知。我們南哥在行業裡是出了名的敬業,每次出航前都會對著乘客資訊表,識記每位客人的樣貌和姓名。”
“這麼過目不忘?”
“是的,這一點很多資深的乘務都做不到。為此,不少旅客都願意搭乘南哥輪值的航班,哪怕不惜為此改變行程呢。”
“……厲害。”
最後幾位乘客進了機艙,周宇航跟在最末尾。他進門後,只聽向南說了句“人齊了”,幾位空姐點點頭,往機艙裡面忙活去了。
廣播中響起錄製好的歡迎辭,配合歡快的背景音樂,營造出一種飛機即將起飛的興奮感。——這很可能是人們選擇打飛的的一個主要原因。
向南熟稔地合上拉拽式艙門,又把門上幾重安全措施做得牢牢的。
周宇航在一旁看著,不由自主欣賞起向南後背優美的線條。
“周先生,您為什麼還不回座位呢?”向南似乎背後長了眼睛。
“啊?哦!我看看我座位在哪。”
“46A,周先生。不瞞您說,我專門記了您的。”
周宇航展開揣在西裝口袋裡的機票,果然分毫不差。
“航哥,這次能同意嗎?”向南在他查票的空當,突然走到他耳畔說道。
“你說什麼?”周宇航沒聽明白。
“我說,周先生,祝您一路順風!”
向南笑得像個做了惡作劇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