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員們都陸續來這裡吃飯。他們,人人都瘦得像一根幹藤子。來的人當中,很少見到老年人,也很少見到小孩子,年紀稍微大點的幾個,都拄著棍子。社員拿著碗,有氣無力地向廚房走去,嘴裡還開著玩笑,由炊事員一人打給一碗稀飯。廖文剛看他們的碗裡,比同學們吃的稀飯少一半,但胡豆則有二兩多些。廖文剛是明白的,學生帶有口糧,每人每天六兩。社員吃的多少?廖文剛小聲問一個低頭進屋的年輕人。那年輕人頭也不敢抬,臉上緊張得像大禍臨頭的樣子。這時進來的婦女隊長李金花正好看見了這一幕。她小聲說:“那是個地主子女。現在我們社員,晚上只有一兩的口糧,好在今年胡豆收成不錯,不然還得餓死好多人。”

吃完晚飯,鬥爭會就在公共食堂裡召開。食堂裡點著一盞馬燈,社員散亂地坐在自已的飯桌旁。廖文剛給主持會議的大隊王書記說:“開會前,我們教一首革命歌曲,好不好?”。王書記,人很瘦,抽著葉子菸。他說:“好呀!大家這一陣哭夠了,唱唱也好。”廖文剛和李荷豔商量了一下,決定由李荷豔教唱《社會主義好》。王書記說:“好,《社會主義好》,這首歌,我們經常聽,但是歌詞沒聽準,也沒記住,這回,感謝兩位老師了。”李荷豔先把歌詞說了一遍,然後教唱。她的聲音,清脆響亮,曲調、節奏把握得準確。伙食團裡立即響起了嘹亮的歌聲。直唱到大家差不多都會了,才正式開會。只聽王書記說:“我們東風六隊,本來有老老少少112個人,現在,就只剩下75個人了。那37人,都餓死了。為什麼會餓死,就是劉興義,這個伙食團長,多吃多佔,你們看——站到凳子上來——長得像他媽的一隻狗熊,我們大家,都像老青猴。”那個叫劉興義的哆嗦著站到了一根板凳上,的確,紅光滿面,還挺著肚子,這在那個年代,實在是太顯眼了。“交代罪行!”社員群眾大聲吼叫。

劉興義身子抖動著。下面又響起了叫喊聲:“快說,快說!”劉興義結結巴巴地說:“我有罪,我多吃多佔了。”“吃了多少?!佔了多少?!”“每頓的飯鍋巴,我都吃了。沒有打完的飯,我都吃了。三年來,怕還是多吃了兩三百斤吧。”

一個年輕人走上去拿著一根斑竹棍,朝劉興義腳稈上就是一棍子,劉興義“哎喲”一聲痛得蹲下了。“你狗日的多吃了兩三百斤!全隊的人夠吃三四天了!”這時,一個婦女走上去,大哭著說:“劉興義,你龜兒子心子把把都黑透了。我的老者,說笑時,說了個‘每天吃一兩,餓不死小隊長;每天吃一錢,餓不死炊事員’,你狗日的就和劉興祖夥起,斷了我父親一家的飯,七天不開舀呀,把我的父親、母親、兄弟、妹妹,一家六口全都活活餓死了呀!”女人悲憤得蹲在地下,用頭碰桌子。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上前去扶住:直喊:“媽媽,媽媽!”

支部書記叫人去把婦女扶去坐下,然後說:“劉興祖、劉興義兩弟兄,把持了隊裡的大權,餓死賴成海一家,使東風六隊成了典型。必須把他們批倒批臭!”廖文剛問旁邊一個小夥子:“哪一個是劉興祖?”“上前天晚上鬥死了,埋了。”“那個婦女說的是事實嗎?”“不完全是。扣了三天,後來幾天,隊裡到公社去沒有挑到糧食,全隊的人大家都沒有吃的。”

這時,上去三個青年,把劉興義緊緊地捆了起來,雙手反揹著,吊到了屋樑上。棍子、竹板,劈頭蓋腦、雨點似地落到劉興義的身上,只聽見“砰砰砰砰”響,血花四濺。支部書記說:“都下去坐好,社員同志們,我們的黨是永遠站在人民一邊的。你們有什麼委屈,儘管找我。我下面安排下一步的工作,隊長劉興祖兒死了,支部研究,由婦女隊長李金花負責,下面請李金花安排生產。”李金光走上前去,說道:“我和大家一樣,這一年嘗夠了餓肚皮的味道。這一陣,我們大家就靠胡豆、碗豆吊命。山上的糧食,就是我們的命根子。我在這裡說幾條:一是任何人都不要再上山去偷,山上我們晝夜都安排了民兵巡邏,抓住偷兒,就當場打死。不這樣就制止不了偷盜。第二,上山割麥子,不準燒麥子吃,違反的,一律扣口糧。第三,大家都曉得糧食的寶貴,一定要顆粒歸倉。井研中學來支援我們春耕生產的小同學,可以在地裡撿麥吊。社員同志,一律不準撿,不準拿回家去。水稻長勢不錯,要施肥,爭取多產、高產。蔬菜組的,要加強管理,爭取我們生產隊,今年就擺脫飢餓。”社員和同學們都鼓起掌來。掌聲停了之後,王書記站起來聲音嚴厲地說:“警告地富反壞右分子,只准規規矩矩,不準亂說亂動。誰要亂說亂動,劉興祖、劉興義就是榜樣!”

散會後,才有人把劉興義放下來,一落地,就像一團爛泥,癱在地下不能動了。一個老婦人,兩個十幾歲的姑娘,要抬他回去,但是,抬不動。在那裡急得像圍在人圈子裡的老鼠,團團轉。廖文剛正在和李金花接洽明天勞動的事。他對李金花說:“我找幾個同學一起,幫她們抬回去,可以的吧?”“可以”,她壓低聲音說:“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他老婆昨天才生了小孩,在床上。這個人,不討厭,上頭喊要抓幾個破壞公共食堂的人來鬥,支部就選中了他。你想,這種時候,能生娃兒,嘿!”

廖文剛約起李荷豔和六個身體強壯些的同學,和那幾個女人一起把劉興義抬回了家。這是一個四合小院,全是草房。大家把劉興義抬進了院子,老婦點著火把在前面指引著,進門,放在了床上。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哭著撲到了床頭:“叫我們這一家人怎麼活呀……”兩個女孩直喊“媽……”劉興義還沒有甦醒過來。老婦趕忙把那個婦人扶著進了裡屋:“淑貞,你必須躺著,不能氣!不能哭!”老婦又出來,引著兩個女孩,“卟”的一聲跪在地上,向這八個同學叩了三個響頭:“好人啦,負累你們!”廖文剛趕快上前扶起老人說:“大娘,不要這樣,需要人幫忙,就來喊我們,我們走了。”廖文剛領著同學們回住處,走了很遠還聽見女人的一片哭聲。李荷豔說:“這手上,是什麼,好沾!”廖文剛舉起手一看,說:“是血!”同學們都舉著自已的手看,慌忙到路邊的田裡洗手。李荷豔小聲說:“好慘!”廖文剛說:“我幾次忍不住要流淚。但是,毛老師說過,不要對農村的事評頭品足。我們也沒有辦法。”李荷豔問:“誰有辦法?”廖文剛想了想說:“解鈴還需繫鈴人。”李荷豔笑了。

廖文剛回到住處,才見天上,明月繁星,蒼蒼茫茫,於是招呼同學們洗漱,能洗冷水的,就在附近的田裡洗手洗腳,女生和不能洗冷水的,就用那個瓦罐燒水洗。廖文剛看了一下地勢,就安排在屋子左邊的田裡洗臉,在下面的田裡洗腳。男生女生,都是少年,一個個都要顯出不是嬌生慣養的樣子,都到田邊上,俯下身子,“嘩啦嘩啦”,幾下子就完成了洗臉的過程。回到屋裡,就一片聲的喊:“廖文剛,講故事!廖文剛,講故事!”廖文剛說:“好,疲倦了,想睡的就睡,不想睡的就聽我講《說唐》。”院子裡立即響起了掌聲。廖文剛去坐在壩子邊的石基上,同學們立即擠坐兩邊,廖文剛講了半小時的《說唐》。同學們才在廖文剛的再三催促下,躺到了自已的席子上。自此以後,每晚上都是如此,生產隊沒有會議,就先在伙食團教一陣歌,然後回住處講故事,七個晚上,講完了《說唐》和《說岳全傳》的開頭部分。

第二天早晨,廖文剛早早地就起了床。看見李荷豔蹲在田邊洗衣服。初夏的農村早晨,空氣清新得使人想放聲高唱,東方天際的一抹紅霞,和碧藍的天幕、遠山輕盈的嵐氣配在一起,好像仙境一般。嫩綠的稻苗和金黃的小麥配在一起,真有金碧輝煌的感覺。李荷豔在田邊洗衣服,嬌嫩的臉,配著藍色的短袖衫,真像盛開的新荷。廖文剛說:“好美的天然圖畫!”李荷豔抬頭望望廖文剛說:“你的衣服,脫給我洗洗吧。”廖文剛說:“謝謝,反正勞動都要出汗,再穿一天,今天晚上,我自已洗。農村人可沒有那麼多講究。”李荷豔說:“講究,有什麼不好?”廖文剛說:“有條件,講究,當然好;沒條件,只有不講究。你沒聽劉老鄉講,長征的時候,衣服被汗水溼透了,又幹了;幹了,又被汗水溼透,日子長了,竟然成了硬硬的片殼;人人伸手一抓,就能抓到幾個蝨子。老紅軍們,還叫它‘革命蟲’哩。”李荷豔說:“你的衣服,也要等生了蝨子才洗?”廖文剛說:“我們現在已經沒有紅軍時代那麼艱苦了,有空就洗。”廖文剛看看太陽快要升起來了,就叫醒了同學們,洗漱完畢,就去伙食團進餐。這一頓,吃的是豌豆湯,豌豆很飽滿。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伸著一個大碗打飯。炊事班長問:“李隊長,打不打給她?劉興義的。”李金花說:“打給鳳兒吧。不要學那種沒良心的樣子!”

廖文剛領著同學們來到山上,太陽已經升起,滿山通明。廖文剛把同學分成了四個小組,一個組有的四個人,有的五個人,每個組指定了組長,分給了任務,然後說:“我們來勞動,不在乎一天硬是要幹多少,而在於體會勞動的艱辛,鍛鍊勞動的技能。我吃飯時訪問了羅大爺,他說,割麥子的要領是:‘手抓一大把,鐮刀放根下,進刀力要猛,收刀輕輕刮。把子弄整齊,輕放別踩踏。’羅大爺特別強調了,麥草是農民蓋房子的主要原料,麥茬越短越好,所以,要巴著根部下刀。割下的麥子,一大把一大把地放整齊。廖文剛又教同學們怎樣捆麥把,同學們都學會了,他又說:“同學們,寧可慢點,也要好點。”廖文剛講完,又作了幾分鐘的示範,這才按分的小組到地頭開鐮割麥。

同學們都是初生的牛犢,只聽“嘩啦嘩啦”,就割出了一大片。廖文剛除了埋頭割麥之外,差不多又到各個組檢查質量。提出要改進的地方。太陽漸漸高了,照在背上,由暖變成了熱,由熱變成了火辣辣的,變成了渾身奇癢、口乾舌燥。廖文剛這才發現,一是忽略了吃開水的問題,二是忽略了戴頂草帽的問題。他立即叫曾德華和吳麗雅回去燒開水送來。廖文剛說:“你們到伙食團,借一個桶,如果有空的鍋,就在伙食團燒開水,要注意安全,你們兩個可不要被開水燙著了!”曾德華說:“我們曉得!”

廖文剛看了看滿山都是黃荊,還有不少桐子樹,就說:“同學們,都到桐子樹下乘涼,我教大家做‘遮陽荊條帽。”同學們立即丟下鐮刀,朝桐子樹下跑。廖文剛用鐮刀割了一把黃荊,拿在手上,編成了一個長條形的寬頻,然後往頭上一圍,就著荊條上的兩個鉤子一扣,就成了帽子,再摘一片桐子葉往額上一塞,就有了遮陽沿。廖文剛說:“你們都看見了?充分利用黃荊條本身的枝丫,相互穿插,就成了,就照著幹吧!”李荷豔興趣很濃,說:“這個辦法好!”就拿起鐮刀,和同學們一樣,去割黃荊。大家都照著廖文剛的教的辦法,大多數同學,一下就成功了,還有三個同學,老是扣不攏,廖文剛又手把手地教,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每人頭上都有了一頂花葉繁茂的黃荊帽子。李荷豔把荊條帽戴在頭上,又取下來,拿在手裡說:“真有意思,你纏我,我纏你,不用繩子,就生在了一起。人也是這樣的,你纏我,我纏你,就成為一體了。”廖文剛說:“怎麼是你纏我,我纏你呢?人和人之間,應該是你依靠我,我依靠你,或者說大家攜起手來,一道前進嘛。”

李荷豔看著廖文剛問:“我能夠依靠你嗎?”廖文剛說:“怎麼不可以?團組織是黨聯絡群眾的橋樑。我是團支部書記,應該是橋樑的一根小柱子,只要自已願意,人人都可以從這座橋上過,去成為黨的忠誠戰士。”李荷豔聽了,長長嘆了口氣。廖文剛發覺李荷豔還有話要說,就喊:“小的門,開工了!”同學們又懶洋洋地向麥地奔去。廖文剛就提著鐮刀挨著李荷豔割麥子。廖文剛問:“你嘆息什麼呢?”李荷豔問:“我們認識了多少年了?”廖文剛算了算,說:“應該有13年多了吧!”李荷豔說:“可是,我們今天才有機會擺點龍門陣。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廖文剛說:“我怎麼不知道?伯父不久前過世了,伯母又多病,弟弟又出了車禍,你又揹著家庭出身的沉重包袱。我唯一可以幫助你的就是,告訴你,自已要堅強。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人,要走出自已的路來。你比我,大一歲多,寫過入團申請書沒有?”李荷豔說:“偽軍官的女兒,你敢吸收我入團?我可現實得很,不願意做無用功。”

這時,開水來了,廖文剛叫大家:“可以去舀開水喝!注意不要燙著了!”廖文剛問李荷豔:“想喝開水嗎?”李荷豔說:“嗓子都幹得冒煙了。可是,我沒有帶口杯。”廖文剛抬頭向四周看了看,說:“這個容易。”就提著鐮刀,向旁邊的一叢竹林走去。不到五分鐘,手裡便拿著幾個斜口的竹筒過來了。李荷豔說:“你不怕隊長說?”廖文剛說:“這是煙泡竹,沒有用的,下頭這幾節,又粗又嫩,正好做開水杯。”李荷豔說:“沒想到,你比我小,辦法還真多。我去開啟水。”廖文剛說:“等同學們喝了,我們再去喝。我家裡沒有勞動力,四五歲就開始幹活,接觸的事情多了,辦法也就多了。你一定不要洩氣,出身沒法選擇,道路怎麼走,完全看自已。團組織有義務幫助年輕人進步。”李荷豔說:“那我們說好,以後看見我有什麼不對的,就給我指出來,我一定改正,我一定向團組織靠攏。”廖文剛說:“共青團歡迎你!我以團支部的名義,向你提三條要求。一是找些革命理論書籍來看,儘快地從家庭出身、個人不幸遭遇的陰影中走出來。我的體會是,有了革命的理論,懂得了社會發展的大趨勢,我們個人的一切束縛,都是可以掙脫的。你看五通橋的丁佑均,不也是大地主家出身的女兒麼?;二是事事處處以團員的標準來要求自已,要以自已的實際行動,證明自已思想的成熟。三有什麼思想問題,都可以找團員、團幹部談心。我們沒有別的能力,但可以從精神上鼓勵人。四是,我願意當你的入團介紹人。”

李荷豔說:“廖文剛,你比我小一歲,但我覺得,你不是弟弟,是哥哥,一樣的讀書,你怎麼會有這樣高的精神境界!說內心話,我喜歡和你說話。”廖文剛說:“我有一點進步,全靠學校和老師的培養,初中時,劉真老師讓我當班長,學校又選我當少先隊的大隊長,自已就有了一種精神,有了一種動力,要作表率,這是責任,自已沒有好的思想,沒有好的行動,那不辜負了老師和團組織的培養嗎?所以,我時時、事事嚴格要求自已,我要爭取成為優秀的共青團員,以後,還要加入中國共產黨,把自已的一生最有效地獻給共產主義事業!”李荷豔興高采烈地說:“我一定向你看齊!”看同學們都喝了開水,李荷豔和廖文剛才一同向開水桶走去。

隊裡下達的割麥子的任務完成了,大家又往曬場裡搬麥子。廖文剛先去隊裡拿了些竹篾來,他教同學們說:“大家注意,在竹篾的粗硬的這一頭,挽一個小圈,越小越好。”有同學問:“挽軟的那一頭不更容易嗎?”廖文剛說:“先不要問,聽我說完就明白了。挽好小圈後,把竹篾平放地下,再把割下的麥把抱來,整齊地放在竹篾上,麥穗朝一邊,麥稈朝另一邊,不要混放。使竹篾大致放在麥捆的中部就行了。你們人小,放8把就可以了。放好後,人站在竹圈的相反方向,伸手把竹圈拉過來,把軟的一頭順時針扭幾下,扭成繩狀,再從圈裡穿過,用膝蓋頂住麥捆,用勁把篾條抽過來,越緊越好,然後讓篾條再從圈裡穿過,打結,把多餘的篾條插入捆緊的竹篾下的麥稈中,就可以扛在肩上,運往賽場了。一定要注意,抱麥把、放麥把、扛麥捆時,動作要輕,麥子都已經乾枯了,容易掉。”廖文剛又說:“注意看著,我做兩遍給同學們看。”廖文剛捆了一大捆。同學們都學著廖文剛的樣子,自已操作。開始,大都畏手畏腳地捆不緊。廖文剛說:“只有這個過程才要用勁,沒有捆緊,在路上散了,掉了,都會造成浪費。你們力氣小,還可以兩個人配合捆。”同學們反覆了三五次,都學會了。大家就邊捆邊往賽場搬。

曬場在山頂的保管室外,是公社化後新修的,用石灰砍過,方的,頗寬大。周圍還擺著些石條,是修保管室餘下的。四周都是桐子樹,結著的桐籽,有苦桃大了。這裡是這個隊的最高處,這天,天氣甚好,從這裡望出去,小丘滿目,小路連綿,竹籬茅舍,歷歷在目。社員們鋪開麥把用連枷噼哩啪啦地打著,曬場邊上,還有社員用風簸呼呼地風著,幾個社員用大撮箕把打下的麥子扛到肩上,倒入風簸的儲槽中,麥糠象雪片似地飛出,漸漸堆成了小山;風好的麥子從風簸漏槽象金沙似地向大籮筐裡流去。城裡的同學,都沒有見過。廖文剛就給他們一一介紹,並說:“你們仔細觀察,就用《忙碌的打麥場》為題,構思一篇文章,主要用場面描寫、動作描寫、肖像描寫的方法寫。”

搬完麥子,廖文剛又帶領同學們回到山上撿麥吊。他們都沒有筐篼之類的工具,廖文剛說:“同學們都知道糧食的珍貴,一定要做到顆粒歸倉。有麥稈的麥吊,就把麥穗對齊,把麥稈握在手裡,多了,就拴成把;沒有稈的麥穗就用手揉出麥粒,裝在衣服、褲子的口袋裡。麥粒也要撿起來放進口袋裡。”同學們都照著做。每天,廖文剛和這些同學都能撿回5斤多麥穗、兩斤多麥粒。整個的農忙假裡,同學們都是這些勞動專案。晚上,沒有鬥爭會,廖文剛李荷豔就在伙食團教社員唱一小時的歌,還給他們讀報紙,講團結起來,克服困難。教歌時,廖文剛就安排這18個同學坐在前面,並說:“你們是基本隊伍,要用心唱。”社員同志們,主要是年輕人和兒童,他們有坐在凳子上的,有坐在桌子上的,甚至還有坐在灰槽上、倚在灶臺上的。廖文剛和李荷豔教他們唱會了毛主席詩詞歌曲《七律長征》和《劉三姐》上的《多謝了》兩首短小的歌。李荷豔聲音優美,廖文剛歌聲高亢,社員們都很喜歡。教完歌,廖文剛又回到住地給同學們講故事,一些年輕的姑娘、小夥們也來旁聽。每晚都要半夜過,大家才依依不捨地回去睡覺。

第五天,天下雨,社員稱之為“打雨班”,都是不出工的。到下午,雨後天晴,群山青翠欲滴,樹木都有亮晶晶的味道,連小草也顯得格外的精神。地裡,土是軟的,是不能進去的;田裡,又沒有可做的活路。社員的家裡,更沒有事可做。沒有鍋,沒有碗,當然更沒有餵豬餵狗餵雞鴨。有幾個社員,就跑到學生們住的地方來吹牛。一個外號叫雞腳神的,瘦得渾身像是用火柴棒搭成的。他一進院子就說:“不是有這麼多學生,我才不敢到這裡來呢。”廖文剛問道:“為什麼呢?”雞腳神詫異地說:“你們還不知道?這是賴成海兒的房子。慘呀!那是上兩個月的一天,我說,好幾天沒有看見這一家的人了,轉過來看看,我在門口就喊‘地烏龜’——我們兩個經常說白話——還在爬灰呀?’沒人答應。‘都死絕了’?還是沒有人答腔。我一把推開門,兩個女的躺在地下,啊,就是廖文剛席子旁邊,三個男的睡在床上,噢,就是幾個妹子,坐的那個床,一個小的睡在灶門前。我一個一個都看了,死硬了!”同學們一聽,驚叫著潮水般地湧了出來。雞腳神說:“我一點不怕。”旁邊一個滿臉鬍子的中年人說:“你娃子吹牛,我看見你像瘋子一樣邊跑邊喊,‘賴成海一家死絕了,賴成海一家死絕了!’”廖文剛沒有跑,他說:“怕什麼,人都餓得走不動,死了,真的有鬼,也沒有力氣。”

幾個社員走了,同學們都不肯進屋,廖文剛就和李荷豔領著大家到田邊上去轉悠。走了幾根田坎,小胡看見一隻螃蟹在水裡,伏下身子去抓,那東西一見人影,就“嗖”的一聲沒入了水裡,小胡跳到田裡,把它抓了起來。“我看看,我看看!”幾個女生都伸出了手。小胡爬上田坎,把螃蟹在女生們臉上一晃,嚇得他們一片聲地大叫,風似地跑了。小潘大聲叫:“快過來!快過來!”廖文剛和同學們跑過去一看,一條烏魚,有筷子那麼長。小胡第一個跳到了田裡,那烏魚,可比螃蟹靈活多了,明明看見它就在眼前,你把手一伸過去,早就跑到你背後去了。又有四個同學下去了。烏魚像箭似地在田裡射來射去,一眨眼,東邊一線渾水;一回頭,西邊一線渾水。同學們一會兒向西邊圍堵過去,一會兒朝東邊尾追過來。烏魚沒有捉住,秧子可踩倒了幾團。廖文剛大喝一聲:“秧子!趕快上來!”孩子們都還貓著腰,全神貫注地搜尋著。

“哪來的娃兒在田裡費!”對門山上有人在吼。廖文剛慌忙大喊:“趕快起來!有人追來了!”孩子們這才一步三回頭地上了田坎,回頭一看,真有一箇中年人,提了鋤頭,追了過來。廖文剛領著同學,飛也似地跑回了住地。大家都忘了賴成海,一進屋,就把門關上了。那個人跑到地壩邊,膽怯地看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這屋裡,可都是死鬼,怎麼會進去那麼多孩子?這附近哪來的那麼多孩子?”那個人沒有敢來敲門,遲疑地走了。等了一會兒,廖文剛才說:“這是另一個生產隊的人,他們不知道是學生,還以為是白日見了鬼呢,以後再也不準下田捉魚捉蟹了!”“捉蝦呢?”小胡問。“捉蝦也不準!”

同學們見人走了,就又吵著叫著衝出了屋子。廖文剛說:“你們不要怕鬼。坐過來,我講幾個不怕鬼的故事給你們聽。”大家都說“好!”,都回到屋裡,坐在了廖文剛的席子上。廖文剛說:“首先,同學們要破除迷信。世界上哪裡真有鬼呢?我們在這屋裡住了五個晚上,如果人死了,真有鬼,他們也應該迎接一下我們這些客人呀!為什麼大傢什麼也沒有遇見呢?大家不知道這屋裡死了人,就不害怕;剛才聽見說死了人,就害怕了,這說明怕鬼也是個心理問題。下面,我講一個鬼故事給你們聽。”大家就默不作聲地聽著。

廖文剛說:“有一個大爺,非常迷信。有一天朋友打發女,請他去吃喜酒,回來,天已經黑了,有些昏昏的月亮,間或還吹來一陣風。要過橋了,必須從一根大烏桕樹下走過。離樹子還有幾丈遠,他就抬頭一看,樹上正有一個鬼,兩手吊在樹丫枝上,擺過來,擺過去,打鞦韆。他嚇得魂不附體,扭頭就跑。正好碰見一個熟人。”“你跑什麼?”“橋頭,烏桕樹上吊著一個鬼。擺過來,擺過去的。”那熟人說:“我每天早出晚歸,都要從樹下過,沒有遇見過鬼,過去看看。”那大爺不敢走前面,縮在後邊。還是看見吊著一個鬼,在擺來擺去地打鞦韆。大爺戰戰兢兢地說:“你看,你看。”那個熟人走到樹下,一把抓住‘鬼’,拖了下來,給他擲過去說:“鬼來啦!”那位大爺嚇得往後退。那熟人說:“你壯起膽子看呀!”大爺走過來一看,黑糊糊的,原來是晾在上面的紅薯藤,筋筋吊吊的。風一吹,可不是要擺來擺去的?”

同學們聽了廖文剛講的故事,見廖文剛、李荷豔不害怕,膽子也就壯了。

廖文剛所在生產隊春耕大忙最後一天的勞動是曬小麥。保管室外一個大壩子裡曬滿了黃澄澄的麥子。廖文剛看了很高興,說:“小麥大豐收了,能吃飽飯了吧?”李金花說:“還不行,我們隊只有75畝地,種了45畝的豌豆胡豆,這一個多月,就全靠豌胡豆了。只有30畝地,種上了麥子,每畝產240斤,才7000多斤,上國家的徵購1500斤,賣餘糧,——這可是不管你餘不餘,都得賣,1500斤。就只剩4000來斤了,明年的種子得留400斤,我們隊現在還有75個人,每人50來斤,難了。每天半斤,最多夠吃兩個月,現在,離吃苞谷,至少還有三個月,所以,要瓜菜代,我們種了一些南瓜,青菜。只能叫勉強過得去。”廖文剛聽了又憂愁起來,因為這個隊的情況,和他的老家斷橋河不相上下。

這天收工在伙食團吃過晚飯後,教唱了一會兒歌,已經晚上九點了。廖文剛向幹部社員們告辭,說明天早晨他們就回學校去了。李金花說:“同學們,感謝你們!我們隊的人,都沒有文化,廖老師、李老師每晚上給我們教歌,講故事,讀報,大家都覺得像過年一樣。”廖文剛說:“有機會,我還會來的。”廖文剛和幹部社員們一一握手告別。

同學們回到駐地,看月光明亮如晝,都嚷著要連夜回井研去。廖文剛和李荷豔商量,覺得這麼多人一路,這麼好的月光,路也不難走,不會出什麼問題,於是說:“同學們歸心似箭,想連夜回去,也好,那就馬上捆行李,收拾好自已的東西,我去向隊長說了之後,把早飯的糧食稱出來,給大家,我們就出發。”同學們一聽,高興得直喊:“回家啦!”“回家啦!”廖文剛用手電筒照著大家捆行李。等同學們收拾好後,他才收拾。同學們都揹著行李站到了壩子裡,廖文剛又打著手電筒把各個房間、各處地下都檢查了一遍,才對李荷豔說:“你指揮同學們把地打掃乾淨,沒有工具就用手,用木棍,我去向李隊長說一聲,稱米回來,分給大家,我們就出發。”

一會兒廖文剛和李金花隊長一路來了,廖文剛說:“同學們,感謝李隊長來送我們!”同學們高喊:“感謝李隊長來送我們!”李金花說:“我才要感謝你們!一個星期,你們參加勞動,還教我們唱歌,本來應該辦你們的招待,隊里正過糧食關,沒有辦法,我只有說一聲‘謝謝’,天天唱你們教我們唱的歌。”廖文剛說:“我們會永遠記住這一段經歷,記住李隊長和社員們的深情厚意。下面,我把米分成20堆,從第一排開始每人選一堆,剩下的兩堆,就是李荷豔和我的。”廖文剛於是把在路上摘的桑葉擺在階沿上,一片桑葉上抓一把,然後新增,分好後,又各堆看了一下,作些微調。等同學們一一拿走之後,李荷豔和廖文剛才拿剩下的。李金花說:“這樣的公平,細緻,廖老師,李老師,你們以後都是當幹部的料。”廖文剛說:“大事要清楚,小事也不能馬虎。李荷豔和曾德華走最前面,速度不要快,我走最後。出發!”李金花說:“我到前面去,引這一段路。”廖文剛說:“那就謝了!”李金花幾步走到了隊伍前面。月光雖然朗照,山和樹還是蒼黑模糊,有些怕人。在不太平坦的地方,廖文剛就撳亮手電筒。李金花直把他們送到村口大路上,又不斷地說“再見!”揮手而別。

同學們離開了東風大隊,到了大公路上,小同學們都簇擁著廖文剛和李荷豔一同擺著龍門陣走。小同學們問:“廖哥哥,以後還請你講故事,好嗎?”廖文剛說:“最好,你們養成讀書的習慣,自已借書看。回校以後,大家的時間,都不好挪。”小同學們都“哎呀”地大叫起來了。李荷豔問:“廖文剛,你高中畢業後,準備考什麼大學?”廖文剛說:“我還沒有想那麼遠,但是,我最喜歡的是語文,爭取考上中文系,以後當作家、詩人。”李荷豔說:“這條路,可不輕鬆啊。”小同學們說:“作家?詩人?不簡單!”廖文剛說:“和尚都是人做的,只要努力。你們看,屈原、司馬遷,李白、杜甫、蘇東坡、曹雪芹、魯迅、高爾基,軀體早已經不在了,可是,他們的作品,卻把他們生活時代的面貌,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理想,傳給了後人,這多有價值、多有意思!”

李荷豔說:“我真高興,有這一個星期的農忙假,我現在就像變了一個人。”廖文剛說:“非常好,你照這樣發展下去,以後會有好前途的。”小同學們也七嘴八舌地說:“以後農忙假,廖哥哥、李姐姐,還帶我們!”李荷豔說:“估計不大可能。”廖文剛說:“我們都在井研中學,以後歡迎同學們來耍。”小同學們走了一會兒,都說:“廖哥哥,再給我們講一個故事吧!”廖文剛說:“行,我給你們講《水滸》。”廖文剛便從高俅迫害王教頭開始講起。公路上樹影參差,沒有別的行人,只有這支隊伍,腳步聲雜沓,話語聲飄渺。走了兩個多小時,同學們從南門坳進了井研城。街上沒有燈光,沒有行人,靜悄悄的。廖文剛說:“都不要說話吵鬧了,以免驚擾了居民的好夢。”

到了街上,同學們陸續進入了家門。走到井研中學校門口,李荷豔說:“同學們再見,我要從這裡回家了。”廖文剛說:“李荷豔再見,謝謝你這一星期的幫助。”李荷豔說:“我才要謝謝你。”廖文剛說:“幫助是相互的。”廖文剛一直向北門口走去,看見每一個同學都進了自已的家門,才回到自已的家裡去。

第二天下午課外活動時,廖文剛到語文組去向劉真老師彙報帶同學下鄉一星期的情況。臨走時,劉真老師站起來,握著廖文剛的手說:“感謝你,我訪問過同學們了,他們還想你以後帶他們下鄉哩。”廖文剛說:“我只能這樣盡力而為了。同學們都表現得很好。劉老師,病好些了嗎?”劉老師苦笑著說:“吃了些藥,打了針,有些好轉了。”廖文剛說:“老師保重!”

其它小說相關閱讀More+

娛樂圈的頂流夫婦

甜橙櫻桃

一覺醒來後,變成端淑女娘!

Y七點

四元解夢雜貨鋪

素素紫

小狼狗老公養成計劃

心情大好的天晴宇

病秧子想要活下去

倉鼠夢小澤

當光降臨

琳冧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