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宇航注視著向南的雙眼,向南大方地朝他一笑。
這小子當年在學校就讓他看不透。
別人看他的眼神像穿雲箭,他走哪兒就往哪兒射,他早就習慣了。
向南看他的眼神像剔骨刀,能把他靈魂都剜個透,他看見這小子就想躲。
然而,每每在周宇航試圖從那種眼神中剖析出更多深意之前,向南都會朝他丟擲一個禮貌大方的微笑,不論是在走廊、操場、食堂,還是下課時人滿為患的男廁所,都是如此。
這次也是一樣。在一架即將飛上藍天的客機狹長的肚子裡。
周宇航還想沒話找點話,跟向南敘敘舊,一個身高快跟他平齊的空姐快步走過各個艙室,用腰上別的小蜜蜂說道:
“本次航班預計十分鐘後起飛,請還沒入座的乘客迅速入座,繫好安全帶,並將手機調至飛航模式。”
周宇航這才發現,他成了客艙內唯一一個還站著的乘客。要不是白襯衫外頭還套著件黑西裝,別人恐怕要把他也歸為機組人員之一了。
真是笑話,他周宇航一個能在天上飛36小時腳不沾地的業務精英,這會兒倒像個剛坐上飛機的萌新似的。
他趕緊挨個兒對著行李架上的號碼,找到了自已位置坐下。座位在裡邊靠窗,一位身穿簡約漢服、刷著iPad的女生橫路攔著。
周宇航出聲提醒:“抱歉,借過一下。”
漢服女生這才抬起頭來,打量了他片刻,然後腿一歪,把他放了進去。
周宇航倒在柔軟的靠椅上——貼合臀線的人體工程學設計分外舒適,他不禁伸了個大懶腰。
連帶肚子也叫了一聲響的。
他這才想起早上出門急如跳牆狗,根本沒時間吃早飯。
剛才路過的空姐又走了個返程:
“本次航班提供茶飲、點心,請有需要的旅客舉手示意。”
在食物的誘惑下,周宇航朝班上永遠第一個回答問題的向南看齊,第一時間舉起了手。
空姐朝他微笑致意:
“有什麼可以服務您的,周先生?”
“嗯……請給我一份早飯。”
“不好意思,早餐的時間已經過了喲。我們有免費提供的點心,請問您有需要嗎?”
“呃,點心能吃飽嗎?”
“點心主要是一些堅果、餅乾類的食品,並不是主食哦。”
這時,正在做登機前例行安全檢查的向南快步朝這邊走來。
“沒事,小陳,我來就好。”向南使了個眼色,空姐會意,踏著高跟走開了。
向南轉頭對周宇航略微一躬身。
“周先生,服務不周,請您見諒。您需要的早餐,我馬上讓廚房那邊去準備。請問您對口味有什麼具體要求嗎?”
“沒有,能吃飽就行。哦對,不要榴蓮。”
向南點頭,朝機尾的後廚去了。一分鐘後,向南很快返回,雙手端來一個餐盤,上面盛放著一根油條,兩隻噴香的法式可頌,還有一大杯手磨豆漿。
周宇航起身接過,狡黠地問:“要錢嗎?要的話我就不要了。”
其實要錢也無所謂,反正這趟是公費報銷。
“專門為您準備的,哪敢向周先生您收費呢?”
向南再次微微鞠躬,“祝您用餐愉快。”
周宇航早就放下前座的小桌板,開始大快朵頤,全然無視鄰座妹子在他倆身上來回探尋的眼神。
不錯不錯,有個空哥當朋友,飛行體驗拉滿!
周宇航把手磨豆漿一口喝乾。
遠處的小陳看不下去了,邊跟著向南做安全檢查邊悄聲問:
“南哥,我沒記錯的話,那是你帶來的早飯吧?”
向南沒說話,默默把行李架上一顆鬆了的螺絲用六角扳手擰緊。
“昨晚又飛了一趟夜班,大家都沒休息好,早上也幾乎沒吃什麼。”小陳繼續吐槽著,“最近排班一團亂,南哥你也注意身子。”
“行了,小陳,專心工作。想想下個月的‘白鷺獎’,別再吃個投訴,一分也拿不到。”
“知道了,我注意。”小陳抿著嘴不說話了。
向南把螺絲擰過了頭,手臂上纖長的青筋暴綻了出來。
周宇航幹完了飯,飛機還停留在跑道上。真慢,他想,換做動車早一溜煙出站了。
閒來無事,他滑亮手機,想在書城裡隨意找本小說來看——至於飛航模式嘛,等飛了再說。
這本不錯,俊男靚女被困在藏著炸彈的公交車上,迴圈一日遊……
“這本不錯,強烈推薦,入股不虧!”身旁的漢服妹子自來熟地推薦道。
嗯?她窺我屏?周宇航眉頭一皺。
“你怎麼知道我在看什麼?”
“呃——你自已把簡介讀出來了呀。”漢服妹子奇怪道。
“好吧,我就隨便翻翻。”周宇航訕訕地說。
怪了,他什麼時候染上了這種自言自語的毛病?跟嗑了迷藥似的。
周宇航只讀了兩章,手機就溫馨提醒他電量不足。昨天他還躺床上熬夜看球來著,什麼時候睡著都不知道,更別說充電了。
這差出得真窩囊!周宇航氣得關了機,什麼沙特美利堅澳大利亞客戶,都沒老子補覺重要。
這會子找向南要充電器,他可再拉不下這個臉。他現在可是高階商務人士,要時刻注意自已的形象。
伴隨著瞌睡、懊惱,還有職場垃圾話,周宇航頭向窗戶那頭一歪,昏昏沉沉地睡去,並且非常沒有形象地打起了輕鼾。
變故就是在他睡著的十來分鐘內發生的。
周宇航這一睡就跟屍體似的,期間驚呼、尖叫和崩潰的大喊屢屢衝進他的耳膜,但他就是死活睜不開眼。
雖說睜不開眼,但他竟然可以感知到周邊發生了什麼,好比開了天眼,或者靈魂出籠之類的。很多人都會做那種夢到自已醒來的夢,甚至是二連醒、三連醒,但其實還在睡著。
周宇航在事後覆盤得出的結論是,他夢見自已醒來,看到了周遭的一切。
這麼說也許有誤導性質,實際上客艙當時混亂、失序,甚至瘋狂的情景,他做夢也想不到;他自已其實也始終不曾醒來。
他就這麼憑著渦流一般紊亂的記憶,大致梳理出了整個過程。
先是坐在他前面三排的一個職場裝扮的女性突然大哭起來,指著坐在身旁的人尖叫: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又是他?我想起來了,我什麼都想起來了!我見到他好幾次了!快,快攔下飛機啊,我不想死……嗚嗚……”
緊接著,機艙前方又傳來一個年輕男子嘶喊的聲音:
“這是第六次迴圈!飛機要出事兒!他們都不是人!”
年輕人的聲音洪亮而有力,極富煽動性,機艙內頓時一片騷亂,幾排的乘客都站了起來觀望,嘟囔著“怎麼回事啊,太嚇人了……”
那個職場女人還在崩潰地大哭。哭聲之間夾雜著年輕人精神錯亂般的叫嚷:
“要出事兒……趕快給家裡人打電話……你想死嗎?你想重開嗎?……放我出去!”
這聲音由遠及近——這小夥竟是要直接去掰開艙門。
幾個空乘也沒閒著,在亂成一團的人群中合力控制住了小夥子,他的叫宣告顯小了下去。
而女白領只是無助地捶著機窗——她可不是美漫裡的女英雄,能一拳砸開防風玻璃;飛機上也不會配備逃生錘這類小玩意兒。
耳畔傳來發動機的突如其來的轟鳴,而且越來越響。
幾個穿戴著花襯衫和太陽帽、明顯打算去旅遊的大媽顫巍巍站了起來,七嘴八舌說道:
“那什麼,機長同志!把飛機停下來吧,我們不坐了!這萬一真出什麼事兒……”
這時,廣播響起了嚴肅冰冷的女聲,在全客艙範圍內播報道:
“現在啟動客機引擎,請全體乘客立即回到座位並繫好安全帶。本次航班即將起飛,如有顛簸及噪音屬於正常情況,請勿恐慌。再重複一遍,請……”
但明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別處。小夥聽到廣播,像是注入了一針興奮劑,殺豬般奮力吶喊道:
“重開……你想重開嗎?重開好啊!誰要給這些資本家打工啊……上層人了不起啊……就你命高貴啊!”
一個空姐嘴上匆匆喊著“抱歉,借過”,去倉儲室拿了條毛巾過來,想堵著他的嘴。
幾個空姐哪有這種經驗,把那條毛巾(或者抹布)捏在手裡像個燙手山芋。你遞給我,我甩給你,擊鼓傳花似的轉了好幾輪,愣是沒人出手。
小夥子見了更加激動,朝她們吼道:
“你是不是叫陳勝男!我問你是不是!你談的男朋友出軌被你發現,是不是!……”
這回尖叫的人變成了小陳。
機身猛地一晃,所有離開座位站起來的人都是一個踉蹌。
航班GH-7074起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