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春節連續落了兩場雪,聲勢浩大,把回家的路都給蓋住了。

雪花成群結隊地飄下來,落在屋頂上,樹枝上,行人的肩上,忽然有一陣風來,雪花融化在眼睛裡,而我掉落在童話裡。

只需一夜,院子裡的雪就到我屁股這麼高了,銀杏樹上掛滿了雪,被風搖起來顛顛地亂顫,雪花就撲簌簌地往下掉。

通常這個時候,爸都會把我扔在樹底下,然後用力去踹那棵樹,任由雪把我蓋住,他在一旁笑得花枝亂顫。當然,那天早晨他也是這麼幹的。

那棵樹是爸親手種下的,他說樹能記得很多故事,它的每一條樹縫,每一片葉子都寫滿了故事,樹比人長情。他希望我可以活得像樹一樣,堅韌沉著!

爸把我扔進雪裡打滾,他在一旁堆雪人。有半人那麼高,身體又圓又胖,頭又醜又小。

雪人的眼睛是媽衣服上的扣子,鼻子是媽剝出來的花生,嘴巴隨意用紅顏料畫了個圈,頭頂插了一堆火柴棒做頭髮,堆完,他得意洋洋地問我:“像不像你媽?”

我差點以為自已的耳朵出了問題,覺得他在作死。目前還沒有人敢這麼公然地挑釁我媽,我忍不住又在心裡想,要是雪人頭頂的火柴點燃,那就是我媽發火的樣子!

媽覺得很冒昧,追著爸打,連帶著我一起。爸把我舉在前面當盾牌,他好像從來沒有這麼堅定過。對面的江叔喊爸一起剷雪,他應了一聲立馬逃竄。

媽面無表情地把火柴拔出來之後,一棍子擼掉了雪人的頭,我脖子一縮,好像掉的是自已的頭。

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屋裡圍在爐子旁邊取暖,手腳開始熱起來。媽跟著進來看著我打溼的袖口,領口,一巴掌劈向我的頭:

“看你這一身的雪,非感冒不可。到時候可別說藥苦,醫院裡的針紮在你身上看你疼不疼,你簡直野得不像個姑娘。”說著粗魯地解開溼掉的外衣,換一身乾爽的。

晾了汗,我感覺後背有些涼,有些溼,冷不丁地打了一個顫,隨著又打了一聲噴嚏。我的腦袋好像忽然變重了,眼皮有點沉。

媽似乎就在等這一刻,立馬一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語氣:“好說歹說不聽,非得自已難受了才老實,活該。”她摸摸我的臉,又摸摸我的頭,接著又把額頭貼在我的額頭上,十分篤定:“發熱了。”

她餵我喝了一袋板藍根,我便昏昏欲睡,母親還在絮絮叨叨個不停,聲音有些空靈,像是在夢裡。

遠方忽然傳來了小孩的哭聲,果真是在夢裡,哪裡來的小孩,我在心裡想。

我感覺有些支撐不住了,忽然有人摟著我把我抱起來,我好像漂浮在天上而後又落在柔軟的雲層裡,雲層一定很厚。像一團大大的棉花糖。

吵醒我的是一聲巨響,像是什麼龐然大物轟然倒塌發出的聲音,接著就是一陣激烈地爭吵。

“剷雪隊早就結束了,你一直沒回來,到底幹什麼去了?打牌?不打牌不行嗎?忍一下會死嗎?你知不知道你女兒生病了,我根本看不過來。”

“看不過來你喊什麼?你說她生病,我就已經回來了,今天只是湊巧,如果我知道這情況,我也不會出去。”

“是我在找事嗎?她生病是因為誰,你不知道嗎?你不會出去這一會就忘了吧。每次一有事你總恰巧不在家,你總是這套說法,你做什麼都有理由。”

“能不能好好說話?我也沒說你找事,我已經回來了,還說什麼呢?”

“王國偉,你還回來幹什麼呢?你乾脆死在外面不要回來。”

母親怒氣衝衝摔門而去,我和弟弟被嚇得抱成一團大哭。地上一片狼藉,凳子東一把西一把的倒在地上,水杯茶壺摔得變形凹陷,門也被砸得破敗不堪。

爸一時忙得手忙腳亂,安撫好我們才去收拾地上的狼藉。在很長的歷史長卷中,我看到的母親是歇斯底里的,她總是暴跳如雷,喜歡與父親針鋒相對,大吼大叫,那時我從未想過她或許也曾是個溫柔灑脫的少女。

母親當初義無反顧排除萬難嫁給那個清澈明朗的愛人,有一種為愛宣戰抵抗千軍萬馬之勢,而每次爭吵鬥狠之後,他們像是彼此的仇人,所有的愛情宣言統統見了鬼。

母親常常痛罵當初那個昏了頭的自已,她說嫁錯了人就像搭錯了車,去不了夢寐以求的遠方,離最初的夢也越來越遠,最後連下車的勇氣都沒有了。

父親不急不忙看似勝券在握,他知道母親無處可去,總要等她消了氣再靜悄悄地跑回來。母親肯吃父親做的飯,這便是和解,他們便默契地對從前隻字不提。

母親看似不爭吵,不在意,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激湧;臉上雲淡風輕,心裡耿耿於懷。埋在心底的秘密多了,心情也越來越沉重,很多話找不到人訴說,因為說了,也沒有人心疼。

母親跟奶奶像是天生的敵人,我能感覺到母親的敵意。尤其是當我抱著家裡的雞蛋水果偷偷送給她的時候,母親的敵意達到頂峰。她總會挖苦我:

“你奶奶倒是精明,哄著你讓你把家裡的好東西全給她送去。你認她當奶奶,她眼裡可沒有你這個孫女,你出生的時候看也不看你一眼,你真是孝順。”那時,我才知道奶奶的刻薄。

後來的幾天,我的感冒一直沒好,外面的天氣更冷了,路上的雪被踩踏過又結成了冰,房簷上還掛著冰柱。

父親把我裹得像個毛毛蟲,每天揹著我往返在家和診所之間,裡面拿著針管扎我屁股的阿姨是魔鬼。疼得我心肝亂顫,屁股要疼好幾天,走路都跛著,兩邊屁股倒騰著打,簡直是我童年噩夢。

我不是沒想過逃跑,我一掙開,母親就拿著掃把在後面追我。我一骨碌就往果林裡鑽,樹杈分枝雜亂,軀幹又矮,我往裡一鑽,她就束手無策了。

地裡的雪沒人清理,樹上的雪也紛紛落下來,沒一會,我腳上的鞋子,袖口全溼了。

媽只能哄我:“出來,我不打你。”

我不信。

媽再三重複:是真的。再三保證:我不打你。

我讓她把掃把扔掉,她毫不猶豫,手一鬆,掃把掉在地上。

我一出來,她立刻抓緊了我,像提小雞一樣提著我,先把褲子脫掉揍一頓,然後把我拽到醫院去再挨一針。

林阿姨笑眯眯地問我吃不吃糖豆。糖豆的甜也化不開我心裡的苦,我才是全天下最倒黴的小孩。

再次聽到巧珍的訊息是在新年。

新年是我小小的歲月裡最期待的節日,人們成群結隊鬧著拜新年,噼裡啪啦的鞭炮聲不絕於耳,夜晚綻開的煙花如雲霞,一抬頭還有星星和月亮,媽在廚房做飯,飄起一陣炒菜香,美得像住在魔法屋。

母親在的每一年我都能吃到她做的美食,炸丸子,炒臘肉,蒸香腸,滑肉湯……她不愛吃餃子,我不愛吃餡兒,我爸總對餃子情有獨鍾。

巧珍就是這樣悄無聲息地失蹤在新春的夜裡。村裡人成群結隊地尋找,一無所獲。江叔找遍了各處的犄角旮旯仍是沒有看到巧珍的身影。

自我有記憶以來巧珍就住在對面,大多數時候我只需要開啟門一抬頭就能看見她,她穿著厚重的棉衣站在門口向我招手,眼睛彎彎得像月牙。

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她笑意盈盈地坐在院子裡教我翻花繩,繩子在她手裡好像有了生命,手指一挑一轉就換了副模樣。她蹲在地上教我寫字,然後說些我聽不懂的話。

巧珍走後,江叔又變成一個人,他繼續生活,我繼續長大,時光的車輪繼續往前,我們立在人間的枝頭各自乘風而去。

二零零三年,學校沒有因為非典而停課,在這個閉塞落後的小村莊,生活照舊,人們按照規定早晚噴灑消毒液,按時測量體溫,有任何不測及時送醫隔離。

入學的第一天,我哭得撕心裂肺不要和爸爸分開,彷彿在經歷一場沉重的生死離別,回頭一看,班裡的小娃娃都在哭,他們哭得好醜!原來不止我一個人害怕離別!

那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分別,就是在那條路上,父母開始看著我的背影,越走越遠!

周老師是班主任,很和藹,三十多歲的青年婦女。她拿起黑板擦敲了敲桌子,揚起粉筆灰塵,笑得一臉溫柔:“不聽話的小孩子才會哭,好孩子已經坐直聽老師講話了,我來看看誰最聽話……”

天真無邪的小孩子立馬把身體坐得板正,眼神裡帶著堅定。小的時候為了得到一句誇獎不遺餘力,長大了竭盡全力也難以換得一句認可。

第一節課周老師說要排值班表,大家分組值日,另外安排女生兩人一組,早中晚要在教室裡噴灑消毒液直至非典結束。和我一起值日的同學叫王飄,一個矮胖的小女孩,她差點戳瞎了我的眼睛,真不是個東西。

一開始我對她沒有絲毫防備,我對世界的認知停留在懵懂的階段,父親教我跟人團結友愛,不可以動手打人,我真的以為大家都不會打人,直到她把鉛筆戳進我的眼睛。

我們拿著消毒噴壺站在教室的兩端,她從後往前,我從前往後,講好同時進行。她猶豫了一會,說:“我不喜歡這個味道,你可不可以幫我,這個太難聞了,我聞不慣。”

我斬釘截鐵地說:“我一個人不行,你可以跟別人換,你去做其他的。”

她神色有些為難,說:“我不會其他的……”

“應該找周老師幫你。”我把消毒噴壺放在課桌上,轉身朝外走去,她想要拉住我被我躲開,惱怒之下抓起鉛筆,戳進我的眼睛,我快速躲開傷口偏移,鉛筆狠狠地扎進了我的眼尾。

我猛得推開她,捂著眼睛忍不住哭嚎,面板有一種灼熱感,火辣辣的疼。

結果她被拖進辦公室罰站,我被老師送進醫院就醫。

我躺在醫院的長椅上,醫生給我洗眼睛,藥水滴到眼睛裡鑽心的疼,好像我的眼睛被捅死了一樣。母親在一旁按著我的手腳,醫生給我上刑。

醫生說若不是有半厘米的偏差,怕是這隻眼睛就廢了,我一時不知該慶幸還是不幸。母親長舒了一口氣,盯著我看了又看,目光沉沉。

當天下午,母親氣勢洶洶地趕到學校跟王飄家長鬥智鬥勇。

他們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一個巴掌拍不響,小孩子打鬧很正常。”

母親說:“小孩子打鬧很正常,戳眼睛就不正常,你見過誰家孩子打鬧戳眼睛玩?要不,你也來讓我玩一下?”

他們說:“小孩不懂事,道了歉就算了。”

母親說:“不懂事才要教,小孩子犯了錯就要糾正,你現在不好好教,走到社會上會有人幫你教育。這樣一個危險分子放在教室,哪個父母肯放心,今天她因為不高興可以戳爛別人眼睛,明天就有可能傷害他人。

七歲就敢戳人眼睛,以後保不齊就敢動刀傷人,按這速度,成年之前就可以去少管所旅遊了,不要總是等事情發生了才想到去解決。”

母親沒有絲毫退讓,說起話來擲地有聲,對方看母親儼然一副軟硬不吃的態度立即啞了火,一副任憑處置的樣子。

最終這場鬧劇以王飄轉學而落下帷幕。母親一個人像一支軍隊,她是我的戰神。

初入校園就掛了彩。後來回想起來好像從人生最初的時刻有了個糟糕的開始,以至於在人生的途中發生那些巨大的變故。像是在故事裡開了個壞頭,在後來經過努力不懈地修補才補全它的圓滿。

……

妞兒是我們班級裡最安靜的一個女孩子,她不張揚也不活潑,總是躲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裡,你不主動搭話,她也不會主動開口。

人生許多可能就是這樣錯過的!

熟悉了之後她立刻變得讓人感到匪夷所思,驚歎一個人怎麼可以有兩副面孔,嬉皮笑臉,張牙舞爪,沒臉沒皮……

妞兒住在我家後面一排靠東的房子裡,她的爸媽也經常吵架,我有幸見過,很是兇殘。

那天,她家大門是敞開的,院裡站滿了人,說說笑笑,推推搡搡,好不熱鬧。

我鬼使神差地擠了進去,好傢伙!妞兒的爸媽正在打架,她媽使勁掐扯著她爸臉上的軟肉,連嘴角都在用力。

她爸赤膊上陣用力抓著她媽的頭髮,她媽身上的衣服都被扯變形了。兩人誰也不讓誰,那天妞兒好像不在家。

後來妞兒告訴我說她躲在屋裡看電視,她說大人打架有大人的道理,小孩子不要插手,插手了也沒用,不如做些讓自已快樂的事。

她一副老成的樣子:不要妄圖插手別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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