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將臨的時候,父親揹著揹包跟著去往新疆的隊伍拾棉花,三兩身衣服,輕裝簡行。隊伍排成長龍,擠進大巴,車廂像個口袋,搖搖晃晃鼓鼓囊囊。和父親一樣背井離鄉的人兩鬢染白,皺紋悄悄爬上眼尾,揹著揹包一拱一拱地往車廂擠。

抬頭去尋父親,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揹包放在腿上顯得他愈加嬌小,他好像又新添了白髮,夾雜在黑髮裡像落了灰。父親無法拒絕歲月的洗禮,他最初抵抗衰老的方式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宣戰,想他三十幾歲大好年華,不過區區幾根白髮,通通拔掉。

父親最初找到我的時候一臉愁容,我以為出了不得了的大事需要我作為家庭的一分子貢獻出螢火之光,安慰的話已經開始在腹內打好草稿,結果我聽到父親說:“過來幫我拔白髮,一分錢一根,我出錢你出力,把它通通消滅。”手裡捏著一根白髮忿忿不平。

這樣的數學難不倒我,大腦飛速運轉,一乘十再乘十,迅速得出結論:成交。兢兢業業拔到天黑,一塊錢到手,腰痠背痛。父親的白髮被我丟進時光的罅隙,後來青絲染白,我只能數著黑髮去填平時光的缺口。

父親探出窗外向我揮揮手,我跑過去問他什麼時候可以回家,你還沒走我就開始想你了。他笑著說你多多讀書,忙起來時間過得很快,等新年回來給你買新衣服。

我不要,你快點回來就好了。

電影裡離別的場景常常是車子在前面跑,有人在後面追,然後追到摔倒,爬起來抹掉眼淚故作堅強的模樣賺足了觀眾的眼淚。

車子離開,揚起一陣灰塵,農村就這點不好,我立馬跑開,用最快的速度,一起躲開的,還有眼中蓄滿的淚。

聽父親說新疆在很遠的地方,要坐大巴再轉火車,下了火車再坐汽車才能到達他工作的地方。總之,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對距離沒有概念,母親離世的時候也有人說她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們以為我不懂,或者希望我不懂,我知道,再遠的地方總有相見的時候,還有一種遠方,是我知道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

開啟院門,原本坐在葡萄架下發呆的老太太如今站在銀杏樹下。突然心驚肉跳的發現,那棵稚嫩青澀的小樹竟無知無覺地在我眼皮子底下長大了,滿樹掛著晃眼的黃,站在寂靜的庭院裡。樹葉被風吹落,落在她佝僂的背上,“走了?”聲音很低,她沒有回頭,齊耳的短髮齊齊地梳在腦後,隨著風向起起伏伏,來回搖晃。

“剛走。”

她輕輕將掉落在臉龐的頭髮攏到耳後,喃喃地念叨:“人走了,樹葉也掉光了。”她低頭掀起衣角擦擦眼睛,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這個老人很可憐。這個老人可憐起來竟讓我生出了一種負罪感,這三個字困住我,讓我背叛自已。

她轉身往屋裡走去,背影更加佝僂。

失去了父親嚴肅的監管,我和妞兒又變得明目張膽起來,大搖大擺,來往頻繁。從前她來找我總要在窗外學三聲貓叫,學得實在不像,喊得很生硬,一定是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我敲窗回應,她趁著夜色翻過牆頭,偷偷摸摸與我交談玩樂,無非是兩個奇怪的女生談論一些青春期奇怪的問題。妞兒眉飛色舞得意地看著我:“我們像是在偷情,月黑風高,朗朗乾坤……”

“你的美色還不足以教我為非作歹。”

妞兒跳起來打我,手掌重重舉起,輕輕落下,像小貓軟軟的粉墊,在我身上輕輕地撓:“你真是煞風景,爛透了,你這張嘴遲早要毀掉我所有的溫柔,你看,我還給你帶了東西來,早知道全扔進茅坑裡。”

她背後的一隻手伸出來,拿出一本厚厚的小說,花花綠綠的封面,中間是一張漂亮女人的臉,集鎮上“青春書屋”的貨架上擺滿了這種關於青春疼痛文學的書,兩元錢可以租一本,偷偷摸摸地看完,然後再去租下一本。每次去,我可以在書吧裡泡上一整天,妞兒等在一旁撐著下巴百無聊賴,直到太陽西斜才慢悠悠地起身回家,妞兒總說我是被書裡的妖精勾了魂。

“我就知道,還得是你,妙極了。”我興奮地叫了起來,“全天下這麼多人,我不遇到別人,偏偏是你,這樣可遇不可求的緣分,我們兩個是註定要相遇的。”

“瞧瞧你這副嘴臉,每到這時候,好話挑著能說一籮筐,真要哄起人來,誰能比得過你。”妞兒躲開我急迫伸出去的手,搖起書左右虛晃了幾下,“書裡最好有妖精,把你吸得精幹。”

“那我就帶著這具乾屍,夜裡子時去爬你的床,你怕不怕。”

“你來,我給你燒得連灰都不剩。”

我搶過她手裡的書,隨手翻了幾頁,是近來流行的宮廷穿越題材。說實話,這禮物送的很可心也很意外,她平日裡看書就頭疼,要她看書比要她命還難受,真是難為她肯花費心思在書屋裡為我挑書。

我誠懇致謝:“真是送到我心坎裡了,你辛苦。”

妞兒隨意地擺擺手,“不辛苦,貨架上的書太多了我實在懶得找,走到書店正好碰到有人還書,他說還不錯,我直接租來了。”

“我謝謝你。”多那一嘴,我真是自作多情。然後聽到妞兒在問:“嘴上說的多沒意思,你準備怎麼謝?”

“我為你胸口碎大石?”不知道她想到什麼,立馬笑起來,垂著腦袋肩膀一抖一抖的。後來才聽到她說:“石頭哪能硬過你的胸,你們是‘棋逢對手’。”

“我真想謝謝你……”咬牙切齒地說出來,恨不得現在就攆她走。

她呵呵笑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塑膠小袋,袋子團成一團包裹成拳頭大小,拆開來看,裡面赫然躺著胖鼓鼓咧開嘴的香酥蠶豆。妞兒露出得意:“這一小拳蠶豆,我爸能喝兩壺酒,上次我嘗著還不錯,這次帶來給你嚐嚐。”

我們吹著晚風並排坐在樹下,窸窸窣窣像兩隻偷吃果子的小松鼠。趁著家人熟睡的時刻說說心裡話,有淡淡的月光,有傾訴的過往,有想見的人在身旁。此種情意,可遇不可求!

我得了機會總也往妞兒那兒跑,大多選在後半夜,我裝作休息的模樣,實則悄悄翻牆外出,跟妞兒一起看李逍遙和趙靈兒,每日必更的兩集看完換個頻道繼續看莫容雲海和楚雨蕁,看到深夜,眼睛迷糊暈眩,藉著月光返回家中。

後來有次被父親發現,我被打得皮肉綻開。我被劇情吸引看得津津樂道,殊不知外面已經找我找翻了天,父親差點報了警,我回家的路上撞上了正四處找我的父親,父親一時氣急,他第一次對我下這麼重的手,打斷了兩根木棍,比依萍挨的那頓鞭子還要狠,我渾身疼了半個月。

我無法理解父親的驚懼,於我而言不過是個愛鬧的頑童無意搞出的一場虛驚,父親的狠心卻在我意料之外,我嚇得病了好幾場。

後來才聽說那段時間村裡發生了要命的事。

政府部門公職人員突然挨家挨戶的上門走訪收回紙幣,被收回的紙幣上齊刷刷地印著可疑的文字,首句開端“XX大功好”。面對政府人員的盤問,我們家那個一向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老太太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顫抖抖地說:“是別人給的。”

“誰給的?”

“不認識,他們給我一本手冊和一張毛票。”

“他們?”

“好幾個,三五成群。”

“有沒有人跟他們聯絡?”

“這哪知道?這群瘋子瘋起來自已都燒。”

“什麼時候?”

“嗯……前幾天。”

……

盤問過程事無鉅細,筆記本上寫寫畫畫記錄了各處村口大媽吐出來的情報,內容精彩紛呈,真實性有待考究。

老太太收起驚疑未定的神色,神神秘秘地湊近了些忽然問道:“是不是跟那件事有關?那個被人吃掉的孩子……”

一臉正派的幹部終於抬起了臉看著她沉聲斥責:

“什麼被吃掉的孩子,不該打聽的別瞎打聽。”

那個故事被人前前後後的拼湊、咀嚼,衍變出來各種版本,其中不乏有靈異志怪之類,千奇百怪的傳聞讓他死了一次又一次。

那個孩子死在一個尋常的午後。他像往常一樣蹦蹦跳跳地走進田野,大人們在田裡勞作,他便躲在一旁自顧自地玩耍。地上的螞蟻、黏糊糊的泥巴都是他用來打發童年的玩具。偶爾玩累了,展開小竹蓆,美美地睡上一覺,再醒來,躺在父親的肩頭。

前方與田地銜接的地方,長滿了整片密密叢叢的包穀,一頭扎進去,猶如“石沉大海”。他的父親抬頭沒有尋到他的身影,不以為意,他清楚他不會走失,這裡的每一棵樹都會為他指明方向,他不會迷失在自已的故鄉。他一時自信過了頭,等明白時,悔之晚矣。

後來找到孩子小小的屍體,那個孩子,孤零零地躺在“青紗帳”裡,被人掏空了肚子。上面聚滿了綠頭蒼蠅,有人走來,嗡地一下一飛而散。手指痙攣蜷縮,指縫裡塞滿了泥土,鮮血在土地上爬行,歪歪扭扭像蛇一樣,最終又被吞沒,那是他留給世界最後的掙扎與抗爭。

父親舉著棍子戳戳我的肩膀,我被一股力往後推,我聽到他說:“你再不來我就要報警了,你真有膽色,深更半夜也敢往外跑,是想被那些邪教的鬼東西掏空你的肚子變成孤魂野鬼嗎?”

此後,一個人再也不敢走夜路,懼怕密密麻麻的叢林,閉上眼睛,全是驚悚的畫面,越是看不見的地方就有越深的恐懼。阿婕恐懼深海,深不見底的海域彷彿藏著一隻兇獸,準備隨時探頭咬你一口,光想想就好像要把自已溺斃。唯獨妞兒好像天不怕地不怕,“還好啊,我覺得還好,大海多美啊”,“怕黑就點燈嘛”……她尤其喜歡坐在海盜船上享受那種失重感,感覺被人重重的拋起又落下,那種體驗我這輩子不會再有第二次。

國慶假期,又聚在一起寫作業,三個腦袋擠在一起為一篇作文發了愁,題目是:以母愛為主題寫一篇不低於五百字的作文。

三年級第一篇作文也是寫關於母親,我一字未動,得了零分,被張老師叫到太陽底下罰站。他尖厲的眼光藏在鏡片後面,氣咻咻地嚷道:“豬腦子一樣的貨色,真是沒有教養,沒人教你怎麼尊重老師嗎,就是抄也得給我抄出一篇文章來,你到太陽底下站著,曬出油才算完。”細細的嗓音有些像掐著嗓子的太監,難怪別人喊他“張公公”。

寫起母親,全是懷念的話,順便誇讚全世界的母親,東拼西湊,湊不出一篇完整的文章。“母親”被我寫得支離破碎,她的一生,被短短几個字囊括,突然發覺人的一生比紙單薄,最後連證明自已存在過的那張紙也燒掉,直到最後一個記住自已的人也離去 這個世界便再無此人。

比起歌頌母親的偉大,我更喜歡寫母親的渺小。母親瘦瘦小小、身段嬌小,眼睛明亮,臉圓圓的帶著一臉稚氣,酒窩像漾開的泉。小小的母親泡在堆積如山無窮無盡的家務裡,小小的肩膀扛起了頭頂的天,她明亮的眼睛變成了深坑,臉肉蠟黃,手指乾枯蜷起。可這樣嬌小的人連她自已都不知道竟能挑起一片天。

後來把寫好的文章燒給母親看,特意謄寫在信紙上,最大限度的使字跡工整乾淨,第一次給母親寫信,寄往天堂,然後擔心她能不能收到,會不會感動到由衷地讚歎:“其實有個女兒也是件很好的事。”

在一頓大眼瞪小眼之後,阿婕最先發聲:“要寫多少廢話才能湊夠五百字,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有那麼多的想法想說,一到下筆就抓瞎,這也不能怨我,我跟著姥姥長大,七八歲才見到我媽,然後兩個陌生人成了母女,有時候我覺得她好像一點兒也不愛我,從來沒聽到她誇我一次,在她心裡我就是很差勁……”託著下巴,唉聲嘆氣。

妞兒伏在桌案上豎著耳朵聽,眼睛微闔,眼球輕輕轉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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