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前,聶盤盛悄悄地來到楊國強身邊,耳語了幾句。意思是一切妥當,請示何時動手。楊國強恐怕引起周圍的人注意,裝作若無其事,輕聲說:“會議按計劃進行。”這是他和聶盤盛提前約定的暗語,就是在觀摩彙報交流會一結束就開始讓事先組織好的人鬧事。

交流會有一項議程是各鄉(鎮)供銷社領導代表發言,輪到鄰鄉的供銷社萬準權,先是談了認識感受,對改革先行給予了大力推崇和讚揚。但剛講完這些,他脫稿講道:“這個供銷社改革如此成功,取得這麼好的效益,也有鄰居的一份功勞,如果沒有像我們這樣無私奉獻的好鄰居,你們改革的措施能完全落地?商品銷售量也不會大幅度超出了正常水平。”講到這裡,萬主任有意停頓了一下,臺下頓時竊竊私語,不知道他講的是何意。只見鍾辛顧臊得滿臉通紅,默默地低下頭,幾乎不敢正眼朝臺下看。萬準權在系統內早就“聞名遐邇”——敢說敢講,直筒子似的性格,不怕得罪人,誰要惹著他,向來不依不饒,不戰鬥到底、不把對方幹倒從不罷休。“江湖”外號叫“萬三舍”,講的不是他舍,而是別人怕他而退避三舍,從中可以看出他的厲害了吧。鍾辛顧千不該萬不該到他的“地盤”賣貨,這一回被“萬三舍”咬住,若不撕下你一塊肉來,他豈能甘心!萬主任聽到下面的同志在議論,他故意抬高聲調說:“其實呀,鍾主任也是幫了我們,比如我們鄉里的農民澆地時,鍾主任到地頭賣柴油,我們那裡的農民施肥時,鍾主任送上門賣化肥,我們偏遠的村裡沒有代銷點,鍾主任雪中送炭——及時幫助盤了幾個村級代銷點,還有我們那裡一個勤勞淳樸的農婦大姐不小心被他們送貨的馬車撞了,鍾主任親自派人到醫院做思想工作,將受傷的農婦大姐好生給勸出院了,省了我們好大一筆醫療費啊……”萬主任還繼續講,臺下已聽得甚為明白,起初是幾個人偷偷地笑,繼而是笑聲一片,最後大家鬨然大笑,起伏不斷,還有的笑得前仰後合,會場陷入混亂。在大家笑聲中,縣領導轉過臉去,問鍾辛顧是不是像萬主任說的那樣。鍾主任辯解道:“……那位受傷的農婦是自願出院的,不是我們勸她出院,可以由我們供銷社的楊國強副主任作證。”還未等那位縣領導作何反應,只聽得人群后面傳來一個女人大聲叫道:“我可以作證。”

原來楊國強他們“請來”的那位農婦大姐,提前囑咐她在供銷社大門口等候,什麼時候由聶盤盛叫她,才進到院裡聽從指揮“鳴冤”。為了偽裝成病人,她躺在一輛地板車上,身上蓋著被子,由丈夫推著來到供銷社。但這位大姐本是一個性急之人,她在門口等得實在不耐煩,一時焦躁不安,正在這時突然從擴音喇叭裡聽到“農婦大姐被撞倒,什麼被勸出院”那些話,她異常氣憤,覺得自已被撞後什麼好處還沒撈著,到了這時卻在大會上公開被人奚落,實在傷害了姑奶奶的自尊。她叫丈夫立刻推車進到大院,將車停在人群的邊上。剛才聽到有人說她出院的事,才接上鍾主任的那句話。

大家都回頭,循著聲音看到一位農婦半躺在地板車上,正頻頻地朝同志們招手,儼然一位從前線歸來的有功傷員,臉上還掛著些許非凡的得意。縣領導問:“你做什麼證?”農婦大姐說:“我給自已作證。那時我雖是自願出院,是因為外傷已經好了,但醫生卻沒檢查出受的內傷,從醫院回來不久,內傷就愈發得嚴重了,導致我不能下地走路,幾近癱瘓,成了一個廢人了呀。”說完,假裝嗚嗚地哭了起來。

正在進行的交流大會被這位農婦大姐打斷,大家的目光迅速集中到她身上。縣領導問:“你就是被馬車撞倒的那位?”農婦回答:“是的,假的包換。確切地講,是騾子駕的車撞的。”本是一句還原現場的大實話,大家聽出似被“幽默”了一把,人群裡傳出陣陣的笑聲。此時,萬主任也萬不會想到他無意間提到的農婦大姐卻上演了來到現場這戲劇性一幕,剛才發言只不過想“調侃”一下傲氣沖天的鐘辛顧,壓一壓他的風頭,本無任何惡意。但農婦參與進來就不再是萬準權能夠掌控的局面了,他和鍾辛顧面面相覷,彷彿相互窺出對方陷入無可奈何的尷尬心理,繼而又不約而同地望向縣領導,期望他們共同的“主心骨”能發揮作用。縣領導從*主*席*臺走下來,徑直到了農婦跟前。鍾辛顧和其他*主*席臺上的領導也隨同過去。縣領導對那農婦說:“你有什麼訴求和困難,政府給你做主,幫你解決。”只見那農婦大姐眼淚汪汪,激動地說:“我現在不能下地走路,更不能幹農活了,我要賠償。”縣領導轉身對鍾辛顧說:“這位大姐的問題是咱們造成的,你們供銷社無論如何都要想法給予解決。作為黨的幹部不能失信於民,更不能失義於民,否則,就違背了我們黨的一貫宗旨啊。”鍾辛顧點頭如搗蒜,連連答應說:“是的,是的,我們一定解決,一定想辦法解決。”縣領導拉住農婦的手,就像對待自已的親人一般噓寒問暖地將家裡的狀況詢問了一遍,鼓勵她要敢於維護自已的合法權益,並告訴她黨和政府就是人民群眾的堅強後盾,不論遇到多大難處都不要自暴自棄,要自立自強,生活終究會好起來的。

那些被打發回家的臨時工就站在人群裡,一聽縣領導如此表態,早把聶盤盛的告誡忘得一乾二淨。他們幾人一起向縣領導聚攏過去,紛紛跪在地上,高聲喊道:“請縣領導給我們做主啊!在供銷社幹得好好地,可是一改革就把我們趕回家,這是何等道理?沒有了這些收入,怎能養家餬口啊?俺們的日子也難以為繼了。”縣領導勸他們站起來,忙問鍾辛顧是怎麼回事。還未等鍾回答領導的問話,只聽又有人叫喊:“我們的日子也沒法過了!鍾辛顧把我們的工資改低了,還有臉說改革成功,我們向領導抗議!”接著人群裡叫喊聲不斷,“我們要漲工資!”“我要回到原崗位!”“抗議改革不公!”“抗議用人不公!”“抗議官僚做派!”這些人群情激憤,一邊高喊著一邊將縣領導團團圍住。鍾辛顧沒料到一會兒湧出這麼多人向領導發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向大家不停地打恭作揖。面前的人有他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有叫得上名字的,也有隻是眼熟卻不知姓啥名誰。這些人好像事先約好的一樣,幾乎把矛頭一致指向他領導的改革上。

面對突如其來的群眾鬧事,縣領導意識到,必須先要穩定大家的情緒,否則容易發生群起事件,導致場面失控,造成混亂。縣領導大聲說:“請大家先安靜,聽我講一講。”人群裡傳出一個聲音:先答應我們的請求,否則免談。其他人員也都高聲跟著附和。也有的高喊:讓鍾辛顧下臺。更有人大聲說:讓鍾辛顧滾蛋!不知道誰起的頭,讓大家一起喊“讓鍾辛顧滾蛋!”喊叫聲一浪高過一浪,縣領導幾次讓大家停下都無濟於事。鍾辛顧額頭上大汗淋漓,剛才還向大家不停地拱拱手,現在只能耷拉著腦袋,不敢吱一聲,唯恐半句話不慎就被憤怒的群眾碾成齏粉。縣領導再次大聲說:“我答應你們的請求,但得聽我給你們把話講完。”有人說:“你當領導講話上癮啊,還想給我們講什麼廢話!”縣領導也顧不得什麼尊嚴不尊嚴、面子不面子了,他一定要把話給大家講清楚。他說:“凡是改革就會有人受益,有人受損,不可能人人都只得好處而沒有人一點虧不吃,這是不現實的。歷史上歷次改革都是遵循這一客觀規律,誰也不能改變。你們供銷社的改革也不會置身於外,有的人因為改革工資降了,職務給換了,也不要怨天尤人,這是改革後利益調整的必然結果嘛,我們要從大局看待這些問題……”縣領導的話還未講完,就有一坨乾溼參半的狗屎被人投擲到身上,還有的人朝領導臉上撒塵土,搞得他狼狽不堪,心裡罵道:此等刁民真他媽的心地壞了。大家紛紛說:“你當縣領導別站著說話不腰疼呀!如果降的是你的工資,你還能不知痛癢地大談特談利益調整嗎?”又有人說:“為什麼不調整領導的利益?為啥只動群眾的利益呢?鍾辛顧的工資為啥那麼高呀?讓他出來說一說!”鍾辛顧嚇得躲在其他領導後面,大氣不敢出,一聽到讓他解釋自已的工資,更恨不得縮成一團,找個空隙鑽過去,抓緊從被包圍的圈子裡逃走。但他不能這樣做,因為縣領導還被圍在中間,苦苦地撐著。又有人往領導身上丟垃圾,一隻鳥的屍體被扔了過來,腐敗的臭味熏天。縣領導皺著眉頭,回頭想找鍾辛顧讓他站出來頂一頂,還未找到鍾辛顧,萬準權悄悄地擠到縣領導身邊,輕聲獻計道:“讓鬧事的群眾派一個代表,其他人員可以撤離現場。”縣領導覺得此主意甚好。縣領導緩和了語氣說:“同志們每人都有各自的訴求,本著解決問題的目的,我希望你們推薦一位代表,把你們的想法和困難都匯總他那裡,縣裡專門研究解決。”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不一會有人高喊讓聶盤盛出面去和縣領導談判。聶盤盛起初扭扭捏捏不願出頭,但有人大聲對他說:你不出面誰還能出面!一語點醒了他,是啊,如果換成別人出面,萬一說漏,會暴露他鬧事組織者的身份,將來或對他不利。聶盤盛“當仁不讓”地要做這個談判代表,從人群裡擠到縣領導面前。領導讓其他人員散去,只留聶盤盛一人就可以了。但鬧事的群眾哪裡肯聽,他們還要堅持聲援推選出的代表哩。

聶盤盛從未這麼近距離接觸縣一級的領導,更何況作為代表和領導談判,在人生中尚屬首次。他自參加革命以來,一直勤勤懇懇,老實本分,沒想到臨了臨了,到了快退休時竟然站在領導的“對立面”,針尖對麥芒地爭取他應得的“權益”。在他的思想深處,領導就代表組織,組織如何調遣使用個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一生所接受是“一塊磚”的教育,不是說哪裡需要就往哪裡搬嗎?從未考慮個人有什麼需求,只有無私無愧地付出,並毫無怨言。現在自已為了“蠅頭”小利,為了那一點工資而與領導“對抗”,這不是給組織添麻煩嗎?自已為什麼會這樣呢?聶盤盛想到這裡就過不了心理這道坎,不斷地詰問自已,在躊躇中反覆掙扎。但他最後還是橫下心來,做了一個違背自已內心的“叛徒”。聶盤盛清楚地看到,世界變了,變得比以前複雜了,更物質化,辛辛苦苦掙來的那點薪水已經不能滿足這個豐富多彩世界所應承載的消費了。物質是第一位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僅靠精神不能填飽肚子,也不能讓看得見的生活更會富有。“物質決定論”在他的意識裡,在他的世界觀裡,隨著外界的對映慢慢地生根發芽。他如同林中受傷的動物,只能自我施療,去舔舐那淺淺的傷口,這種自我安慰的方式起了作用,給了他很大的勇氣,使他變成兩眼兇光、面目猙獰的猛獸,為了那口中的一塊肉,已不顧一切地衝下山來。

縣領導讓他說出大家都有什麼需求,組織儘量予以考慮。聶盤盛說:“其實大家都是因為家裡缺米,如果餘糧滿囤,誰還會費心勞神給領匯出如此難題?”縣領導身邊的一位同志見聶在賣關子,說一些讓人難懂的話,很不耐煩地說:“有話就說,有屁快放,我們和你耗不起這個時間。”聶盤盛見此人模樣,不算是多高階別的領導,應屬於領導秘書或者助理之類的官員,在對方的談判代表面前,竟如此蠻橫,老子不給你擺點譜,不知道烙餅的火鏊子是三條腿。聶盤盛針鋒相對地說:“本人沒屁可放,你們另尋他人,這事我辦不了。”鍾辛顧見談判代表竟是聶盤盛,他幾次想插話,但礙於縣裡很多領導在這裡,而且矛盾又集中針對他自已,在人群裡探了探頭,又被聶一臉殺氣給嚇得縮了回去,沒敢發一言。但此時,他一聽聶盤盛要往回撤,不想當這個談判代表,如果換成別人,或許還不如聶好對付。他馬上向縣領導報告說:“此人尚好,不宜換人。”聽了鍾辛顧的話,縣領導將剛才說話的那位同志推到一邊,直接走到聶的近前,拉住他的手,誠懇地說:“組織信任你,你就是這些職工的代言人,不管你說什麼,只要是符合廣大群眾利益的,縣裡都會好好研究,一定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覆。”聶盤盛將原來想好的幾點一一說給領導聽。聶盤盛說一句,縣領導就大聲重複一句,以使周圍的同志們能聽得清清楚楚。前幾條立即答應研究解決。談到這一步,雙方本是皆大歡喜,聶盤盛也將大功告成,正要握手相慶時,王翠香在人群中大聲喊道:“請聶代表要提出來,免了鍾辛顧的職務。”聶盤盛看了看縣領導,沒有重複王翠香的話。縣領導大聲問:“為何要免了他的職務?”同時幾個人一起大聲說:“我們支援免了鍾辛顧的職務,如果還讓在這裡幹領導,他不會善罷甘休,肯定給我們穿小鞋。”縣領導說:“同志們這種顧慮是多餘的,鍾主任適不適合在這裡幹,由組織考察,請大家以工作為重,更不要挾私洩憤。”王翠香踮起腳在人群裡高喊:“讓鍾主任給我們做保證。”縣領導笑了笑說:“你這位女同志是不是多心了?難道保證比組織還管用嗎?”王翠香還沒完全理解領導說的這句話什麼意思,鍾辛顧卻已按捺不住,連忙說:“我保證,一定保證!”縣領導臉上現出厭惡的表情,沒有好氣地問他:“你能保證什麼?”鍾辛顧的腦子此時已變得麻木,唯一的念頭就是讓群眾儘快散去,以解圍困之苦,他對縣領導的話還沒來得及思考,便回答說:“我保證不為難今天鬧事的同志們。”

鍾辛顧話音剛落,群眾開始騷動起來。外面的同志往裡擠,中間的同志往前擁,最裡層的同志被一種強大的力量助推著,包圍的圈子越來越小,將剛才大會*主*席臺上少數那幾位領導緊緊地圍在中心,鍾辛顧被擠在一邊,大氣不敢出。不知道誰喊了一句:鍾辛顧站出來!還有人喊:把姓鐘的拉出來遛一遛!什麼意思?很明顯,一些群眾要準備揍他。鍾辛顧緊緊地貼在縣領導身邊,生怕被群眾逮了去痛打一頓。縣領導不敢大意,大聲安慰群眾說:“同志們有話好好說,千萬不要動手,那是違法的!”最外層的那些人,大都是被鍾辛顧改革辭掉的臨時工,這些人都屬周邊老百姓,他們已顧不得那麼多了,不再相信領導的話,什麼違法不違法,不僅要讓鍾辛顧難堪,還要給他一點顏色瞧瞧。聽得外圍一聲吼,只見由外向內,那人群就像湧浪一樣,來回晃動了幾下後,將最裡層的那些人給撞倒了,緊接著幾個人擠過去將鍾辛顧壓在身下。縣領導也被撞倒,撲在地上,渾身上下盡是塵土。面對憤怒的群眾,正在一籌莫展之時,聽見警笛聲由遠及近傳來,很快就有人嚷嚷:“公安的來了。”幾乎是一秒鐘的工夫,剛才還擠成一團的人群疏散開來,最外層的人頃刻間跑得無影無蹤。

當地派出所得到指令,一刻沒停地趕到現場,將領導們從“危難”中解救出來。縣領導一再強調,不追究任何參與鬧事的群眾,讓他們各自回到工作崗位,該幹啥幹啥。停在院子裡的汽車輪胎都被放了氣,一輛沒開出去。領導們只好坐上派出所的車子離開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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