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廣陵郡,許知遠府上。

許知遠坐在茶席上,低頭給眼前兩位添茶,笑著道:“殿下說綠茶傷胃,不愛喝,我這可是西湖的九曲紅梅,您嚐嚐。”

辛溫泰端起茶杯,眼睛卻一直落在竺師師身上,笑意不達眼底。

“早聽說春官清閒,沒想到竟清閒至此。”他開口諷刺道,“難怪在大興城幾次邀請竺小姐都被下人婉拒,原來竺小姐早在江南了。”

“我外祖身子不舒服,作為外孫的自然要來盡孝心。”竺師師也皮笑肉不笑地接話道,“我與殿下不同,和外祖的關係還是密切的,殿下不理解也是正常。”

辛溫泰面上微笑,卻暗暗咬了咬後槽牙。

辛溫泰的外祖家姓賀蘭,他的外祖父賀蘭敬原是西北軍的統帥,嫡女賀蘭雲和庶女賀蘭容青都嫁給了辛兆,為正側妃。賀蘭雲生下了辛溫泰、辛溫平,賀蘭容青則生下了辛溫和、辛溫如。

原本賀蘭雲和賀蘭容青這對姐妹關係不錯,沒有什麼齟齬,辛溫泰、辛溫和、辛溫如三人也該能和平相處。但長生元年,賀蘭雲遇刺身亡,辛兆失蹤,只留下賀蘭容青在大興面對三位幼子。只是這賀蘭容青並不是個有主見的,黎氏宗族妄圖透過拿捏他們四人與辛氏對壘,賀蘭容青居然帶著辛溫和跑回孃家,只留下六歲的辛溫泰和三歲的辛溫如,面對那些宗族的爪牙。

賀蘭敬也知道庶女這麼做有失偏頗,但那時辛氏和黎氏爭鬥正酣,賀蘭家夾在裡面進退兩難,無論是黎氏還是辛氏,都斷然不會放辛溫泰和辛溫如走的,無奈之下賀蘭敬只能帶著辛溫和和賀蘭容青前往西北,辛溫泰和辛溫如成了賀蘭家的棄子。

至於後來在安泰公主身邊的十一年,更是讓辛溫泰恨毒了他這個外祖家。他恨外祖當初偏心,因此在聽聞辛溫和被突厥人殺了之後,他不由心中大快。賀蘭容青在兒子死後很快鬱鬱而終,而辛溫泰的童年噩夢卻遠遠沒有結束。

辛溫如為了討安泰公主的女兒汝陽郡主歡心,給辛溫泰下藥,將年僅十三的他送上了汝陽郡主的床。他這個名義上的表姐比他大了足足一輪,長子都已經八九歲,後院裡男寵不計其數。他看見姑姑心知肚明卻視若無睹的表情,看見表姐將他視作玩物的神色,看見辛溫如站在表姐身邊那麼神氣——他恨!他恨毒了這些人!

還有眼前的這個竺師師!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十四歲那年他狼狽地從汝陽郡主的房中逃出,在花園的角落裡見到了前來公主府賞雪的竺師師。那天竺師師披著一件大紅色的披風,溫暖的狐裘包裹著她精緻的小臉,他衣衫不整地跪在她面前求她救他,而她只是冷淡地掃了他一眼,讓婢女上來替她換了一雙鞋。

“他碰了我的鞋,好髒。”

他忍,忍了這麼多年。賀蘭家隨著父皇和李承牡回朝,卻忌憚他殺了辛溫如,很快又自請戍邊。父皇心中對他有愧,給了他太子之位,可他在大興這些年受的折辱,大家卻格外有默契地閉口不談。可父皇也並不關心他,只是把他當作牽制竺家的籌碼,將竺師師賜婚給他!

竺師師心中自然清楚,如果她身上沒有足夠的籌碼,一旦入了東宮,沒有兩日就會被辛溫泰報復致死。

她成功了。

辛溫泰心裡恨意翻湧,面上卻是一副和善的模樣:“師師說笑了,本宮得父皇寵愛,又何需同外人交好?”

“看到殿下如此自信,我就放心了。”竺師師今日依舊是一身大歌袍,頭髮高高束起,玉蔥一樣的指尖在茶杯的杯口輕輕滑過,似笑非笑的神情惹得辛溫泰心裡更加不快。

許知遠臉上的笑快要繃不住了,這兩尊大佛往家裡一坐,那真是……真是……唉,太難了,他太難了!

沒辦法,誰叫宮裡那位是竺冢宰的親妹妹呢!若不然,這聯姻對雙方原是極好的。可長生十二年宮變之後,太祖禪位,聖人登基,竺派迅速塞了幾個人進後宮。這如今的貴妃竺英,也是個能人,從聖人登基到太祖薨逝不過數月,居然就讓她懷上了龍嗣。比起無親無故、和竺師師還有齟齬的太子,顯然扶持有血緣關係的三皇子對竺家的收益更大。

鬥吧,都可以鬥起來,這樣也能給他們竇派一些猥瑣發育的空間。

這邊僵持著,許知遠家的下人前來敲了敲茶室的門,倒是及時解了圍:“殿下,竺小姐,老爺,夫人說晚膳好了,可以去花廳了。”

“二位移步吧?”許知遠笑盈盈道。

許知遠的夫人陳芊是他來江南以後娶的,是一書香門第的女兒,但陳芊不愛讀書,就喜歡待在後宅琢磨糕點吃食,許知遠也是個嘴挑的,由著夫人在家裡做各種“實驗”。夫人自己還開了個糕點鋪子,賣得很好。

許知遠這麼介紹時,臉上滿滿的驕傲。

“難怪我看許二少爺到江南以後富態了不少,原來是夫人的功勞。”辛溫泰道。

“多謝殿下誇獎。芊娘聽了肯定是極高興的。”

而竺師師則看著許知遠柔和的神色,沒有說話。

她心裡暗想,也不知道這芊娘是修了幾輩子的福分,才修得許二哥這麼個好夫君。

入夜。

辛溫泰屏退了侍從沐浴更衣。他是個極愛乾淨的人,每日都要沐浴不說,吃穿用度都要用自己的,也不喜歡別人在身前服侍。東宮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為太子浣衣的婢女須得穿上絲質的手套,不得直接碰到太子的衣物才行。就連此次南巡,他都帶了一堆物件:若不是負責這項事務的春官再三保證他去的每一處都會讓驛館給他換上嶄新的被褥床單,他甚至打算卷著鋪蓋下江南。

他脫下衣服,將整個人埋進浴桶裡,病態地一下下搓著自己白皙的肌膚,直到將身上的每一寸都搓得發紅,才停下了手。他將自己整個人沉進浴桶裡,閉氣,感受水壓帶著窒息的感覺一寸寸順著胸口向上爬,直到胸口悶悶地發痛,他才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他從浴桶裡出來,披上浴袍。

“ 長宿。”他喚道。

“殿下。”長宿帶著乾淨的帕子進來。他手上也戴著絲質的手套,替辛溫泰耐心地擦乾他的頭髮。他看著辛溫泰眼下淡淡的烏青,問道:“殿下,屬下讓廚房給您做點安神的湯來吧。”

“不用。”辛溫泰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長宿應喏。

自楊菀之逃走後,辛溫泰這些日子都睡不好覺。他夜夜都能夢見那雙兔兒般的眼睛……和惟青的眼睛一模一樣。

他在床上躺下,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惟青的模樣。

十三四歲的少女總是把烏黑的秀髮在腦後挽上一個簡單的髮髻,桃紅色的宮裝隱約露出正在發育的雪白胸脯,笑起來時眉眼彎彎,嘴邊還有個淺淺的梨渦。那雙眼睛總是亮亮的,帶著一股未經世事的單純,卻又有一股魯直的勁兒。她總是走在自己身後半步,拎著宮燈,走在皇宮長長的宮道上。

每次見皇祖母的時候,他都會很害怕。那個滿頭白髮的小老太太那樣厲害,曾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讓那佞臣自剖心肝,只要她一板臉,就有人要永遠地留在這皇宮裡。皇宮裡最高的那棟樓叫做太清堂,是皇祖母修建的,她每天都坐在那裡,高高在上地俯視眾生。而惟明會在路上無人的時候,悄悄拉住他的手,安慰他說:“世子,沒事的,奴婢不會讓世子有事。”

她每每說這話時,都會用那雙兔兒般的眼睛看著他,那麼認真。

那幾日在慶安寺,少女拖著病體依舊溫柔地照顧自己的妹妹,那副模樣好像和記憶中的惟青重疊了。還有她不卑不亢地跪在堂前時,像極了那日惟青跪在皇祖母面前的模樣。辛溫泰只覺得眼中刺痛,胸中嫉恨翻湧。

他迫切地想要毀掉她們。

他得不到的,辛溫平也休想得到!

還有……他想要父皇獨一份的寵愛。所以辛溫平得死,那個剛出生的辛溫義也得死!

只是這些日子他夜夜都在做噩夢,夢見惟青被皇祖母打殺的那個晚上,夢見公主府的管家將奄奄一息的她從皇宮一路拖到自己的面前,鮮血將院子裡的白雪都染紅了。她是在他的懷裡斷氣的。

他在夢裡凝望那雙破碎的眼,楊菀之的面容再一次與惟青重疊。

-

五日後,洛陽城外。

“阿姊,到了!”辛溫平望著眼前的城牆,欣喜道。

“終於到了。”楊菀之鬆了一口氣。

高達十米的城牆由堅固的花崗岩和青石堆砌而成,那是由無數冬官工匠營造出的堅不可摧的壁壘。城牆上的望樓高聳入雲,彷彿是守衛城市的巨大眼睛,瞭望著四周的景色。在日光的照耀下,城牆宛如一條蜿蜒曲折的長龍,靜靜地守護著這座城市。

錢放在城門口與姊妹二人辭行:“平安到達就好,如此我也好和叔叔交代。叔叔他們已經到徐州了,約莫一個月也能平安抵達汴州。楊小姐安頓下來後可以給汴州的錢家布莊去信一封,屆時就不勞煩你奔波勞碌,我安排人把行李給你送來便是。我沒有到洛陽的路引,就送二位到此了!”

“辛苦錢大哥這一路了。”楊菀之笑道,從口袋裡摸出一個裝著銀子的荷包遞給錢放。錢放一看連忙推拒:“唉楊小姐,這你就見外了,你既然是我叔叔嬸嬸安排的人,還給我這做甚!”

“這銀子不是給你一人的,這一路我們得錢家布莊幫助太多,錢大哥拿著這銀子回去,請布莊的人喝點好酒,替我感謝一下大家。至於錢大人那邊,就說我欠他一個人情,日後他來洛陽,我再請他吃飯。”楊菀之不由分說將荷包塞到錢放手裡。

錢放聽楊菀之這麼一說,也不推辭了:“行,我錢家布莊雖在洛陽還沒有分號,但汴州離洛陽也近,日後若有困難,都可以來找我們。”

辛周對流動人口的管理很嚴格,尤其是東都這樣的地方,沒有官府開具的路引是不能夠隨便進入的。三人在城門就此告別。

城門的守衛檢查了楊菀之二人的路引,確認無誤後,放楊菀之二人進了城。

這辛周的洛陽城沿襲大殷格局,洛水穿城而過,將洛陽分為南北兩城,北城為皇宮官署所在,太祖在位時曾大興土木,將前朝的洛陽宮加高重建,名為永珍神宮,神宮中最高的建築名為明堂,是依照周禮舊制所建。後來太祖又在大興宮重修了一座一模一樣的建築,名為太清堂。這明堂在洛陽的西北角俯視整個兒洛陽城,而每一個洛陽城裡的人也都能在城內的任何一個角落看到這座坐落在臺地上、淨高二百九十四尺的雄偉建築。

楊菀之一進城,就被那恢宏的建築奇觀牢牢吸住了視線。

看見阿姊這副模樣,辛溫平忍不住笑道:“阿姊,以後在這洛陽日日都能看,不如先去找個落腳點吧。”

洛陽的官署都集中在北城,那裡也有很多達官顯貴、王公貴族的別院私宅,洛陽的營造司就在北城的玉機坊。而南城則是百姓之所,河曲書院就在南城的修文坊。所幸兩坊雖一南一北,都靠著洛水,相去不遠。楊菀之帶著辛溫平在城中看了幾套宅子,北城的都太貴,南城的價格比較親民,其中南城靠北最貴,越往南越便宜。但一來城南有些煙花地,三教九流聚集,她姊妹二人還是以安全為重;二來兩人日後要去的地方都在洛水沿岸,考慮到辛溫平日後可能會住在書院,逢沐休才回家,終於在離玉機坊一橋之隔的和惠坊買下一間小小的宅子。

宅子是個二層的小樓,和洛水就隔著一條街,帶一個小小的院子,也是約有九個平方丈,價格卻是維揚縣的兩倍還多。楊菀之來時身上帶了近三百兩銀子,買完宅子只剩下了四十兩。這宅子還是個空宅,什麼都沒有,楊菀之只能先去鐵匠鋪又花了一兩銀子買了木工的工具,又去木材店買了木材,在小院裡就地開工。

沒辦法,睡覺這洛陽的木工床一張都要二兩銀子,她睡不起啊!

在楊菀之打好傢俱之前,姊妹二人只能卷著鋪蓋在地上湊合幾晚上。

楊菀之在院子裡刨木頭,辛溫平坐在一旁的木樁子上點銀子,姊妹二人內心只有一個想法:好貴!洛陽不僅紙貴,什麼東西都好貴!搞錢,必須立馬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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