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朋友。

從我記事起,我首要任務就是照顧凡凡。他餓了,我就奶粉、麵糊糊地兌著喂。我學著母親的樣子給他換尿布清理糞便,然後哄他入睡。他哭鬧不止,我總是要使盡渾身解數讓他停下來。

凡凡會走路的時候就一直跟在我身後,女孩子不願意跟我玩遊戲,因為有個甩不掉還總愛哭的小尾巴。我心裡委屈,哭得淚流滿面,母親總是無情地剝奪我的權利。

“你是姐姐,你讓著他怎麼了?”

“你是姐姐,你照顧照顧他應該的?”

“誰讓你是姐姐,你以後有的是時間去玩,等他長大了,你想讓他跟他也不跟了……”

“姐姐”是全天下最殘酷的名詞。我要咬著牙堅持,因為做不好會捱打。

張義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我很小就學會放羊了。母親把羊趕進後面那片茂密的樹林裡,它們低頭吃草,我在一旁玩泥巴。無聊時就揪著羊的耳朵騎在羊身上,像電影裡騎大馬的樣子。它們吃好了,我也玩累了。

那年夏天,我第一次見到張義。他手持一根長長的竹條,不緊不慢地跟在羊群后面,任由著它們撒歡狂野,然後穿過樹林,橫衝直撞闖進我家的果園裡。

我把泥巴往地上一扔,手指著那群放肆的羊,兇巴巴地吼道:“喂,管好你的羊,不許去啃我家的地。”

張義聞聲看向我,傻乎乎地衝我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說:“對不起。”

他話音剛落,我又一聲驚雷炸起:

“旁邊的也不行,那是周奶奶的地。”

他拿著竹條走到那群羊面前開始驅趕,姿勢有些笨拙,帶著商量的語氣。我忽然覺出他憨憨的可愛。那天他穿著極其寬大的衣服,風一吹就顯出褲腿的空蕩,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我過去幫他把頭羊趕出來,一群羊都跟在我們屁股後面,有一種統領了部落的神奇。

他指著不遠處一大兩小拴在樹上的羊說:“小孩,你得把它撒開,讓它自已吃草。”

我就近抓住一棵樹,藉著樹皮蹭掉手掌的泥巴,有爬到樹上的螞蟻也被我一掌扇開。

我說:“撒開會跑,跑丟了怎麼辦?你賠我啊?”

他說:“不會。”

我看了看他身後那群正在到處啃草吃的羊,面無表情地說:“是不會,你羊沒丟,我家果子可丟了不少,快被啃禿了。”

他抿著嘴不說話,手伸進口袋摸索了半天,然後走到我面前,手掌攤開,手心裡靜靜躺著一棵玉米糖。

他說:“吃糖,別生氣。”

我把臉扭向一邊:“我才不愛吃糖。”我確實不愛吃糖,母親不會給我買零食買玩具,她說吃糖牙齒會痛,然後偷偷買來給弟弟。我再也不愛吃糖。

他說:“小孩誰不喜歡吃糖。”然後把糖塞進我的手裡,不給我拒絕的機會。

陽光穿透樹葉的縫隙撒進他純真的眼眸,綠葉翻湧成海,一股清涼之意,徑直地往人心裡鑽。

很多年後我仍然記得,那年夏天,風裡都是玉米糖的味道。

張義是個小傻子,十六歲的年紀只有十歲的智商,就是長到七十歲也是一個老小孩小孩。臉上總是掛著憨憨的笑,問他最喜歡幹什麼?永遠都是放羊。只有那一次,他說想吃蛋糕,我悄悄記在心裡。

自從我出生以後,就一直跟爸媽住一間房,有了凡凡之後,我的小床被霸佔。家裡的主堂屋用來會客,剩兩間房爸媽帶著凡凡住一間,羊住一間,爸讓我跟羊住。

此事絕無可能!騷氣沖天的。

等我捏著鼻子生無可戀地站在東屋門口的時候,我問:“為什麼羊都有專門的一間房。”

爸說:“羊值錢,放在院子裡怕被人偷走。”

我問:“那你不怕我被偷走?”

爸說:“你吃得多又不乖,誰想不開要偷你。”

我有些不情不願,抱著小枕頭,撇嘴想哭。爸一手卷著我的小鋪蓋,一手夾著我放在東屋的小床上,嚇唬我:“不能哭,再哭就招來老猴子,老猴子專吃小孩,尤其是愛哭的小孩。”我立馬止了啼哭。

爸哭笑不得,把我摟進懷裡用胡茬扎我,像是割去的麥子留下來的根莖,還有些臭烘烘的,我縮在他的懷裡咯咯直笑。真討厭!

凡凡兩歲的時候學會吃羊屎,他以為他在吃巧克力。凡凡吃過巧克力,黑色的,很甜。我最討厭吃甜食,母親買的巧克力全進了他的肚子,吃得牙縫裡都是黑乎乎的。

有一天母親不在家,我躲在屋裡看神廚小福貴,看得入了迷,一時忘記了時間,等回過神的時候,身邊早已沒了凡凡的身影。

我在羊圈裡找到他的時候,他正趴在地上,撿了羊屎球一粒一粒的往嘴裡送,他一邊嚼,一邊“嘔”,小小的人嘔到翻白眼也不放棄。

我抓緊頭皮大叫了一聲,走過去想要抱住他往外拖,他往前輕輕一滾就躲開了我。我只好抓住他的兩條腿往外拽,他立馬嚎啕大哭,我逮住機會捏緊他的臉,把手伸進他那張臭嘴裡摳屎,我一邊摳,一邊“嘔”。

凡凡以為我在搶他的“巧克力”,頓時哭得更傷心了,嘴裡嚼碎的屎帶著唾液蹭蹭往外冒,我僵在那裡扭曲的臉憋得像個雞冠子。

後來母親聞到他嘴裡的腥臭,一臉嫌棄地捏著鼻子問他吃了什麼,我躲在安全區域一邊回答一邊往門外移動。

“羊屎蛋兒,他自已要吃的,攔都攔不住。”

我拔腿就跑,母親炸了毛一樣的怒吼在我身後傳來。我怕捱打就躲去爺爺的小院,等母親找到我的時候打得更兇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捱打不是因為我沒看好他,而是他在胡說八道。

母親問凡凡:“媽媽不在家,姐姐帶你幹了什麼。”

凡凡眨著一雙溼漉漉的眼眸,小胖手指了指羊圈:“姐姐拉走,吃巧克力。”他高興得小身子一跳一跳地,拍著小手說道:“羊,羊,巧克力……”

從那之後,但凡家裡有任何超出尋常的事件發生,我都會被列為第一嫌疑人。每當我據理力爭想洗脫罪名時,母親總有話來堵我。

“他小,他不會說謊。”

“他那麼小,怎麼會幹壞事。”

“你不教他,他怎麼會這樣做。”

福全讓他享,屎盆子是一天不落。好事輪不到我,捱罵準得帶我一個。

九月的傍晚,太陽像個流心的蛋黃,遠處幹禿的樹枝上有幾隻在聊天的鳥,穿過馬路,正對面那家裝著一扇鐵柵欄門,透過間隙,院子裡的場景一覽無餘,巧珍就住在那裡。

村裡的人都叫她傻婆娘,母親讓我離她遠點,她是江叔從外地撿回家的,撿來的時候就已經神志不清了。

巧珍正在院子裡掃雞屎,站在夕陽下,一下一下很認真。她忽然抬頭看我了,眼睛一亮,驚喜地對我招招手。“嗨!”巧珍最喜歡這樣招呼別人,每當有揹著書包的學生路過時,她都會趴在柵欄邊向他們招手。

巧珍笑起來眼睛像月牙,嘴角一對淺淺的梨渦很可愛。她把掃把立在一旁,走過來牽著我的手,脆生生地問我:“你也放學了?”

她一定是把我當成路過的學生了,我歪著腦袋看著她:“你又糊塗了,我還小呢。”

她瞪大了眼睛,自說自話道:“要上的。嗯……我教你寫字吧。”說完拉著我找了個石子兒蹲在地上:

“嗯……我先教你寫名字吧!就寫王早早。”

她一筆一畫地寫下我的名字,歪歪扭扭的,手腕上露出陳舊的疤。然後看著我的眼睛亮亮的:“會了嗎?”

我知道她在寫我的名字,可我看不懂,只能接過她手裡的石子照著葫蘆畫瓢,最後畫成鬼畫符。

我說:“寫寫你的名字吧!”

她接著又寫下自已的名字,忽然,她抬起頭對我說:“開學了,我要去學校。”

我問:“早就放學了,你要去哪?”

她說:“嗯,對。放學了。你先回家吧,我想想我要去哪……哦!這個,給你,你拿回家寫作業去吧。”她把石子放在我的手心裡,起身就往屋裡跑去,我聽得一頭霧水。

天已經黑了,雞全窩在低矮的水缸上。我自顧自的往家走,握著一顆石子,揣了一口袋秘密。

路過廚房的時候,媽正在裡面炒菜,一看到我她就拿著鍋鏟衝出來:“又跑去玩了,別人家就這麼好,讓你不捨得回來。跟你說了多少次了離她遠點,她腦子有問題你知不知道?”

我低著頭看腳尖,沉默著沒有說話,心裡想的是巧珍只是一個迷糊的小孩。

父親抱著凡凡躡手躡腳,走到我面前輕輕捏住我的臉安撫,嘴裡說著:“也是個可憐人。”我知道他說的是巧珍。

“原來是個大學生,被人騙去賣了三千塊錢給別人做媳婦。”

“真可憐,後來呢?”

“那姑娘哭天喊地地不準讓人碰她,整天鬧騰還動手打人,那家人用鐵鏈子鎖著她,給她吃了藥,趁昏著把事辦了……”

“孩子生了?”

“從那之後不吃不喝,整天呆愣愣的,那男的再碰她,她拼死了力氣就著手上的鐵鏈子就砸他。”那人用手比一個圈:

“這麼粗的棍子,就打,狠狠地打,渾身都是傷,也不給她看。”

“真是可憐死了,不瘋才怪。”

“孩子就是那樣打掉的,流了好多的血,一直喊肚子疼,好好的身體被折磨壞了,人又瘋了,就被扔出來了……”

那時的我並不能理解離開自由自在的地方,折斷翅膀是什麼意思,我只知道這個世界並不坦蕩,它囚禁了一個女孩最寶貴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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