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龐大巍峨的教學樓前,我生出了一種“逐鹿校園,稱霸英雄榜”的雄心壯志。五星紅旗高高升起,在空中撫過風雲,奪目的紅和金色的光,我握緊拳頭抵在耳側,高呼做共產主義接班人。要好好學習,考上北大,不然對不起這學校氣派的大門。

新老師很溫柔,講話溫聲細語,聲音吼起來比不過發瘋的學生,無論講到什麼,總有人率先接下話茬,然後全班哈哈大笑。劉老師也不惱,只是彎著嘴角冷森森地說,我要給你家長打電話嘍!於是,大家都開始喊她笑面虎。

開學第一天中午,鈴聲一響,老師組織大家排排站好,兩人一組吃一份菜,一個叫莉莉的女孩跟我分到一起。

窗外人聲鼎沸,教室瞬間空曠下來。

“肚子疼。”她捂著肚子趴在課桌上,遲遲不肯動身。

劉老師半彎著腰貼到她的耳邊,輕輕撫問:“是不是吃壞了肚子?”

“不知道。”

“是不是很疼?能不能站起來?”

“肚子疼。”聲音悶悶的。

“那我們去醫務室。”

劉老師抱起她又看著我說,“你先吃飯,跟在班級後面走。”

我說:“好。”立馬跑得飛快,任何事情也無法阻擋我吃飯的腳步。

在兩人成組的隊伍裡,我一個人格外醒目。有人頻繁側目,我視若無睹,埋頭猛吃,餘光看到胡嬌嬌坐在不遠處,笑吟吟地望著我擺鬼臉。幼稚!

莉莉的肚子一連疼了好幾天,直到劉老師給她換了搭檔。胡嬌嬌得意地看著我:“沒人會跟你玩,髒小孩,莉莉就是嫌棄你才說肚子疼。”

我低著頭,衣服很舊,褪了色,洗得有些發白,腳上的布鞋鞋底被磨得很薄。我沒有做錯,不要為此道歉。我倔強地昂起頭用鼻孔回瞪她,很神氣的樣子,鼻孔裡帶著鼻涕,讓她有種被侮辱的感覺。

“你才是髒小孩。”我不甘示弱回擊。

胡嬌嬌把莉莉推到前面:“你說是不是。”所有人都盯著她看,她臉色漲紅,畏畏縮縮欲言又止,在胡嬌嬌的淫威下點了點頭。

我稚嫩的心靈受到傷害,這個世界為什麼不能簡單一些,喜歡就爭取,討厭就遠離,總是不夠直白。長大後再回首時才明白,原來走到哪都是江湖,在江湖這樣的人叫老大。

我無所謂的聳聳肩,很淡的態度回應她:“哦!那你想幹嘛,不跟我玩?我知道了!”莉莉開始哇哇大哭。

我的目光把她從下掃到上,停在她梨花帶雨的臉上,受欺負的是我,她哭得比我還要傷心。胡嬌嬌倒打一耙,我罵她恬不知恥。

在上課鈴響起的前一秒,她惡狠狠地豎起中指,說:“你等著”。然後轉身正襟危坐,開始扮演乖學生。

粉筆與黑板摩擦的聲音響起,老師拿著課本站在講臺,朗朗的讀書聲隨風飄向遠方。

那時若問我長大想做什麼?答案必定是老師。老師是我在小小的縣城裡面見過的最大的世面!

週末回到家,爸問我學校怎麼樣?同學好不好?又問吃不吃得飽?

我急忙點點頭,說老師讓兩人一組搭夥吃飯,跟我一組的那個女孩她老是肚子疼,飯都給我吃了。奶奶聽完撇撇嘴一臉看破的樣子:“人家那是嫌你髒。”一句話像利劍,直劈進了我的心臟。

我沒想到在家裡也要穿上鎧甲躲避利劍,從此真心話埋在心裡。我不開心,不想笑,想找個地方大哭大叫,那種想法讓我筋疲力盡。

妞兒說:“那是因為你在長大。”

如果長大是失去快樂,悲傷掩在笑臉之下,真相藏在假相之下;討厭要說喜歡,不好要說很好,我希望永遠不要長大。

阿婕說:“那不是長大,那是披著一個虛假的面具活著。”

慢慢我也明白,長大是你遇到了一個很好看的蜻蜓,不再想著要捉回家;沒有意義的話題,不再爭著去辯解;好久沒有聯絡的朋友,不再惋惜她的離開,有朋友很快樂,一個人也會很好!

以前喜歡跟著妞兒去撲蜻蜓,我拿著竹掃把。沐浴在夕陽餘暉裡的蜻蜓還不知道危機已經悄然而至,它們撲著翅膀在同一個地方打轉,妞兒隨手一指,我掀起掃把倒扣。

聽說它們吃蚊子,抓起來的蜻蜓全都灑在屋裡。妞兒說這抓的不是蜻蜓,是壯丁。後來長大,也懂得蜻蜓有蜻蜓的自由!

我們常常聚在一起討論長大的意義,看著揹著書包走在街上的高中生,在青春裡嬉笑張揚,我們也會想象自已長大的模樣,是怎樣漂亮,又是怎樣明媚。時光催著我們緊趕慢趕到十八歲,才明白長大沒有意義。

……

胡嬌嬌報復的戲碼很拙劣。我喜歡我毫無顧忌地勇猛!

那天我吃了午飯去茶房接了杯茶回到教室,茶水滾燙,我呆呆地盯著扭曲著升起的熱氣,忽然有人在背後拍了拍我,我扭頭看到楊虎假笑的臉。神經病!

回過頭竟不知楊松何時站在了我面前,他賤兮兮地笑著,眼睛眯得只剩一條縫,然後像討好主人的哈巴狗,邁著小碎步跑向另一邊的胡嬌嬌。兩個神經病!

出於對胡嬌嬌的瞭解,我本能地有些警惕,這時,又有人拍了我一下,肯定又是楊虎,我想。

我假裝扭頭,餘光看到楊松又跑過來,我立馬回頭,竟看到他在往我的茶裡吐唾沫。被我發現,他瞪著眼睛伸了伸舌頭,邀寵似地又跑向胡嬌嬌。

媽的!我立即想幹一票大的!

胡嬌嬌學著我的樣子,昂起頭用鼻孔看我,我無視她的挑釁端著那碗熱茶向他們走去,走到跟前的時候,我狀似無意崴了腳打翻了它,茶水全撒在了胡嬌嬌的書桌上,看到她氣得跳腳,我心情很好。

走出教室去水房重新接一杯水,回頭遇到了堵在門口的楊松,四下無人,我暗自慶幸,這廝竟主動送上門省去我很多麻煩。

我衝上前抓著他的頭髮一把將他拽到了牆邊的死角,他很掙扎,熱水又撒了一地,我把杯裡最後那點熱水全給他灌進了嘴裡,他痛到抖動,一直髮出嗚嗚嗚的怪叫,我死死地按住他。

破了洞的衣服和隱約斷裂了的鞋底露出了他的窘迫,我說:“楊松,你喜歡胡嬌嬌。”是肯定句,他安靜了下來。

我又重複著,“你喜歡胡嬌嬌,才幫她欺負我,你在耍流氓,我悄悄去告訴老師,你覺得怎麼樣?”他眼神裡開始有了害怕。連忙搖頭說沒有,大約是舌頭很痛,聽起來像大舌頭。

我說:不惹我就沒有。他又點頭。

我鬆開他的頭髮嫌惡地在他身上擦了擦手,“我不惹你,你也別惹我,你沒有耍流氓,我也沒有打你,我從來不記隔夜仇。”

他說:“好。”猛地推開我就跑,像有鬼追在他身後一樣。

我猝不及防,後腦勺撞到牆壁,西瓜開裂一樣脆脆地響,太陽的光流星雨一樣落下來,跌落黑暗十秒鐘。用手一摸,指尖上是讓人眩暈的紅。有那麼一瞬間,後悔剛剛沒有捶爆他的頭。

對上劉老師關切的眼神,我懷著萬分之一的愧疚撒了謊,我聲稱滑倒摔的,她沒有質疑我的謊言,只問我痛不痛。

她清秀溫柔的臉在我眼前忽然放大,那雙異常明亮的眸子如閃閃星光。

不痛!只是有點頭暈。她不再追問,默默地看著醫生幫我處理傷口,然後扎針,輸液。

我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昏昏欲睡,我醒來時未看到她的身影,不知去了何處。疑惑間醫生的聲音響起:“她有事走了。”他慢條斯理地拔掉我手腕處的針頭,將醫療廢物歸置:“回去按時吃藥,頭上繃帶兩天換一次。”

兩節課沒出現頭上掛了彩,眾人交頭接耳紛紛猜測,老師連拍黑板制止這場風波,“安靜,安靜,誰再多嘴出去站著。”後座的範淑怡輕輕戳了戳我的後背,用我能聽到的聲音問:“才一會不見,腦袋被誰開瓢了?”

看著在講臺聚精會神揮灑汗水的老師,趁他不注意偷偷拿起課本遮掩:“自已摔的。”

小范同學百思不得其解喃喃自語:“楊松不小心燙了嘴,你自已摔了頭,真是鬧鬼。”

我不作回應。鬼不鬼不知道,反正不是人。惹是生非的幾人偷瞟了我好幾眼,他們的眼神再也沒有了囂張,我揚眉吐氣眉樂在其中。當晚胃口大開,多吃了兩個包子,與平常不同的是,我的晚餐裡多了一碗草莓湯。

二零零五年中秋,學校沒有放假。劉老師也沒有放假。確切地來說,整個學校除了我們其餘人都不在。

第一次要陪老師過中秋有些離譜。按劉老師的話講她要留校值班,且我爸媽有事,把我託付給她,剛好兩個無聊的人一起糊里糊塗的過中秋。

學校的活人走的就剩我們兩個,莫不是值班看鬼?我爸媽忙到把凡凡接走,然後間接性失憶忘了還有個女兒?

想不明白乾脆不想。我坐在石階上託著腮,百無聊賴地看著月亮發呆。以往這個時候,母親都會坐在電視機前,吃著甜膩膩的月餅,續滿茶,樂滋滋地看著節目裡的人又唱又跳,我躲在父親懷裡摳裡面的瓜子吃。

晚風照舊,月光如初。劉老師在講童話,講到我昏昏欲睡,然後一覺睡到天光大亮。

凡凡遲遲沒有回來,我的心情也一日比一日不安。秋風起,樹葉翻轉,好像那殘破的是我的心。

太陽躲進雲層裡,我站在樹蔭下發呆,水池邊人流擁擠,嬉戲打鬧,很聒噪,後面排滿了用水的人。很煩,就為了洗一雙手,不知道要等到何時。就在我轉身欲離開之際,有人忽然拽住了我,是三叔,他微微喘著氣:

“你怎麼在這,找了你好半天了。”

三嬸從他身後出來,眸子裡是我看不懂的情緒:“跟三叔回家吧。”

“那我去收拾東西。”

三嬸立馬拉住我,不多解釋,只是看起來有些著急:“快走吧,跟你老師請過假了。還要……去給你媽媽買衣服,錯過了時間就不好了。”

直到摩托車停在壽衣店門口的時候我還在疑惑買什麼衣服?為什麼給母親買衣服?

“到了。”還未等我理出頭緒,我被一雙手抱下車。站穩身體略一抬頭,壽衣店三個字讓我轟然耳鳴,心臟像被驀然攥緊。

壽衣店?買什麼衣服?為什麼來這買衣服?各種猜測湧上心頭,答案呼之欲出。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聽到自已的聲音:“我們,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我沒有聽到答案。三嬸避開我的眼神,偷偷擦拭眼角。三叔和壽衣店老闆在交談。

“買什麼樣的壽衣?”

“女式的,年輕女子壽衣。”

“體重呢?”

“一米六左右,大概六十五公斤。”

“年紀輕輕怎麼……好,你等著,我找給你看。”

“謝謝!”

沉重的心情持續到家,我看著那扇熟悉的門忽然發現有些陌生,我發現曾經可以輕易推開的門我再也推不動了。

人流順著我自行分開一條小路又迅速在我身後聚集起來,我小小的身影穿過人群,像是行走在叢林之中,兩旁全是高大茂密的樹林讓我頭暈目眩。

眼前的人影開始變得模糊起來,大片大片的光暈糊成一片白,大片大片刺眼地白。我下意識緊緊扯著衣角再鬆開。

“姐姐,姐姐,媽媽,睡覺,不醒了……”凡凡哭著從屋裡跑來,一把衝進我懷裡,拉著我走向靈堂,走進媽媽睡覺的地方。

我麻木地邁著沉重的腳步,短暫的路程走得十分艱難,我不知道我是怎樣走到她面前的,這條路用盡了我渾身的力氣。

再過一年,她就三十五歲了。明明不久前,她還在笑容滿面地為我慶生,會給我買衣服,織毛衣……她承諾過會等我,等我考出成績讓她揚眉吐氣。

我恍惚看到她拿著我的成績單,驕傲地展示於人前,“看!多厲害!我女兒就是聰明。”

遺憾吧!挺遺憾的,我沒有成為秀麗的筆,在她的生命裡寫下芳詠流傳的字。

而現在,她靜靜地躺在那裡,所有人都在為她哭泣。

我不想哭!被她嫌棄的時候我沒有哭;獨自淋雨的時候我沒有哭;被砸到頭破血流的時候我沒有哭;咬牙縫合傷口的時候我沒有哭……現在我也不想哭!

她明明那麼壞!

今天的風沙好大!

她死在塵埃裡,像是凍結的生命,她永遠年輕,永遠永垂不朽!我馬不停蹄地趕回家就是為了這一面,睜開眼睛再看看我吧!看我最後一眼!

她聽不見!

母親下葬那天,天空淅淅瀝瀝飄起了雨,她用八年的時間路過我的人生,而我卻要用一生的時間去遺憾。

在那之前,我以為我們還有大把的時光。我們會一起看日月星辰,遊覽山川河流,等年華老去,她再也走不動的時候,我會陪著她坐在盛夏的葡萄架下聊聊天,抱怨我小時候,她是怎樣,怎樣的壞!

原來生命竟是如此短暫,短暫到經不起一個等待,有的人也只能陪你到這裡了!

暮色漸漸重了,眾人合力將她埋於黃土,那黑漆漆的洞口將她吞噬。

三十年歲月歸塵土,萬丈情意紅塵葬,驀然回首萬事皆空。

這次過後,我不會再為你哭了吧!

眾人離去,天黑了,雨也沒有停。

我脫下喪服捲成一團遮住頭頂,跟著眾人一起返回。妞兒在村口等我,她撐著一把黑傘,看到我在雨幕中奔跑,她立馬迎了上去。

我看著她沒有說話,世界除了雨聲只剩下我們微微地喘息,淚水被雨水沖刷,一看到她,眼淚就毫無防備地流下。半晌,我才囁嚅著說道:“我媽……下葬了。”

“我知道。”

“我沒……我沒有媽了。”

“你總還有我的,你還有我,我一直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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