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北西部山區。
三省交界處,有一個幾乎與外界隔絕的村子,名叫落馬亭。
這裡三面環山,道路崎嶇,方圓近百里地沒有一點開發的痕跡,鄉道連轎車都無法行駛,即便是效能野獸的越野,一躺下來都得丟掉半條命。
在如今的世道,夜晚照明的方式依然是自制的蠟燭和油燈,哪怕是偏遠的山區,也實在是少見。
村子的規模不算小,大約有百來戶,許多人的祖籍都無處可尋,自然姓什麼的都有,老一輩的人說,落馬亭的建立可以追溯到洪武年間。
只是這種說法僅憑口口相傳,沒什麼可信度,也沒人在乎真假,孩子們更在乎的是,山上的果實有沒有成熟,今天的碗裡有沒有肉吃,以及仰望天空那個飛得很高很高的“大鳥”。
九月秋雨繁多。
持續了一日半的大雨終於停了,秋水順著泥路匯聚到溪流。
偏僻的好處就是空氣中沒有一絲工業的氣息。
幾個五六歲的孩童,光著腳丫,圍繞著一棵老槐樹簇擁玩鬧著,偶爾還能聽到大人嚴厲的呵斥聲。
習慣了捱打的頑皮小子,衝著自已的家長吐了吐舌頭,一溜煙兒就跑了。
落馬亭南邊,進了山就看到一個清澈的大湖。
平日裡這是天然的澡池。
因為最近雨水很多,湖面上漲了不少,所以大人都不讓村裡的孩子到這裡玩。
當然也有例外。
這不,在距離湖面幾米的地方,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子,正坐在樹墩上,用一根細小竹子做成的魚竿釣魚。
他著裝簡便,村裡會用棉花和麻布織衣服的人很少,沒有新奇的花樣,勉強遮體。
頭髮也是很長時間沒剪了,長且凌亂,灰頭土臉的。
接近一米八的身高,在南邊普遍的鄉村裡,著實顯眼,五官清秀,不像個地裡幹活的後生,要是稍微打扮一下,怎麼也稱得上是十里八鄉的俊俏郎,可明顯他並沒有這個覺悟,村子裡跟他年紀相仿的姑娘,對他都沒啥好印象,土話裡說,就是嫁公的命。
此人名叫陳昭君,昭君出塞的昭君。
按理說,這個富有南郡秭歸美人氣息的名字,不應該出現在這個邋里邋遢的男人身上。
這名字的由來,其實是個很招笑的意外。
陳昭君出生時,村裡一個姓白人家的媳婦兒也在當天臨產。
昏暗的房間裡,唯一的產婆姚老太接過了重任,同時為兩人接生孩子。
該說不說,姚老太的經驗還是很豐富的。
沒有完善的工具,更沒有專業的手術床,過程依然很順利,兩聲啼哭讓兩家人懸著的心放下了。
可意外就發生在這個時候!
由於姚老太的年紀太大,記性不好,房間內又很暗,產婆給孩子剪完臍帶之後,居然忘了看這兩個孩子是哪家的。
等她抱著孩子去清洗完,才突然意識到,自已犯了個大錯。
這一男一女兩個嬰兒,姚老太根本搞不清楚是誰家的。
這可鬧了個大烏龍。
或許是為了保住自已的名聲,姚老太居然想出了個餿主意,她裝作毫無意外,把陳昭君交給了白家,又把白家的女兒交給了陳昭君的父親。
此時白家的人和陳昭君的父親都沒想過這些問題,初得子的興奮,再加上對姚老太的信任,就這麼陰差陽錯地抱著對方的娃。
陳昭君的親生父親請來村子裡德高望重的李鴻清為女兒取名,於是,便有了陳昭君這個名字。
而陳昭君本人呢,就用了白牙這個名字,在白家生活了六年。
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同在屋簷下,事實終歸會敗露。
就在六年後的某一天,有人發現白家這個兒子,長得越來越像陳家的人了,而陳家這個女兒,簡直和白家的媳婦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嘛。
頓時間謠言四起,全村人暗地裡都在調侃這兩家人互相戴綠帽子。
這還得了,兩個大男人直接當街對峙,甚至動起手來。
為此,陳家和白家差點成為仇人。
時間一天天過去,兩家人也感覺很蹊蹺,無論外人怎麼議論,自已沒做過的事,再怎麼栽贓也不是事實。
可外人議論的並非空穴來風,自已家的孩子的確不像本家人,這又該怎麼解釋呢?
陳昭君的生父認為,再這樣猜疑下去不會有結果,於是和白家再三研討,最終確認只有一個可能。
那就是產婆姚老太說謊了!
找準了答案,兩家人光速行動,逼問姚老太說出真相。
可這個過錯很嚴重,姚老太哪能這麼輕易就承認,這不是讓全村人的笑話嗎?你要說一年半載還行,孩子都六歲了,弄不好白家和陳家都記恨上了。
一時間陷入了僵局,畢竟是懷疑,總不能拿刀架著姚老太的脖子讓她承認,一輩子沒出過落馬亭的他們,指望他們瞭解什麼DNA檢驗更是扯淡。
天無絕人之路,反轉就在某天晚上。
陳昭君的生父出門方便,聽見不遠處的谷地裡有動靜。
起初他還以為是有什麼東西在偷吃稻穀,於是想要上去驅趕。
讓他沒想到的是,谷地正在上演一出春光戲碼。
主角之一就是姚老太的兒子,要知道姚老太的兒子可是結了婚的,而那個女的並不是他媳婦兒。
陳昭君的生父躡手躡腳偷摸過去,在兩人正激情時,抓了個時機正好。
落馬亭村民的觀念是相對保守的,這種事要是傳出去,那就不是簡單地議論一下了,否則陳家和白家不會這麼迫切地想要自證清白。
最終在姚老太權衡利弊之下,選擇了保護她的兒子。
第二天中午,姚老太當著全村的面,承認了抱錯白家和陳家孩子的事實,這個埋藏了六年的烏龍,終於真相大白了。
陳昭君也就此回到了真正的家。
那時候尚年幼的陳昭君,想不明白為什麼朝夕相處的父母,突然換了人。
想不明白為什麼別人不再叫他白牙,而是陳昭君。
想不明白為什麼曾經嘲笑他的那些同齡人,一夜之間都改了口。
這些都不重要了。
又是一個六年,陳昭君逐漸適應了新的家庭。
命運多坎坷,陳昭君十二歲那年,村裡鬧了一次災。
他的母親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在床上去世了,他的父親帶著他爬上山頂,從白天到黑夜,在一棵枯樹下,安葬了這個苦命的女人。
麻繩專挑細處斷。
一年之後,陳昭君的父親也因為酗酒過度離開了,陳昭君親眼看著全村的人把他抬上山,埋在他母親旁邊。
從那天起,陳昭君失去了所有的親人。
這種沉重的打擊,對於心智尚未成熟的他,無疑是致命的。
他認為自已一定是村裡人口中說的煞星,否則的話,怎麼會剛離開白家一年,白家所有人就因病走了。
現在連自已的親生父母也是這樣。
陳昭君偷偷爬上山,在父母的墳頭哭了一天一夜,又昏倒了兩天。
如果不是那個給他取名的李鴻清,在他家找不到人,上山尋找,恐怕他就活不到今天了。
往後的十年的時間裡,都是李鴻清在照顧他,教他念書習字,相處的時間久了,陳昭君也漸漸走出了這道坎。
李鴻清對他來說,亦師亦父。
教會他的東西,可不僅僅是認字背詩這麼簡單。
說起李鴻清這個人,那在村裡的地位比村長還要高。
所有人都尊稱他一聲李老師。
很多年前也是在外面待過一段時間的,不知道什麼原因,又返回來了村裡,還生了一個女兒。
而李鴻清本人,已經在兩年前去世了。
他臨走時特意囑託,不必給自已留牌位,只能火化,村裡人也尊重他的遺願,骨灰也存放在山廟裡。
陳昭君活了22年,在三個家庭裡輾轉,導致了他適應新環境的能力非常強。
在李鴻清的教導下,他不僅沒有造就孤僻的性格,反而異常開朗,思維也很跳躍,與村裡的人相處得很融洽,如果不是他古怪的癖好,喜歡帶著別人的黃花閨女跑上山,跟一個女孩子比誰尿的遠這種無聊的遊戲,導致告狀的人多了,不然早就有人上門提親來了。
沒有意外的話,經歷了幾任親人離世的陳昭君,就這樣平靜地在落馬亭過完餘生。
對他來說,這種生活沒什麼不好。
不再怨天尤人,不再痛罵老天爺對自已命運不公的安排。
一切順其自然,就是最好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