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菀之被打了十個大板之後,反反覆覆燒了十天,在床上時醒時睡。大夫說楊菀之挨板子前一整夜沒有闔眼,淋著大雨趕夜路,而且葵水還在身上,就是小鋼人,這一打也要給打垮掉。

戴澤傑和錢盎二人也在床上趴了足足兩天,趙學明因為鄭禮顧著他是有品階在身,沒挨板子,說是要上報天官處置,但也沒有後續了。這一下倒是更讓人確信鄭世成背後有大貓膩。而聞縣丞那邊倒是查了王逢失蹤案,只是找了三五天,最後還是定性為畏罪潛逃,郡裡發了通緝令,四處張貼。

趙學明氣不過,往揚州道遞了帖子,結果石沉大海。揚州司徒使何謂樘早年也是冬官出身,為人剛正,在大興城共事時同趙學明也有三五交情,趙學明心知何謂樘不會坐視不管,只可能是那封帖子根本沒有遞到何謂樘眼前。於是這廂趙學明直接親自殺到揚州準備向何謂樘好好告上一狀,誰料還未出廣陵郡就遇著綠林劫道,趙學明被打折了兩腿扔在官道旁,若不是聞縣丞“剛好”公幹路過,“救下”了趙學明,趙學明怕是要被林子裡的狼叼了去。

這下可好了,告狀不成,營造司一個個都帶了傷,聞縣丞“體恤”營造司,著郡裡重新提了個工曹“代管”。而新工曹一上任,就以楊菀之製圖過失、女子難堪營造大任為由,剝了楊菀之的職。而楊菀之彼時還在傷口感染後的反覆高熱中,辛溫平是氣也不行、悲也不行。大夫每次來都勸辛溫平做好準備,辛溫平起初還會哭,漸漸地,眼淚被濃濃的恨意所取代,她望著盒子裡的荷包,心下暗暗做了決斷。

楊菀之在鬼門關掙扎的這十天,一次次地夢見柳梓唐,各種各樣的,笑著的,垂著眼的,慍怒的。每次掙扎著醒來,看見窗前憔悴的辛溫平,心中都一陣酸澀。幾個月前她還幻想著美好的生活,如今愛人沒有了,謀生的差事也沒有了,只有這個自己一手養大的、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陪著。只是還能陪多久呢?如果自己就這麼一病不起,或許,回大興城才是辛溫平正確的選擇。

她趁著難得的清醒喊來辛溫平,將自己這些年攢下的碎銀子都交給她,然後道:“平兒,阿姊若是挺不過這關,你便把維揚縣的房子賣了,去大興城。”

辛溫平把碎銀子塞回楊菀之手裡,道:“阿姊不會有事的,平兒已經找了縣裡最好的大夫。”

“傻妹妹。”楊菀之苦笑著把柳梓唐送的那支簪子放在辛溫平手中,“阿姊也想一直護著你,可阿姊也怕自己護不了你了。大興城的水太深,你一人阿姊也不放心,若我真的挨不過去,你便拿著這個去求柳郎幫你。你身份貴重,在大興城卻無親信,柳郎是有真才學的,以他的智謀,護你一個公主自是護得的。你且同他說,阿姊已經欠了他太多,最後再自私一回吧。若要還債,便只能下輩子還他了。”

“阿姊!你休要胡說!”辛溫平冷聲道,“你哪裡欠了他的?他若是和聞亭靜成親了,又哪會看顧我?你如今這樣肯定也有聞家的手筆。你不護著我,誰來護我?阿姊你不準死!”

但楊菀之當天下午還是再度發起了高熱,萬幸的是,白氏到底心善。她因著柳楊二人的婚事一直心中有愧,又是看著楊菀之長大的,見楊菀之遲遲不好,偷偷託人去鄰郡請了個大夫,正巧趕上了楊菀之發熱。那鄰郡裡的大夫會針灸,一副銀針再加上幾劑猛藥,竟真的將楊菀之的命又吊回來了。當夜楊菀之就退了燒,不久就轉醒了。只是這一來一回楊菀之受了大罪,整個人都消瘦了下來。

只不過如此一來,楊菀之對柳家的感情又複雜了。要說怨,也總歸是會怨的;但柳氏母子又三番兩次救她,她也不知自己該怎麼怨,怨誰。

白氏替楊菀之求醫的事情到底瞞不過聞亭靜。若說楊菀之出事,聞亭靜心裡倒是頗為快意,但到底沒想著她死。畢竟聞亭靜心裡清楚,楊菀之活著,柳梓唐興許慢慢就忘掉了。但如果楊菀之死了,自己可就一輩子都越不過去了。

只是這沒死是一回事,被自己未來的婆母救了又是一回事。雖說女子與婆母不穆也不是稀罕事,但落在自己身上還是覺得怪噁心。聞亭靜扭頭就去柳屠夫那裡哭了一通,說未來婆母似乎不喜歡她,自己沒有福分做柳家兒媳。回家後柳屠夫和白氏吵了個不可開交,白氏氣得要同柳屠夫和離,還是柳梓唐出嫁了的姐姐趕來勸了一番才勸好。柳家的種種辛溫平看在眼裡,卻也什麼都沒有告訴楊菀之。楊菀之沒了差事,也沒什麼力氣,每日就趴在床上有氣無力地畫點木雕的樣,想著往後怎麼養家餬口。 林嬸倒是每天來看她,給她做好吃好喝的,然後坐在她床前就是哭。

林嬸是個寡婦,丈夫早些年也是營造司的,只是林嬸的丈夫屬於虞部,管礦野山澤,一次勘採礦井的時候遇到了礦難,早楊冰兩年去了。林嬸有一兒一女,守寡之後自己在維揚縣開了一家早餐鋪子,加上丈夫的撫卹金,也把兒女拉扯大了。說起來林嬸和楊冰一對寡婦鰥夫,又是鄰居,兩人差點就成了一家,誰料沒好一陣,楊冰也死了。這下林嬸可是再找不到別人了,縣裡都說林嬸命硬,有一個男人剋死一個男人,算是落了個壞名聲。但林嬸心善,楊冰死後還顧念著楊氏姊妹,甚至提出來收養二人。只是楊菀之知曉了妹妹的身份,又是個獨立有主見的,最終還是拒絕了林嬸的好意。但林嬸這麼些年還是一直在幫襯姊妹二人。

“菀菀,嬸子知道你難受,這是嬸子煲了好久的雞湯,多少喝點吧。你瞧瞧你現在瘦成什麼樣了,姑娘家家的要胖一些才好看。”林嬸端著雞湯勸道。

楊菀之前一陣差點死了,現在胃口也就那樣,但林嬸都這麼開口了,她自然不好拂了林嬸的好意,將那雞湯硬著頭皮塞了下去。林嬸這廂唉聲嘆氣著,辛溫平也散學歸家了。正聽林嬸子在那邊唸叨:“你說這聞縣丞,平日裡都說他是個會為老百姓辦事兒的,怎麼這麼個樣子!”

“林嬸子此言差矣。”辛溫平冷笑道,“這聞至煥的手上可是一點髒都沒沾。”

“菀菀都被打成這樣了!”林嬸子說著又哭起來。

“是啊,可是打阿姊的是鄭郡守,罰營造司的也是鄭郡守。相反,聞縣丞所作一切都是公事公辦:王逢失蹤了,他便裝模作樣去找;念寺橋出事了,他第一時間趕到村裡主持工作;他處置不了營造司,就讓郡守來處置;甚至,趙大人出事還是他出手相救……而且就算是鄭郡守,也是師出有名。念寺橋垮塌是實,王逢失蹤也是實,寺下村村民來堂前告的是營造司不是鄭世成,在他人眼裡那錯的就是營造司,鄭世成也成了一個受害者了。”辛溫平越說,語氣越涼。阿姊臥病的這些日子裡,她日夜地想,把這件事掰開來、揉碎了,想得清清楚楚,卻不知何處是解法。要想證明營造司無罪,最好的方法是能找到那些村民,讓他們承認自己做了偽證。只是他們能拋了喪親的仇恨和鄭世成站在同一戰線,要麼是被威逼、要麼是被利誘。辛溫平以為後者可能性更多,或兩者兼得。顯然以營造司的手腕是做不到策反他們的。

不說別的,鄭郡守判下來每人一百兩的撫卹銀,對於在田裡刨食的村民來說是何其龐大的一筆鉅款!一百兩是什麼概念呢?一百兩可以夠一家人在維揚縣坐吃山空吃個十年。

在這樣的利益面前,有誰會去糾結害死那些工役的究竟是鄭世成還是營造司呢?鄭世成和他們在一個村,如果沒有這筆賠款,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撕破了臉一家人沒法再在村子裡混;而營造司他們不熟,得罪了也不會再有交集,還能得一筆鉅額賠款。這買賣哪個更划算,一目瞭然。

聽辛溫平這麼一掰扯,林嬸哭得更厲害了,拉著楊菀之嚎啕道:“我苦命的丫頭唉……我苦命的……”

楊菀之滿頭黑線,她懷疑林嬸再哭下去,不知情的鄰居要來給她送紙花了。

“別哭了林嬸。”楊菀之嘆了一口氣,“聞縣丞就是個高明的小人,我們能耐他何?如今看來鄭世成和鄭郡守官紳勾結,我們營造司只能忍氣吞聲了。”

“你們真是……哎呀老實人被欺負啊……”林嬸說著又哭了起來。

“確實是如此,聞縣丞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在百姓面前,惡人讓營造司和郡守當了,自己還是那個清清白白的好官。”辛溫平分析道,“趙大人為人剛直,但是過剛易折,他以為一切但憑法理總能得一個公正,可誰料人家根本不講法理,也不給他講法理的機會。”

辛溫平接著說:“如此看來,廣陵郡和維揚縣的繁榮,都不過是夢幻泡影。只要有給上司頂罪的人,他們就永遠是為民著想的父母官。百姓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能看見他們給百姓看見的東西。至於營造司,冬官在六官中地位最低,好拿捏不說,平日裡累死累活的,百姓過橋走路時不念著是誰修的這橋、造的這路,一旦橋塌了路毀了,就全都怪到營造司頭上……”

“可以了。”楊菀之打住了辛溫平的話頭,“修橋造路是營造司分內之事,若是出了問題,也該擔責的。”

“可這事情不該營造司全權承擔呀!”辛溫平憤憤道,“阿姊你們的圖紙明明沒有問題,是鄭世成他們營造的時候沒有按照圖紙來,為什麼要你們擔責?鄭世成做了手腳讓王逢失蹤,雨夜趕工也是他的主意,那十三條人命為什麼要你們擔責?非要追究的話,營造司只有監工不利這一條,但這也是因為有鄭世成在搗亂!不管怎麼樣,阿姊這頓板子都打得冤!”

“遇上這種事情,只能說是阿姊命裡有這一劫。”楊菀之嘆氣道。

“唉,當年你周叔在虞部也是這樣的。”林嬸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累死累活的是你們,最後那些政績是算在縣太爺頭上。活著當牛做馬也就罷了,死了也不過就幾十兩銀子打發了。到底還是烏紗帽好戴!我日後定叫周子煦也考個地官去,無論如何是做不得這下下等的冬官!”

周子煦是林嬸的兒子,今年十七,也正是科考的年紀。

“冬官也沒有那麼不堪……”楊菀之弱弱地申辯了一句,想了想,也沒有再說下去。罷了,多說無益。

“菀菀啊,等你好了,也別再幹這勞命的賤活了。你和嬸子一起開小飯館,一樣能賺錢!我跟你講,這給自己幹活和給別人幹活可是不一樣的!你啊,這一陣好好想清楚!”林嬸拉著楊菀之的手勸道,“時候不早了,嬸子先回去了,有什麼要緊的事你們找嬸子啊!”

送走了林嬸,楊菀之也有些累了,辛溫平心裡有了些打算,林嬸子的話她也聽了些進去:“阿姊,我覺得林嬸子說得也有道理。我們把這木工攤子重新擺起來,人活著有手有腳的總不至於餓死。我最近也接了些抄書的活計,一個月也能抄個一兩銀子。”她其實想說自己要不就不去縣學了,但想來阿姊不會同意,自己也覺得不妥。眼下,如果不去大興城,那縣學算是她姊妹二人日後翻身的唯一途徑了。

楊菀之閉上眼睛,深深吐了一口氣:“平兒。”

“怎麼了?”

“你出生那年我三歲,但也有了記憶。那年廣陵郡下了好大的雪,一場雪災鬧得周邊百姓流離失所,大雪壓垮了許多村房。那年阿爹在維揚縣郊修了很多棚子,為百姓遮風避雪。”楊菀之緩緩說道,“開春雪霽時,好多人上門感謝阿爹,說阿爹是菩薩。但阿爹又很快投入了村居的修繕中。那年的春麥收成特別好,收麥時百姓送來的麥秸把營造司的庭院都堆滿了。也是從那時候我就想,我以後也要做一個和阿爹一樣的冬官。”

楊菀之輕輕嘆了一口氣。

“阿爹和我說,冬官司營造、行礦冶,為天下人驅酷暑避嚴冬,百姓不再流離失所,不再有人露宿街頭——這是阿爹一生的夢想,也是我的夢想。平兒,你叫我如何釋懷?”

微弱的燭光跳動,映出楊菀之眼裡閃動的淚花,辛溫平垂下頭不敢與她對視。

“阿姊……”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楊菀之輕輕搖了搖頭。

辛溫平默然,起身進了書房。

她沒有阿姊和阿爹那麼大的胸襟,她只想護住她唯一的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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