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鋪滿山河，門前那條路上車水馬龍，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庭院的葡萄架下坐著一個老太太，滿頭白髮，嘴巴輕輕囁嚅，靠著椅背盯著遠處出神。
阿婕低聲問我:“她好像……總是在自言自語，對著空氣講話，聽說人過度悲傷的時候就會這樣。”挑來揀去說出一句恰如其當的話，唉聲嘆氣，像個小大人。
我嘆出一口氣摸摸下巴:“我爺爺去世的時候她看起來很平靜，一切如常，不哭不鬧，該幹嘛還幹嘛。”
阿婕露出一臉看透人生的表情說:“你不懂。”她說:“越是表面風平浪靜，暗裡越是波濤洶湧，越是心裡難過的人，就越表現的神安自若。”一瞬間，我彷彿以為她已把我看個通透。
妞兒忽然擠進我倆中間搭上我的肩膀問:“她這樣多久了？”
多久？我一時有些恍惚，記憶裡那個總喜歡與我針鋒相對的老太太似乎好久都不曾出現了，之前發生的那些橋段好像掉入了一個很深的夢，被嚇醒了，於是看到這張真實的臉，拍著胸脯慶幸只是虛驚一場。我大概是走火入魔了。
“不久……”我說。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妞兒看向我表現出疑問:“連你也說不出多久，那應該夠久了。”她思索了一下，問道:“她看起來好傷心，你不去看看？”
我搖搖頭:“都懂的道理誰勸也沒用，活成這把年紀的人什麼路都走過了，她會想開的，只是不捨得吧。”
我們趴在窗邊偷偷打量那張爬滿皺紋的臉，歲月在她臉上雕刻成溝壑，我們在忙著長大的時候她已經老得不成樣子。
阿婕下巴抵著掌心，玻璃上映出她模糊的臉，忽然開口:
“老一輩的感情真摯到令人羨慕，能被一個人時時刻刻想念著真是一件浪漫的事，如果我老了，你們也會坐在藤椅裡想我嗎？”
我說:“不會，有蚊子。”阿婕抬手要打我，我左躲右閃說著惹她生氣的話:“我一想到往後還有這麼多年都要忍受你的折磨，好不容易脫離苦海，你行行好，剩點時間讓我喘喘氣，我能不能活到那時候還不知道呢。”
她一手叉腰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我:“不用了，我現在就可以打死你。”劈著掌急急地又來追我。
圍著桌子繞了幾圈，後背微微汗溼，阿婕越戰越勇，被小光逼著鍛鍊了那麼久的身體，今日算是見到了成效，直到最後我低頭認輸阿婕才心滿意足地拍拍手。
聽到妞兒說:“我們離‘老’還有那麼長的時間。”
阿婕親暱地摟著她對著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以後咱倆一起出門曬太陽，讓那個老太婆孤獨終老。”妞兒點頭應答。
她們一人一句，草草決定了未來的人生，彷彿看到未來，三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躺在夕陽下，細說兒時過往，眼角眉梢流淌出幸福。
那時候真的以為未來可以自已說了算，那時候人生的課本里還沒有學到“造化弄人”四個字。
暮色漸漸沖淡黃昏，萬家燈火亮起如星辰，千千萬萬個夢跳出窗子，跳向遠方。父親頂著夜色進門，衣衫裡沾有霜露和汗水的味道，三輪車車廂裡塞滿了沾泥帶土的花生。
夜色藏進父親的眉心裡，他把車子停下默默地坐在一旁點燃了一支菸啪嗒啪嗒地抽，香菸燃到一半的時候，我聽到父親開口問我是不是還跟妞兒一起玩。我點點頭，他只說了一句話:“以後離她遠點。”
我隱隱約約感覺到他的怒氣，試探著說:“我們是朋友。”
父親蹭地一下起身，在院子裡來回地走，嘴裡罵道:“這個毛秋潼，這個毛秋潼……你以後別跟她做朋友，有個當賊的媽她又能好到哪裡去？”
“怎麼不好，她對我很好。”
“她媽偷了我幾棵果樹，絲毫不掩飾，就那樣大剌剌的出現在她家的田裡，又蠢又奸，偷了我的樹也不知道跑遠點，非得挨著我的果園種，她是一點都不顧忌，被人抓到還能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這樣的媽能教出什麼好人，連個腦子都沒有。還有那個李宇，以前就傻現在更傻了，話也不會說，整日陰沉沉的，發起病來連他爺爺都打，就是個神經病，你也去聽聽外面說得多難聽。”
話說得刻薄卻不作假，我有心反駁，不知如何開口，從前父親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輕而易舉矇混過關，如今卻成了一條不可觸及的高壓線。李宇突然發病被送進精神病院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的，眾人表面祥和，實則背地裡指指點點，妞兒也成為她們茶餘飯後的閒談，連帶著我也被眾人推向風口浪尖，被父親警告了兩次，剛剛見了天光的友情又被迫轉為地下。
李宇不喜歡他的家。從他記事起就發現自已與別人的不同，他的父母不會陪他長大，他的童年也沒有童話故事，爺爺有些學究氣說話做事一板一眼，最希望他去做老師，可奶奶卻希望他去做醫生。兩種思想來回撕扯著他，把原本合為一體的靈魂分裂出了另一個靈魂，那個靈魂佔據身體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住對著李爺爺揮起棍子，嘴裡唸唸有詞:
“你跟我道歉，你跟我說對不起，你對不起我，是你對不起我，你要道歉才行，不，道歉了也不行，你跟我說對不起，……”
李宇的舌頭短，說話總是含糊不清，那天，李爺爺卻聽懂了他的意思，他抱著頭一副想要靠近卻不敢的樣子，後來被路人救下。
李宇被救護車拖進精神病院的事人盡皆知，李奶奶失了神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都是什麼命啊。”從此傳宗接代的獨苗損壞，妞兒開始備受重視。
六年級開學後生活變得很蒼白，每天進出教室聽到最多的是筆摩擦在紙上的沙沙聲，此起彼伏地讀書聲， 好像一下子領會到寒窗苦讀，我突然對自已的吊兒郎當生出一副愧疚，隨意翻出一本書開始讀，學渣發力，一而衰再而竭，有時候連自已都敗給自已。
沒有小光在身旁督促鍛鍊，我突然憊懶很多，隱隱有橫向發展之勢，最近總是莫名想起從前在一起的時光，小光拍畢業照那天，難得的好天氣，少有的矯情，莫失莫忘四個字像是在說情話，徐松月笑著說“再見”，心裡感到惆悵，好像這一轉身不會再有“再見”。
遺憾！有些人只能與你同行至此，然後被時光的洪流衝散，更遺憾的是，我沒有好好道別，夏天草草結束，沒有觀過雲，沒有聽過雨，沒關係，下一個夏天會按時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